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三十六章

但他两终究是不一样的人, 这京城中的任一人,都与她是不一样的。

她想起初见的那个晚上,他向自己递出手时说的话:“聪敏之人皆有个毛病, 喜欢追本溯源, 求一个真字。”他没有看错她, 幼时薛太傅说她是极聪明的孩子,她那时就只喜欢解九连环、幻方这样复杂的游戏。她喜欢刨根究底, 喜欢追逐真相, 短短几日探案的经历已让她兴奋不已。

但她终究是……要走的。

这般胡乱想着,她终究是有些不放心, 走到门边:“大人你还好吗?”今夜他中毒无论如何是因她而起, 那药也不知下的有多重, 而且,不知是否会不会危急性命。

那药无论是东宫何人下的,料想目的不会是为了要他命而来。堂堂大理寺卿陡然丧命东宫,无异于此地无银般告知世人太子妃案有问题, 这只会引来更多的人更深的探查, 不说别人,西厢的小祖宗也不会轻易作罢。

只是与那药一起的还有方才那名宫装少女,应当是帮他解毒并构陷的, 若柳轶尘将那少女推之门外, 他自己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杨枝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没少看,脑子里蹭的跳出一些诸如不这般解毒便会死之类的桥段, 若是以往, 她一定一边骂着无知荒诞一边津津有味地继续看下去, 而今日, 她心底却不知怎的多少有些动摇起来……

可知人一旦紧张起来, 再确信的事也会变得不确信。

这般想着,她不期然想起那日在马车中柳轶尘问她是否有意中人时的话,易地而处,她猛然意识到他那时兴许并未撒谎……

她恍了恍神,定下心来时,却未见里面传来答话。心一下子又提起来,又唤了一声:“大人……”

这才听见屋内传来回应:“怎么了?适才在里间,并未听见……”声音仍是哑的,一如大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

这间屋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的厅,里间是卧室,里外之间其实还有一个隔间,是寻常下人歇卧之处。

“大人……还好吗?”杨枝立在窗下,问。

柳轶尘大概也凭声音判断出了她的位置,身影也在窗纸上慢慢变大,却没有开窗,只是隔着朦朦胧胧的窗纸,道:“好一些了。”这一边窗正对着一株榕树,夜风轻拂,榕树叶簌簌作响,越衬的夜静了下来。两人的声音虽低,却因为有些哑,不知怎的,竟有种在贴着耳朵说的感觉。

“那我进来给大人包扎。”杨枝沉默了一会,试探着说。

“不、不用,我自己来。”柳轶尘连忙道,似乎当真怕她这就闯进来,声音里已有些急。

杨枝低低一笑:“大人难得这般怕我,倒好像我是洪水猛兽……”

柳轶尘轻叹口气,良久,没直接应她,反道:“你回去吧,我没事了。别的事,明日再说……”

杨枝静默了片刻,却无半分挪步的意思。快十五了,月色朗朗,将她整张脸照的透若水光,若是柳轶尘此刻推开窗,定能看到她眼底亮的惊人:“大人,我今晚不回去了。”她定定道。

柳轶尘一怔,立刻道:“不行。”

“大人,那下毒之人说不定还有别的后招,我这一走,大人只怕又会遭算计。譬如……”说到这里杨枝轻轻笑了笑:“若是夜半有貌美宫人上门,我还能替大人挡上一挡……”

换来他短暂的沉默。不知多少个斯须过后,一句风动般的嗟叹隔着窗子传过来,夹着些许说不出的无奈与玩味:“除了你,谁还用挡?”

杨枝怔了一怔,开起玩笑:“大人放心,我规矩着呢,绝不趁机占大人便宜!”

“你还不明白,我是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柳轶尘叹道,垂了首:“方才的事,对不起。”

“大人,我明白的。”杨枝蛮不在乎地笑笑:“大人宁可自残也不愿侵犯我,我信大人。何况……”她顿了一顿,似乎用了点努力才说出那般混不吝的话:“就算……有什么,大人堂堂大理寺卿都不觉得吃亏,我亏什么。大人这般人品自然不会对我始乱终弃,我小小一介书吏一跃而成个三品夫人,怎么算,都是我赚了!再者大人前程似锦,一品诰命也唾手可得,大人才说我有青云之志,这般赶我,莫不是想阻我平步青云……”

她故意将自己说的市侩算计,且将算盘端到他面前来打,由不得他不顾及她的面子。

柳轶尘沉默不语,杨枝趁势续道:“我就在这庭院中等着,左右你今晚是赶不走我了。你若是觉得身上好些了,就叫我,我进来给你包扎。”话落便离了轩窗,转身坐回到花树旁的石凳上。

