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五十章

厨下食材俱备, 鱼羹很快就备好。杨枝端来屋中,柳轶尘手头已多了一摞新的案卷。她将鱼羹摆上桌,不由分说将那摞案卷搬开:“都不知是谁拿项橐曹冲教训我的, 大理寺又不是没有别人, 病中这一两日功夫, 也不肯歇着。”

话里竟有三分教训的意味,柳轶尘抬了头, 盯着她, 久久不语。杨枝被他盯得有些怪异,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我脸上有东西?”

柳轶尘浅笑摇头:“我在想, 半月前, 你可敢这般与本官说话?”指指她胸口:“嘴上没说,只怕心里说了不少,日日都在编排我。”

杨枝愣了片刻,面上微窘, 然只一瞬, 又理不直气也壮起来:“大人处处算计我,还不许我心里反抗吗?”

“心里反抗也算吗?”柳轶尘轻笑:“明明人怂气短,却说的自己像个孤胆英豪。”微微一顿, 即补道:“刑部尚书谭肃不是个优容的人, 你又素自以为藏得好……日后,还是得小心些。”转身自己揭了那羹碗的盖子, 滚热的鱼鲜味扑鼻而来, 带起一阵烟气, 于这渺渺烟气之中, 他明亮的眼染了一层雾, 眉心仿佛也凝起一道沟壑:“放你去刑部,也不知是对是错。”

杨枝见他神色,在他身旁落座,一边伸手为他舀了碗羹,一边笑了笑:“二郎不必忧心,你不是说了,那谭肃是太子的人吗?再者,他贵为刑书,我想必不会与他有过多交集,倒是正在我上头的郎中谢云,日后接触的多些。”说话间,将汤碗递给了他。

柳轶尘老实不客气地点了点自己的右手:“喂。”

杨枝这才反应过来,无奈执起汤匙,舀了口鱼汤,喂到他嘴边。他却并未张嘴,杨枝皱眉,柳轶尘厚着一张颜,丝毫没有大理寺堂官的包袱:“烫,吹吹。”

杨枝真想将他另一只手也索性烫废。

无奈将那勺子放到唇边,轻轻吹了两吹,方再次递过去,这一回他未再矫情,一口吞下,清澈眸光落在杨枝脸上,笑出一脸近乎幼稚的坏意:“好喝。比那晚的香多了。”

信你就有鬼?她虽自负烹饪不错,但那小艾手艺,属实不在她之下。

杨枝白了他一眼,夹了一片鱼,递到他嘴边,他慢条斯理地将那鱼咽下,忽然道:“谢云是韬光养晦的好手,但聪颖狡黠、心思深沉,绝不输谭肃。”

“谢云是礼部尚书谢长思旁系的侄子,自幼长在江州,据闻幼时十分家贫,很受族中子弟欺凌。谢母被谢家本宗的几个恶妇逼死之后,谢云便住进了道观,直至后来高中,也未曾与谢家本宗再有往来——然高中之后,他却亲自登门上谢家本宗谢罪,与叔父谢长思修好。外人都道,此子薄情寡义,为了仕途,连母仇也忘了。”

杨枝放下勺子:“这么说来,他若非汲汲名利、枉顾一切之徒,便有可能,是所图甚远?”

柳轶尘却并未理会,目光只盯着她手里的汤匙:“别停,接着喂。”

杨枝想将他烫残的心刹那又起,然对上他那双看似明澈的眼,一下子又软了心思,低头舀了一勺羹,送到他嘴边。柳轶尘满意喝下一口汤,方问:“你道原先在你这位子上的主事缘何被黜?你道今上为何许一个女子入朝?近来御史台新进了一个人,你道是谁?”

杨枝茫然地摇了摇头,连忙又为柳轶尘喂了口鱼羹。

柳轶尘笑道:“前几日江州仕子闹事,起因是一个贫寒仕子因无钱买药,只是淋了场春雨,便因伤寒活活冻死在了家中。这便揭开了一桩大事——你想必知晓,凡考上官学的仕子,非但免征税赋,朝廷还会每月给予一定数的月钱,虽数目不大,但对一些贫寒学子来说,却是雪中送炭。但自前年开始,这笔月钱却无故断了。仕子各处寻门路上告,不是被太守拦下,便是被刑部压下,直至前几日,因那贫寒仕子身故一事,众仕子终于怒气难消,闯进了州府,干脆将太守绑了,才将此事闹大。”

“按下这事的便是被黜掉的那个主事?”杨枝问:“这与我入朝又有何干系?”

