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四十九章

片刻后, 正要禀报别事的刑吏二尚书被宣进殿来,听了这消息,刑书一脸愁容, 吏书性子相对耿直, 干脆道:“陛下, 做个小吏也就罢了,女子入朝为官, 以往没有先例啊!”

高位上的天子沉声道:“如何没有先例, 本朝武帝以前,不是有女子为官么?还出过一个女将军。”顿一顿, 似忆起旧事, 又道:“朕当初在军中, 亦是先皇后陪在左右。彼时北击鞑子,若非先皇后之智,朕如今还困在潞州。先皇后虽未领官印,行的却是行军参谋乃至监军之职。卿等能有今日, 亦仰仗的是先皇后的智慧!”

您也知道是武帝以前, 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这往下五代以来,都未见过一个女官,如今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到自家衙门, 他们当如何自处?使重了怕怠慢, 使轻了……那本该主事干的活难道他来做?

刑书腹诽,然而却不敢置喙, 只是问:“陛下英明, 先皇后慧德无双!只是这刑部主事素有员额, 如今主事员额已满, 该如何升迁贬黜, 为杨姑娘腾出位置来?”这其实不过是推脱之词,他料想天子不过是要给这姑娘一份赏,没想到这姑娘没甚眼力见,竟将爪子伸到刑部来了。

这样一来,陛下没个奈何,总不能真为了这丫头黜掉一名主事,自然就去别处为她寻封赏了。

然没想到,这话落后,御座上却传来一个随意的声音:“前几日不是有个主事,江州仕子案瞒而不报,差点酿至大祸——就将那个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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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宫中出来,叫冷风一吹,杨枝不由打了个寒噤。郑渠咧嘴笑地十分得意,与她并肩走着:“宫前开阔风大,快上车吧,柳大人特意叫人备了薄毯。”

“薄毯?”

郑渠见她凝眉,笑道:“柳葫芦的心思,我奉劝你别猜,猜你也猜不着。”

两人上了车,郑渠方道:“怎么样?这就要上刑部了,那可不是个容易的地方,往后可要处处小心了。”

杨枝应“是”,“谢大人提点。”

郑渠一笑,自袖中取出一个册子来:“给。”

杨枝翻开薄册,怔了一怔:“这是……”

“刑部各职司人的品性喜好。”郑渠道:“柳大人连夜写的。”

“你……你们……”杨枝顿时百感交集,一股暖流如鸣镝一般自胸腔用上了,顷刻将方才的寒意驱散。然片刻,她又忽然想到什么:“大人你知道他能左手写字?”

郑渠笑道:“我跟着柳大人几年了你也不想想,本官又不是黄成那等大老粗。”

“你既知晓为何昨日还……”

“你这丫头,说你聪明你有时反应偏钝的很。”郑渠轻笑:“不那么造作一通你怎么肯乖乖入宫?”

“你一个小丫头,若非天子的亲口敕封,是无论如何进不了部司做官的。昨日那结案卷宗是你写的,今日的案子也是你呈报的,天子断没有不赏的道理。”

“柳大人是在为你铺路!”

杨枝微微一愕,她原以为不过是他昨日受了伤,一时起了懒心或者撒娇而已,没想到……

“大人与柳大人早筹谋好了?”杨枝忍不住问:“可昨日你来时我都在场,并不见你们交流此事。”

郑渠又笑了笑:“我与柳敬常同在大理寺这么些年,多少双簧都唱了,岂能这点默契都没有?”

“那么……”杨枝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薄册上,心中一时江翻海倒,良久,方想起什么,开了口,却被郑渠打断:“你是想问柳大人为何单写了刑部的册子给你是吗?是不是还写了别的册子?”

