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神鞭惹的祸

偷窃者(一)

这是董四爹有生以来第二次坐黑屋子。第一次是他过五十岁生日的时候——那是一个多么令人辛酸、气恼的日子啊!照这一带的习俗,年满五十,是得好好庆贺一番的,既是为的喜庆,更是为的图个吉利。可那阵子,正是学大寨、赶昔阳的岁月,董四爹没有别的,唯一能指望的是老伴偷偷地给他喂的八只鸡婆。老伴准备杀两只给他炖着吃,余下的六只就拿去卖掉,给他制身新衣服穿穿。

就在寿诞那天,董四爹趁天不亮用一只篾篓背上六只鸡,赶到了离家二十多里的仙枣镇。当他和一个开卡车的司机已经洽谈好,司机正要掏钱买他的鸡的当儿,几个戴臂章的人阴黑着脸朝他们走了过来。

司机见势不妙,立即跳进车门,“嘟”地一声开上车跑了。

董四爹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明白,如果被这些人抓住,没收鸡不说,还得被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参加学习班”。所以他不等那几个人走近,慌慌张张弃了鸡就跑。一回家门,他就连声说“背时”、“倒霉”。

老伴问明了原委,也叹了好一会气,最后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劝慰他道:“还算好呢,人没被他们抓去……”

谁知老伴的话刚落音,就有人来通知董四爹到大队革委会去。董四爹没想到,他装鸡的篾篓上写有他的姓名地址,他还在路上,仙枣镇的电话就打到了大队。好在他的出身成分好,儿子家斌那时又正在部队当兵,他是军属,大队革委会才没怎么为难他,只叫他坐在一间又暗又潮的空屋子里,“认识”了一天一夜,然后要他请人刻腊纸油印了五百份检讨书四处张贴,以示接受教育和悔改。

人生有几个五十岁哩?董四爹的五十大寿过得竟是这样晦气,糟糕透顶!每次想起坐在那间空屋子里的滋味,董四爹心里就发凉。

而现在,又一次把董四爹关在黑屋子里的,却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不是被关在别处,而是关在自己屋里。屋里不是没有床,床就放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尼龙帐,益阳席,睡上去舒服得很。屋里更不是没有灯,震要他愿意,一伸手,六十瓦的电灯就会将房子照得雪亮。房子是去年家斌盖的,四壁粉得洁白,床柜及桌椅都重新油漆了一次,呈枣红色。

董四爹不愿开灯,他端坐在屋子中间的木椅上,一锅又一锅地吸着浓烈呛人的叶子烟。眼前总浮现出根宝被县公安局带走的情形。

县公安局刑侦队的人进村已经三天了。由于现场没保护好,“万元户董家斌五千元巨款被盗案”的侦破工作没有取得结果。董四爹表示他对公安人员的破案不抱希望了,昨天跑到邻村去找当过道士的王木匠扶了乩。王木匠请神降乩后对他说:“钱走西北方,见水把身藏。”听了王木匠的话,董四爹根据方位远近,断定钱被贼丢在三亩塘里。

董四爹来到三亩塘,脱光了衣服,咕咚一声跳进了水里。密切地关注着这一案子的乡邻闻讯纷纷赶来三亩塘,如同观摩马戏表演似的,把个椭圆形的三亩塘围得水泄不通,密不透风。

董四爹泡在齐胸深的水中,神色严肃地在塘中慢慢地走来走去,塘水被他搅得浑浑浊浊,水里的鱼被他赶得不时像箭似的射出水面,然后又“啪哒”一声落进水中。

忽然,董四爹在塘中立定了,身子缓缓地往下蹲——水淹没了他的肩头,淹没了他的脖子,又淹没了他的下巴。当水快要淹在他的鼻孔的当儿,他极力将脖子伸长,同时极力将脑袋朝后仰,为的是能将他的蒜头大鼻露出水面。

塘堤上的人看出他是踩着了什么物件,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呼吸,睁大眼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董四爹站直了身子,同时将一只手从水中举了出来。

“啊,是只烂草鞋!”塘堤上一片叹息声。

董四爹把摸到的烂草鞋一丢,又开始在塘中慢慢地来回走动。

岸上的人由于情绪的低落,似乎突然感受到了七月的太阳火一般的威力。他们有的往树荫下躲,有的站到了远远的山崖边,有的则无精打采地回家了。

可董四爹仍坚持不懈地在塘中探寻着,神色还是那般庄严。看样子,不在水中摸到那五千元,他是决不罢休的。到了日落时分,董四爹忽听岸上有人喊道:

“公安局要带人走啦!”

董四爹吃了一惊,连忙爬上岸,穿上裤子就往村里跑。到得村口,果然见根宝被刑侦队陆队长拉上了一辆摩托车,“嘀嘀”两声,三辆摩托车朝着县城方向急驶而去。

根宝娘发了疯似的去追摩托车,追了一段没追上,便回转身来,就要往路边的一口水井里跳。好几个人慌忙将她拉住,说:

“莫这样,千万莫这样……”

根宝娘见到董四爹,一下抱住他的腿扑在地上号哭着说:

“冤枉啊,四爹!你可要给我作主啊……”

一开始董四爹就是反对儿子家斌做贩运生意的。自从过了那个背时的五十大寿,尤其是老伴暴病早死之后,他就认定自己下半辈子没好运了。他本来是不怎么迷信的,竟也偷偷地去找了八字先生测了字。八字先生说的“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句话,他是信服死了。“难怪呢,”他在心里说,“我那年去仙枣镇卖鸡,就是命里无时去强求哩,结果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家斌自然不信他这一套,更不会接受他的经验教训。从部队复员回来,他就贩卖鸡蛋鸭蛋,贩卖瓜果茶叶,想尽办法赚钱。近一年来,他又雇了根宝做帮手,在本地收购生猪,一车一车地贩往广东。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钱也越赚越多。董四爹一辈子没盖过新房,家斌两年的工夫就盖上了,而且是“砖木结构”。没有让他这当父亲的操半点心,有模有样的媳妇就进了屋。住在宽敞舒适的新屋子里,想着儿子家斌做贩运生意给家里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董四爹不再公开反对儿子的作法了,有时还悄悄地跑到临时喂养生猪的处所扫扫地,喂喂食。

可他心里总是不踏实!

俗话说,女子莫露胸,男子莫露财。

董四爹最反感的,是家斌赚了钱,公然到处炫耀.他到县里开的大会上去作报告,他让报纸上写他,让广播里播他.每次看着儿子当人暴众地弄回来捆扎得像砖头一样的钞票,董四爹简直有点心惊肉跳.他担心被盗,更担心上面的政策会像魔术师手里的棍棍——说变就变!

唉,真是穷也愁,富也愁啊!董四爹在提心吊胆中过着丰衣足食的富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