“你可知那主事是谁的人?”柳轶尘问,见她面现茫然,道:“朝中目下势力最大的两派你定然知道——江家与太子。但太子本身其实并无什么势力,他性子敦厚,不擅笼络人心,围聚在他身边的人,大半是母族的势力。先皇后卫氏当年随今上征战北伐,屡立奇功,很得人心,于是卫家便借此聚集了一波势力,随后延乐之变,这些人亦为今上出了不少力。皇后仙逝后,这波势力便成了太子的拥趸,便是如今礼部、刑部、工部的那些人。”

“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这谢云又有什么关系?”

柳轶尘低头觑了觑她那汤碗,杨枝此时已没了半分小性,当即夹了一片鱼送至他唇边。柳轶尘轻轻一笑,须臾,道:“如今这些人与江家势力分庭抗礼,本成制衡局面,对今上来说,其实是好事,只是……太子性情太过羸弱,这前狼后虎之间,他反而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鹿。现而今天子年岁渐高,为太子长远计,他需要削弱这两派势力,而要这么做,他需要第三股人马。”

“这第三股人马最好出身寒门,无依无靠、无党无朋,方能够不为任意一方所用。”柳轶尘顿了一顿,方定定道:“我是一个,谢云是一个,而你,亦是一个。”

“可……我是女子。”

“先皇后亦是女子。”柳轶尘道:“他便是想借此提醒卫氏,这天下,是他李家的,所有的权势荣华,他想要,随时可以拿回去。”

杨枝怔了片刻,旋即想起第三个问题:“你方才说御史台进了一个人,是谁,我认识吗?”

柳轶尘自她手中端过碗,将碗中剩余的汤羹一饮而尽,方冷冷道:“薛穹薛闻苍,你的故人。”

“薛大哥?”

“叫的真亲热。”柳轶尘轻哼一声,向那碗里剩下的鱼片努了努嘴。杨枝只好将那鱼片夹着,送到他嘴边,他这回咀嚼的声音格外大,丝毫没有片刻前的斯文。须臾,似将胸中怨气俱咀嚼殆尽,方道:“薛闻苍被封了巡按御史,此刻已经南下江州了。”

“南下江州?查仕子案?”

柳轶尘点头。

“他怎会忽然被卷进此案?”杨枝纳罕。

柳轶尘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点,又很快躲闪开,清了清嗓子,方道:“薛家是天下至儒,薛闻苍出面既能安抚仕子,又能震慑地方,是最恰当的人选。”

杨枝垂眸,这理由合情合理,可不知怎的,她心中总是有种异样的感觉。

柳轶尘用毕鱼羹,杨枝将残羹收拾了,要送返厨下。柳轶尘却叫住她:“一会自会有人来收。”

杨枝知道他大概有别事吩咐,便未坚持,留了下来。

却见他目光落在她腰间:“怎么这几日未见你佩挂香囊?”

“那是上巳节挂的,我不舍得那香气浪费,又多挂了几日。”杨枝笑道:“如今上巳节都过了好些日子,再挂就不像样子了。”

柳轶尘垂下眼皮,好一会,才低低道:“我喜欢闻,你挂着何妨?”不待她开口,又仿佛才想到什么似的:“对了,那韦保林昔日倾心江行策,便自己绣了一个香囊送给他,你何时……也送我一个?”吐字飞快,似蜻蜓点水一般,却在水心落下一圈一圈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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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刑部就送来了她上任的文书,文书所载上任的日子是在后天,这一两日工夫,是留给她交接事项用的。

送文书过来的是一名书吏,一并捎来谢云的一句话:“杨主事这两天若是无事,不妨来刑部坐坐,大人说可以趁机带主事熟悉熟悉部中事务。”

上司这般说了,杨枝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第二日一早,她便带着几样与同僚分食的杂果,上了刑部。

谢云听到人报,亲自迎到大门外。这是杨枝头一回见谢云,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朱红官袍衬的他面色极为白净,白的都能觑见脸上的血丝。容貌相当清秀,眼眉细长,眼尾直扫入鬓角中去,倒是有几分男生女相的味道。

谢云笑着迎她:“杨主事。”

杨枝连忙行礼:“劳烦大人亲自来迎,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谢云微笑:“以后同在一处做事,杨主事说的是哪里的话。杨主事随我来,我带杨主事在刑部和我们清吏司转转。”

