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三十七章

折腾了半宿, 已近子时。柳轶尘叫来起先被赶走的仆从,将外屋收拾了,正欲和衣在外间的贵妃榻上歪一晚, 却听见杨枝道:“大人, 那屏风后有床。”

柳轶尘自然知道屏风后仍有一张床, 只是那样说来两人到底仍是同处一室。

杨枝似猜到他心中所想,道:“大人, 今夜之后, 在外人看来,你我已不可能清白。何必再庸人自扰, 徒然自苦?”

隔间以外的柳轶尘沉默不语, 良久, 才哑着嗓子开了声:“你不怕我?”

杨枝一笑:“我若怕大人,隔了一扇门、一堵墙,也一样是怕。一扇门与一道屏,有什么区别, 大人难道连踹门的力气都没了?”

这话颇有几分挑衅, 柳轶尘却没有接茬。这里已是东宫最外面的院落,和外面的长街只隔了两道院墙,打更的声音一下一下传来, 似敲在人心头。

那梆梆声终于过去, 继而却从外间传来窸窣的响动,然后是一下一下轻软却沉实的脚步声。杨枝已熄了灯, 借着窗格中透进的月光, 她看见那屏风上勾出一具高大的身影, 怀里抱着仿佛是被子的物什, 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轩朗却又莫名有几分无奈, 甚至说不出的无助。

杨枝掩袖低笑了笑。

柳轶尘仰面躺倒,默念起方才书中的经书来。屏风那一面她翻了个身,接着又翻了一个,然后又翻了一个。

那声音不大,在柳轶尘闻来却似敲在耳鼓。片刻,他低问:“睡不着?”

“嗯,方才有些走了困。”杨枝老实答,举目看了眼窗户纸上模糊的月影,估摸着已到了西边,忽然道:“大人还记得那经中内容吗。给我念念经吧。”她早从郑渠那听说柳轶尘有过目不忘之才,索性此时无事,不如见识见识。

柳轶尘未置他言,应“好”,开始默背: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其山高峻严丽可观。持诸杂种犹如大地。众华卉木悉皆茂盛。其中复有天龙夜叉毗舍阇紧那罗等。常所游止。复有种种异类诸兽……”

他的声音潺潺,有如流水绕过风车,极有节律,此刻添了点哑,愈有几分古朴幽静的味道。杨枝觉得仿佛置身西山林间,身后有晚钟响起,木鱼声声,僧侣们做着晚课,山下飘来农家炊烟……

昏昏将睡之际,那声音忽然停了。杨枝睁了眼:“大人怎么不念了?”

柳轶尘未语,良久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我、我心口跳的厉害……”

杨枝一怔,旋即失笑:“大人这就是情话,也忒过老套了些……”白日一口一个“本官”的堂官此际突然撒起娇来,不由令她生出一丝荒诞与好笑。

而今夜之后,她要再自欺欺人,那便是愚蠢了。

其实当日在马车之中,他的心思便已然昭昭了。只是她不敢想、不愿想,除非到了不得不想的时候。

柳轶尘却连咳两声,辩解:“不是,我是真的心口在跳……”又反应过来这句“不是”好像有说她自作多情之意,连忙又补道:“我不是说你……”

素色山水屏后忽然亮起烛火,轻软的脚步声也一点一点临近,柳轶尘转过身,杨枝已执灯到了山水屏边:“大人怎么了?”

“我、我心口跳得厉害……”他又重复了一遍。

堂堂大理寺卿何曾这般脸红过,眼底亦被烛火照出惊人的亮光。他手抚在胸前,嘴唇泛白,轻轻哆嗦了一下,脸上极不寻常地显出孩童般的无措。

杨枝这才觉察出不对劲——照说折腾了这么久,那药劲理当已过去了。遂大着胆子上前,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探他额头,脸色微变:“大人,你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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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宿极其漫长,又是药又是冷水又是刀伤,柳轶尘终于不可避免的病倒了。起先还是浑身发热,渐渐便发起冷来,杨枝将自己**的被子也抱了过去,将他裹成了个大粽子,仍然止不住他的寒颤。

最初他的意识还清醒着,渐渐却开始混沌,目光也开始迷离,整张脸红的惊人,嘴唇却没有一丝血色。鬓角不断有汗沁出,杨枝伸手一抚,只觉指下一片冰凉。

她心中惊惶,想起幼时病中母亲的做法,打来一盆凉水,拿一块手帕浸湿了,放在他额上。如是反复了不知多少次,天边启明星的微光透入窗格,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倒在柳轶尘床前。

柳轶尘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的乌发,铺散在自己床沿,池藻一般,极浓密极有光泽,最好的墨亦画不出来。

她枕着自己的右手,趴在床前,左臂垂在身侧,不远的地方,随手掷着一块湿帕。

昨夜他朦胧中感觉到一点湿凉之意,大概便是那帕上传递来的。帕子绞了不知多少回,柳轶尘眸光下垂,落在她的指尖,那里许是被水浸的,透着花瓣似的粉色。

春日清晨,天还有些微凉。他胸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将她的双手拢入怀中。然手指递出去,却终只是顿在了半空。许久,捡过一绺她的乌发,在指尖绕了一绕。