杨枝点头。

郑渠捻了捻须:“这又何难?此次案子不小,牵扯到江府与东宫,朝里朝外焉有不议论的?这风声少不得会传到陛下的耳朵里,而这当中,必然免不了你与柳敬常的风月故事。”

“风月”二字出口,杨枝面上不由红了红,郑渠只作未见,续道:“今上是个惜才的,今日见了你本事,又有柳敬常保举——让你入宫便算是大理寺作保了,自然想留你在朝中。前夜那案子你断的十分明白,可见于查案一道上颇有些才干。只是……你与柳敬常这关系,断不可能留你在大理寺,那剩下一个可能,就是刑部了。”

“小丫头,人与人讲究一个缘分,那日春秋池畔我伤你一回,没想到几日处下来,反觉得相当舒快自在,因而越使得我心中惭愧。”郑渠道:“我老郑没柳大人的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但我在朝中日子久,于人事一道上有些老年人的主意,你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找我。”

说话间已到了大理寺门前,两人前后下车。郑渠去了前衙,杨枝自往后院而来。柳轶尘已从东宫挪了回来,此时正在杨枝对面的寝房中将养——当日的浴房已早改了回来,只是柳轶尘借口那里新刨的木料味道太重,仍赖在郑渠处不肯走。

杨枝进门时他正在伏案阅卷,长发只高高束了马尾,并未戴冠。低头间长长的发尾垂在一边耳侧,越衬的他脸色莹白如玉,不知怎的,还添了几分少年气息。

手边一盏茶,不知何时倒的,早见了底。

“回来了?”柳轶尘仍埋首案中,许是正看到重要处,并未抬头。

杨枝走到他身边,想到车中郑渠与她说的话,不自觉低下身子,轻轻伏在了他后颈上。两只手环抱过来,将他两臂圈住:“二郎——”

温腻的气息一下子将他五感侵蚀,后颈很快泛出一片片的红,秋日红枫一般,一层一层红过去,直红到耳后,红到前胸。

“怎么了?”半晌,柳轶尘喉结微动,哑着嗓子问。

“没什么,半日不见,算是隔了一秋半载,有些……”杨枝顿了顿,轻轻在他耳畔道:“……想你。”

柳轶尘浑身不期然一紧,方才的红更摧枯拉朽一般,向全身漫去,且更重了一层。。他享受着她的痴/缠,刹那觉得眼前那再重要不过的文卷也失了分量,目中只有少女那双纤白的手,像秋千一般**在他胸前,又紧紧缠住。

“今日面圣,吓着了?”许久之后,柳轶尘才轻轻开口,声调柔和。

“你为我布置了那么多,我怎会那般没出息?”杨枝笑道:“我要进刑部了,往后我也算你同僚了!”

“那么……恭喜杨大人。”饶是早有所料,柳轶尘还是笑了开来:“一会让葛老多备几个好菜,今日我们就为杨大人好好庆功。”

杨枝得意地扬了扬头,下颌蹭在他的颈窝处,似小猫一般,更添了一层亲昵。柳轶尘肌肤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战栗,不知什么地方窜起一把火,将他喉咙口所余不足的水分彻底燎干,良久,就在他抬起唯一的左手,将抚上她脸颊时,她却忽然抽身起来,使坏一般,端过他面前空了的茶盏,轻轻一笑:“我去给你斟茶。”

身后的温暖霎时被一种空落替代,柳轶尘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来时他已将卷宗整好,卷宗旁有个信封,封笺完好,上面放着一株稻穗。杨枝回来一眼瞥见,愣了愣,柳轶尘已开了口:“是给你的。”

杨枝连忙拆开那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数字:“令堂安好,成亲之事稍候。”其下却附着另一封信,一扫笔记,杨枝微微一震,连忙看了下去。

另一封信是她母亲亲笔写的,林林总总写了别后数年来发生的事,并道自己安好,无需挂念。

柳轶尘见她神色,已料到大半:“是你母亲来信?”

“嗯。”

“她信上可是在与你报平安?”