而就在她落座的那一刹那,大门霍地一声从里面打开,柳轶尘高大的身形嵌入门框,他已换了一身月色的宽松长袍,湿漉的墨发披散在两肩,昭示着片刻之前两人的暧昧亲密。她的前襟仍是湿的,身体却不知何时暖了起来。

夜风鼓起他的袍摆,为他的清俊另添了几分凡尘以外的疏洒,与寻常官服中的清正端方判若两人,好像撕了那身官袍,他整个人都恣意了起来。

杨枝想起他方才实实在在的恣意,唇上的灼热似乎还在,下意识微垂了眼。

柳轶尘步下石阶:“进来吧,外面冷。”只这六个字似已用尽他全身气力,他未再多看一眼,转身回屋。

杨枝这才跟着回屋,路过石阶的时候,一脚踩在一片湿滑之上,一低头,才发现那竟是一片嫣红,是血。

他方才回屋换下了湿衣,但那手臂上的血仍未来得及包扎,或者说,他故意没有包扎。只有疼痛才能令人清醒,只有疼痛才能抵御那陌生又熟悉的欲/望。

月凉如水,将那血色照出了寒光。它刺痛了杨枝的眼,令她心口生出一种异样的酸胀感。

柳轶尘回了屋,自觉与她拉开距离:“你……去里屋睡。”

“大人,我睡里屋怎么守着你?”

一句“谁还当真要你守”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若半夜有人来,我自叫你。”

杨枝这才乖乖回了里间,又听见外面有声音传来:“柜子里有我的衣衫,你拿一件换了吧,湿衣穿着易着凉。”

杨枝依言打开衣柜,柜中整整齐齐摞着几件单衣,都是至寻常的棉麻布料,杨枝取出一件来,清爽的皂荚混着淡淡的木樨香气在鼻尖漫开,似置身秋日山林。

往日他身上都带着一点淡淡的瑞脑香。瑞脑香清冽,有醒神之效,但亦更具侵略性,犹如铠甲。

而这才是他褪去铠甲之后的味道,是他的本面。

杨枝抖开一件藏青长袍换上。外间又传来窸窣的水声。

她仰面躺在**,院中无一丝人声,只有断续的风,和那哗啦一下撩拨在人心口的水声起落。

如此六次之后,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听见柳轶尘低哑的声音逡巡着响起:“杨枝,你还醒着吗?”

“醒着。”杨枝立刻答:“大人,怎么了?”

“你能不能出来……帮我一下?”

“好。”杨枝干脆应,走出里间,见柳轶尘正艰难摆弄着手臂上的一条白帛,似在努力自食其力包扎着,可全然不得其法,难得露出笨拙为难神色。若非如此,他大概还不会叫她。杨枝浅浅一笑,立刻走过去,不由分说,攥住他手中布帛的一端:“大人,让我来吧。”

柳轶尘乖乖松了手。

杨枝将他包的不成样子的布条拆开,这才发现那下面赫然三道血痕,两道已然凝结,有一道新鲜的,仍在往外冒着血珠。

杨枝为他撒了止血散,轻叹:“大人对自己也太下得去手了!”

“你别说话。”柳轶尘沉默片刻,忽然道,声音里仍有些挣扎:“我好容易好点。”

杨枝立刻住了嘴。室内烛火毕波一声,火光霍然放大,为她的脸染了一层柔光,如夏日风荷,在他心头摇摇曳曳。他穿着她的衣裳,身上的气息与他衣裳上原有的味道交融,好像与他交融。

他比她高了足足一头,那衣裳有些大。长长的袍摆需提着才不至于垂到地上,袖口折了几道,露出一截鲜菱角肉般的腕子,分明还是春日,他不知怎的,嗅到了盛夏的味道。

白帛缠绕之间,叠好的袖子垂了下来。柳轶尘想替她叠上去,但伸了手,又讷讷地缩回袖中。

五指握进手心,指节捏出了白痕。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额角落下一滴汗来。

短暂的包扎像是有半生漫长。杨枝为他包好,起身退到几步之外。又想到什么,一言不发,踅回了里间。

柳轶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话,想解释一下,但开了口又觉得没有必要,住了嘴。

她却于这时去而复返,手里拿着本书,扔给他,笑道:“大人,我在屋里找到了这个,大人静静心。”柳轶尘一看,是本《大宝积经》[1],哭笑不得。

却仍就翻开,入目便是一句“如火焚草木,无有厌足时,爱欲亦如是,终无有满足。”

爱欲亦如是,终无有满足。

眼前烛火又是一跳,跳出她的影子来。唇畔尚氤氲着她的气息,与深入骨髓的柔软,他本能舔了舔唇。

终无有满足。

作者有话说:

[1]佛经。

柳大人:别招我,我怕我禁不住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