刀下留鸡（二）
潘铁林的爱人朱金秀，是外公社一个老劳模的女儿。金秀不但人品出众，在他父亲的影响下，从小就十分勤劳。田里土里，家里家外，她什么事情都能干，粗细活路都来得。她与潘铁林结婚已经五年，为了不让小孩子拖住手脚，她坚持晚育，设法让自己拖到上个月才生了个毛伢子。
今早起来，小两口一面烧火做饭，一面拉开了家常。
潘铁林问：“金秀，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晓得不？”
“中秋节呗！刚好又是毛伢子满月。”金秀喜盈盈地说，“怎么，你还打算办满月酒啊？”
“谁说办满月酒，我不作兴那一套。我是想，你生了毛伢子，体子亏了，应该滋补滋补才行。”
金秀听着这关心体贴的话，不由得打量起铁林来。她发觉铁林瘦了。还能不瘦呀，粉碎“四人帮”后，社员们吐出了心里的闷气，甩开了手脚，人人争着为实现四个现代化流大汗，出大力。铁林风里雨里，处处带头，事事领先。尤其是毛伢子一下地，她坐了月子，铁林就更辛苦了，每天总是忙完公事忙私事，忙完屋里忙屋外。她想着心疼，便说；
“等会把我娘屋里送来的那只麻鸡婆杀了吧，铁林！你也要吃点，补补身体。”
“当真？”铁林心里一喜，忙问：“你舍得杀鸡？”
“什么舍得舍不得？这一向你也累坏了，慰劳慰劳你嘛！”
湘中一带农村，历来看重吃中饭。逢年过节自不消说，就是平日有点好菜，也要供在中餐的桌上。铁林和金秀也没违反这个习惯。他们准备把鸡杀了，在中餐食用。吃过早饭，趁金秀坐在房里给毛伢子缝衣服，铁林就捉上那只麻鸡婆出了门……
金秀正穿针引线，听得灶屋里响起了劈柴声，以为是铁林回来了，便问道：“是炒还是炖呀？”
“炖，炖汤！鸡汤味道鲜，又补。”
金秀一听不是铁林的声音，非常奇怪，连忙走出卧室，穿过堂屋，来到灶屋一看，见是盛世宝嘬嘴鼓腮地正在吹火。她问：
“世宝，还是你呀！铁林呢？”
盛世宝抬起脑壳，逢迎地笑着，回答：“铁哥又忙队上的事去了。嫂子，你歇着吧，干别的我不行，搞吃呀，嘿嘿，我还有两下子。”
盛世宝说有两下子也真有两下子。不一会，他就把鸡开了膛，切成了块，再一会，鸡肉就放在锅里炖上了。
金秀说：“世宝，由它炖吧，你快坐下歇歇。”
金秀给盛世宝泡了茶，又拿了烟，然后从房里抱出毛伢子，一面喂奶，一面说道：“世宝，俗话讲，月怕十五，年怕中秋——+眨眼一年就过去了。你今年做了多少工呀？”
“我没算账，不清楚。”盛世宝说，“反正比早几年要多吧。”
金秀正色道：“怎么能与早几年比呢？那阵子，‘四人帮’毒害了你，你整天东遊西荡，口口声声要批‘唯生产’；铁林领着社员没日没夜地抗旱治虫，你自己偷懒不参加，还骂他是‘走资派’……”
盛世宝的脸刷地红得像涂了一层鸡血，嘴巴也像牙痛似的歪着，求饶地说：
“嫂子，今日是过中秋节哩。”
“怎么，过中秋节就不能给你提意见了？”
“我早就在会上作检讨了呀，早就向铁哥认错了呀。”
“那要看你改得好不好！要不，别说是过节，就是大年初一，我也不会客气的。”金秀说着，瞅瞅盛世宝那副又尴尬又可怜的样子，噗哧一笑，问道：“世宝，你今年多大啦？”
“三十岁差这多——”盛世宝伸出两根指头。
“也该讨亲结婚了。““讨亲结婚？我才不想那把戏哩！”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把戏？”出于维护妇女的尊严，金秀厉声问。
盛世宝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忙纠正：“我是讲，我不找爱人。我连**两把嘴，几多自在？我吃饱了，一屋人不饿；我穿暖了，一屋人不冷。”
金秀又好气又好笑，说：“哼，讲得好听，不找爱人！你要再不上正路，再不发狠劳动，我看没有哪个妹子肯跟你！”
一股诱人的香味，飘进了堂屋——鸡炖熟了。盛世宝忍不住呑了口口水。
金秀又问他：“世宝，你喂了几只鸡？”
“还喂几只啊，”盛世宝说，“按规定，我能喂半只，四舍五去，我连这半只也‘去’了。”
“谁又立这规矩啦？分明是你懒。”
盛世宝记着铁林的吩咐，没对金秀说开会的事，只说：“我才不喂鸡哩，免得糟蹋队上的谷。”
金秀瞪了他一眼，说：“你不会关着喂呀！”
两人正说话，德山奶奶一手拄竹杖，一手提着只黑鸡婆，口里喊着“铁林”走了进来。
“奶奶，您来啦？”金秀忙迎着。
“让铁林把它杀了吧！”德山奶奶把鸡塞在金秀手里。
金秀疑惑不解地问：“您老这是？”
盛世宝可来了神，当即说：“她是心肠软，怕杀生哩。这还不容易？让我帮你杀。”说着，就要从金秀手里拿鸡。
德山奶奶将竹杖在地上一点，横了盛世宝一眼：“谁叫你多事！”又转头对金秀说：“让铁林杀了，炖汤给你吃，吃了发奶。我……我……”
金秀发现德山奶奶眼角涌出了泪水，更加疑云布心，待要问个明白，老人已拄着竹杖走了。金秀莫名其妙地站了一会，连忙提着鸡追了出去。人是追上了，可鸡怎么也退不脱。当金秀重新回到屋里的时候，脸色变了，嘴也抿住了。
盛世宝没注意金秀神色的变化，仍然兴头十足地问：
“德山奶奶舍得送这大一只鸡婆给你？”
金秀没理他。他又说：“嫂子，这黑鸡婆是马上杀呢，还是等铁哥回来后再下手？”
金秀就像没听见盛世宝说话。她将德山奶奶的鸡关在后面杂屋里，从楼上取下一担箩筐，一条扁担，交给盛世宝说：“你给我挑着。跟着我刀下救鸡去！”
盛世宝还没摸清头脑，金秀又从卧室里把毛伢子抱了出来，对他发命令一般：“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