天下九州,各州俱有一个清吏司,掌重案要案的复核勘察,如今她与谢云所在的,便是江州清吏司。

刑部衙门比大理寺大上不少,四处布置亦更加规整,中规中矩的。杨枝原道柳轶尘已是个没有情/趣的木头,到了这里方知,大理寺那一方春秋池,便已在风致上赢了刑部一大半。

江州清吏司占了前后两进跨院,除了郎中、员外郎、主事、经承外,还有书吏与官仆无数。一一介绍过来,已近正午,谢云道:“杨主事初到,作为本司长官,我怎么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我方才让人在燕归楼定了厢房,杨主事若无别事,我们移步一叙?”

这么大的脸给过来,杨枝自然不敢推迟,连忙应是,亦步亦趋跟上谢云。

谢云举止斯文,一副地道的文人做派,两人在厢房内落座后,谢云叫来小二,点菜间忽然道:“听闻杨书吏不善饮酒,那今日你我就以茶代酒。”

杨枝微微一愕,谢云立刻道:“前些日子柳大人为主事挡酒,在京中已传成了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

这谢云,一面暗示自己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一面又将牌翻明了打,这是……想做什么?

却连忙应:“大人说笑了。”

菜很快上上来,谢云一边催她动箸,一边与她随意扯了些京中趣事,扯到杯盘已空了一半,方犹抱琵琶般问:“听闻主事在江州待过许多年?”

杨枝点头:“早些年江湖浪**,四海为家,是住过一些日子。”

谢云笑道:“主事可喜欢那里?本官原籍正是江州。”

杨枝忙堆笑:“喜欢。江州人杰地灵,才能出大人这般高才之人。”

“主事客气了……”谢云淡笑:“眼下朝中有一桩急案,主事想必也已听说过了,江州仕子闹事,御史台的人已去了,这案子本是我刑部的,如今却让御史台抢了先,届时本部之人——自然以本官为首,少不得得挨一番参劾。本官今日与主事推心置腹,想听听主事的意见。”

杨枝推道:“下官的确听过这个案子,只是尚未见过卷宗……”

“那无妨。”谢云道:“主事聪慧,卷宗扫一遍不过一两日的工夫。眼前急的是,需要一个人去趟江州,不能当真将案子甩手给了御史台。”

杨枝还要说什么,谢云却摆了摆手:“自然这人得是我清吏司的,本官自当身先士卒……只是那江州太守谢知敬你可能有所不知,恰是我谢家本宗堂兄。牵涉本族,本官没有不回避的道理。”

“主事想必也晓得,你原先这位子正是主管此案之人,照理说主事也应当接着办这个案子,勿需本官说道,只是主事毕竟初到衙门,本官还是想听听主事意见。”

“其实此案于主事也是个机会,主事初来,又是今上钦点,到了地方非但行事便宜些,而且当真办成了此案,亦能为主事立威。主事知道,咱们的尚书谭大人是个固执守旧之人,若非有点特别的大成绩,极难撼动他的偏见。”

一番话下来,杨枝方意识到这种绵里含针的厉害,威逼有,利诱有,而极为可怕的是,杨枝细思一番,发现自己并无多少选择的余地。

刑部是她选的,选之前也料到会有不少风浪。但她不可能一直在柳轶尘的荫庇下,有风浪时,自当张帆而上。

微忖半晌,杨枝举手道:“下官愿意前往,敢问大人,当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谢云也不客气:“你明日上任,大抵要一日工夫办好文书,那就后日出发吧。你要什么人缺什么物,只管和我说,司里自会支持你。”

话落,谢云夹了一块肉片送到嘴里,慢条斯理嚼了,方想起什么似的,悠悠道:“本官素无男女固见,寒门世家之别亦如是。无论出身,自该是有力者当之,主事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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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毕,杨枝心中百感交集。若说当日的柳轶尘是一匹孤狼,那么谢云就妥妥是一条毒蛇,而最令人不解的是,这毒蛇丝毫不掩藏自己的心计。

刑部衙门已看过一个遍,午后自不必再去。她与谢云在燕归楼外分手,信步在街上逛了逛,想起柳轶尘昨日与她讨要香囊,顺路便拐进了最近的香料铺子。

却没想到一人尾随而来。来人一身大红锦袍,桃花目一如往昔,只是那眼底却少了一丝风流笑意。

“江大人。”

“不必这么客气,以后叫我名字便是。”江令筹道。

杨枝与他的交情说来实在复杂,不敢僭越,只是他这般说,她又不好顶嘴,于是闷头应下,却听见他说:“听闻你不日要去江州?”