杨枝点了点头,然眉间愁绪未散,她一日未与母亲团聚,心中牵挂一日就不会散去。

柳轶尘伸手将她手揽入掌中:“别担心,你母亲想来不会过得太坏。”顿一顿,补道:“大理寺前的那宅子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们便是循着那宅子找到你母亲的。那时她在大理寺门前赁下宅子,便是知道你在寺中,想远远看看你。”

“你于李挺有恩,沆瀣门虽行事诡谲,不失狠辣,但李挺此人,不必要时,不会为自己无故树敌。他将你母亲留在身边,是为了要挟你,甚至……”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但额外的伤害,对他而言是得不偿失。是以你母亲只要不与你相认,非但在京中有自由,过得还会相当不错,你不必过分忧心。待眼前诸事理出个头绪来,我自会帮你将母亲救出来。”

杨枝知道他说的不错,虽心中担忧非只言片语便能驱散,仍展颜一笑:“我明白的,我信你。”

柳轶尘淡淡一笑:“那另一封信写的什么,关于你我的婚事?”

杨枝已对他预知世事的能力见怪不怪,将纸笺递给他:“你看看。”

纸笺上只有几个字,柳轶尘很快扫过,眉头一皱:“你我这婚事还……”“作数吗”三个字未出口,瞥见她皱起的眉头,松了握着她的手,兀自落座:“算了,都依你。”

“二郎……”

柳轶尘“唔”了一声,垂下眼,不知怎的,整个人如秋风扫过,一派萧肃落寞之态。杨枝方才进来时,已见到寺中官仆拿着红绸裹着的物什出去,猜测他病中也未闲着,已筹备起此事来了。现下自己这般,无异于出尔反尔,让他如何能高兴起来。

可如今沆瀣门捏着她的命门,她怎能不从?

“二郎……”

杨枝又叫了他一声,这回干脆紧挨着他落了座,伸手攥住他的袖子摇了摇:“你我既已定了婚约,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关系?”

柳轶尘没有吭声,嘴唇直直抿着,眼眸微垂,盯着眼前的卷宗,不知怎的,竟有一种倔强少年受了委屈却隐忍不发的感觉。

杨枝讨好地笑了笑,双眼弯起,颊旁梨涡像缀了两枚光泽甚好的明珠,熠熠生辉——她知道柳轶尘喜欢见她这般笑:“二郎,今日不用葛老,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我以前在江州鼎鼎大名的尝珍馆待过,手艺可好了……那日比试,我都未发挥出来,今儿我做几样拿手好菜,让你真正尝尝我的手艺!”

柳轶尘仍是沉吟未语,一只袖子任由她攥着,另一只手却翻开了已经合上的卷宗。

这招看样子也不好使,那怎么办?

“今日我见春秋池边花开的正好,那亭子位子好视野佳,我扶你过去赏赏园子下下棋。”

柳轶尘仍沉着一张脸。

“那日我在藏卷阁见这两年龚大人经手的案卷整理的十分混乱,趁着午后无事,我将那些卷宗再理一遍,日后你与郑大人要调用时也方便一些。”既然私事不行,那便公事处着手吧。不管怎么说,他到底还是她的上司,没有不喜欢勤勉属下的上司吧。

他依旧没有开口,眸光停留在卷宗中的某一页,却始终没有下移或翻页。

见他那油盐不进的模样,杨枝终于失了耐心:“你究竟想怎样!”

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的柳大人这才委屈地抬起眼:“我想吃鱼。”

杨枝愣了愣,旋即一笑:“好,就给你做鱼。”话落便要往外走,此时已近正午,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却被柳轶尘一把抓住手腕:“我想吃那晚一样的鱼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不要鹿茸。”

杨枝一怔:“可那鱼不是我烹的,是小艾做的……你喜欢吃,那我去叫她来再做给你吃。”

“不喜欢,腥死了!”柳轶尘面色一顿,立刻皱眉道。

可……你刚才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真真男人心,海底针。

“我要吃你做的。”柳轶尘补道。

杨枝瞥见他皱起的眉头,好半天方反应过来,一个笑这才自唇边波纹般**开,下意识伸手抚上了他高高束起的发:“好,我给你做,你想吃什么都行。”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撒娇谁还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