杨枝愕然抬首。

江令筹一笑:“谢云的心思,是十字街口的告示,谁人不晓。先前那主事被黜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不甩给你给谁?我见你二人进了燕归楼,猜想便是劝你去江州。”

杨枝心想也是,江令筹虽城府离柳郑之流差的远,但毕竟在官场浸**这么些年,谢云这种恨不得拿到人跟前打的算盘,他怎会不明白。

“谢云不去,派你个小小主事去,便是告诉谢家,此事他尽力了。”江令筹道:“你去了也不用真当回事,左右有薛闻苍在前头,你若是当真强为人先,非但刑部不能容你,礼部的谢长思以后也会将你视作个眼中钉。”

这又是另一种算盘的打法,而这法子虽与谢云方才所言句句相悖,其实却亦是在理,而且杨枝亦相信,这是江令筹的肺腑之言。

无论顺不顺从,杨枝心中都十分感激,正要道谢,却听见江令筹问:“给你的那个牌子还在吗?”

“在的。”

“江州节度使铁东来是我爹旧部。你到了那边,把牌子给他看,节度使麾下随意调动,保你个无虞没有问题。”

杨枝以为他要将令牌要回去,正欲伸手往腰间取牌子,听了他话,微微怔了一瞬——他跟上来便是要说这个?

“谢大人。”杨枝垂眉。

“都说了跟我不用这么客气。”江令筹一笑:“别沾了这些官场习气,我还是喜欢你原来无法无天的样子……哦对了,柳敬常的伤怎么样?我听闻那晚很是凶险,是什么缘故?”

杨枝遂将韦婵下毒又送药之事说了,江令筹眉头微微一皱,口中嘀咕了一声“这个柳狐狸。”

“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江令筹说,话落就要走,走到门边,却忽然停步回首,唇边**开一个近乎诡异的笑:“那天晚上,其实我要救你与太子两人并非难事,柳大人那一声喊,我以为他有别招,下意识便依了他,没想到他只是拿自己的身体去挡那暗器。”

杨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头一凛,却下意识为柳轶尘辩驳:“柳大人一个文人,大概不了解大人的身手。”

江令筹轻轻一哂:“柳敬常那晚胸有成竹地进来,岂会连韦婵鱼死网破都料不到?这样的险境他这些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难道不知道多带几个人手?”

话落,看着杨枝呆愣的脸,得意地扬了扬唇角,不等她反应,转身出了门。

杨枝却在原地呆了许久——先前上蓬莱阁,柳轶尘都知道带上黄成与申冬青,此次计划中还有太子,他竟只带了江令筹一个武人。

若是当时韦婵功夫深不可测,或有帮手,那当晚情形,该会是多么凶险?

柳轶尘岂是如此投机冒险之人?

但是倘若他确定沆瀣门不会伤他或者自己呢?所谓谷神,自然便是沆瀣门的谷君。那么当时情形,要让江令筹护住太子与蓝良娣二人,想必不是难事。

而且……杨枝闭目回想那夜情形,银镖当时似乎并非朝着她的致命伤处射/来的。既不想要她性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在那银镖上下毒?

想到这里,杨枝连香料也不想买了,一转身出了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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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理寺后,杨枝找到柳轶尘:“二郎,今儿天气正好,你陪我去春秋池畔赏赏花吧?”

柳轶尘放下左手中的笔,看了她一瞬:“好。”

春秋池畔赏景最好处便是当日遴选柳轶尘所在的烟雨亭,那亭子建在高处,可以俯瞰整个池畔风光,此时春桃开的正盛,入目即是一片灼灼。

杨枝站在柳轶尘右侧,扶着他的右手拾台阶而上。走到一半,忽然脚下一崴,整个人眼看就要重心不稳,往阶下滚去。

恰这时,一只手却忽然将她拦腰抱住,手上使了很大的劲,死死扶住她腰身,才让她未能从那石阶上摔下去。

杨枝稳住身形,眸光落在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上,冷了几分:“柳敬常,你果然在骗我!”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现在跪搓衣板还来得及吗?

后面的案子会涉及一点权斗,也不太长了,大家随便看看解解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