杨枝醒来时柳轶尘正阖目靠在床壁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一眼瞥见地上的湿帕,伸手拾了起来,思及前夜混乱情形,手下意识触上了他的额。

她的手果然是冰凉的,冰丝一般的感觉。

“我好些了。”柳轶尘忽然开了口,声音微哑,带着一丝疲倦,和从未有过的温柔。杨枝没料到他已醒来,下意识往后一瑟缩,差点栽倒。却被他眼疾手快,攥住手腕。半个身子已歪过来,另一只手虚托在她腰后,却并未当真触到她的身体:“小心些。”他轻轻一笑,低低道。

熹微晨光中他的一举一动分明迅捷,在她眼中却缓慢而写意。不知是否因为烧了一夜,眼睛亮的惊人,高而挺峻的眉骨之下,那双眸子,仿佛星辰坠落山中深潭,灿灿生辉却又深不见底。

“大人醒了?”杨枝与他眸光一触,似被抓包了一般快速垂下眼,多次一举地问了一句。手腕亦抽了抽,欲从他手心挣脱出来。

柳轶尘松了手,并未立刻应声,良久,眺望窗外,眸光浮远,就在杨枝以为他烧了一夜脑子还未醒透时,那沙哑的声音忽如磨盘一般缓缓转开:“我身体一向很好,这些年来,没生过几场大病,上一回这般发烧,还是十二年前……”他低低一笑,一丝含混不清的意味自唇边**开。

杨枝不自觉一懵——怎么的,这是为昨夜的狼狈找补,还是怪她连累自己大病一场?

柳轶尘却道:“那一年我十二岁,哥哥才去,你知道的,就在那漓江之上,粉身碎骨……”

“可是他当真是个好人。我父母早亡,他们全家日子十分艰难,却收养了我,视若己出。后来养父母没了,他为了挣钱养我,就进了宫……那一年我六岁,他也不过十岁年纪,什么都不懂,却受了那样的苦……这些年,我每每受了点刀伤,都在想,可及他那时痛之万一?”

他顿了片刻,方才续道:“可是为什么那样的痛都受了,还是不能让他过些安宁日子?他从未求过富贵,一生所求,不过我能有片瓦遮头、一日三餐。”他喃喃自语一般,声音温润,似流水潺潺。杨枝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那么久远的事,可没有打断他。情绪也为他所感,眼前浮现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因为那十二个宫人不是目的,如她一样的十二个孩子才是。他们要与太子调换身份,再代替他,去死。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凛风刺骨。小杨枝入狱之时天还不太凉,陡从那座阴森的监狱中出来,让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内监吴翎见她这模样,下意识撩开自己的斗篷,将她裹入其中。

马车载着两人,驶出大理寺,一路向南驶去。

弯弯的月儿十分吝啬,四野皆是一片黑黢黢的。

在这漆黑之中,小杨枝忽然仰起头,奶声奶气问:“你想让我死,是不是?”八岁的杨枝十分早慧,她虽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将她与那人调换,但直觉告诉她,前方不是一条活路。

吴翎低头看了她一眼,女孩的眼比月华还要亮,他没有应声,不置可否。

“我很聪明的,样样功课都好。先生一直夸我,你能不能留下我,我会很有用的。”本能的求生欲让细弱的奶声亦多了几分力量。

吴翎仍没有说话。

“你不说话,这么说……我还是得死,对吗?”小杨枝低头咬了下嘴唇,良久,抬头道:“那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母亲?我知道你很厉害。”

吴翎这回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很厉害?”

“现在这样的时刻,你还能自由出入大理寺天牢……”小杨枝再次抬头看向小太监:“你这么厉害,我可不可以不死?”亮若明珠的清澈目光直勾勾盯着吴翎,吴翎再度陷入沉默。小杨枝终于叹气:“好吧……那你要答应我,我母亲是嘉安王掳来的小妾,她是江南陈郡人,若将来有一天,你能将她送回家乡、送回我姥姥姥爷身边,我在天上会保佑你的……”转头一想:“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哥哥,你想要什么?”

吴翎忽然哑声开口:“你想要什么?除了……”“活命”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女童不知是否留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对着漆黑的天幕,想了一会,道:“下辈子,我想投生成男子……”

“为什么?”

“因为先生总是说……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将来定能成就一番事业。我想知道,我是男孩,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吴翎沉默许久,忽然道:“盛朝武帝以前,女人亦能入朝为官。”

“那我想回到武帝以前去。”小杨枝道,这时候她居然还笑了出来,眉眼笑成弯弯的新月:“哥哥,你一定很聪明。”

“何以见得。”

“你很年轻,他们却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吴翎苦笑,心中道,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籍籍无名、无人注意,他们才将此事交给了他。

小杨枝又道:“先生一定会很喜欢你。”

“为何?”

“先生喜欢沉默的人,他说聪明的人更应当沉默,因为他要通过言语来影响时局,并非难事,更应谨言慎行。”

吴翎怔了怔,在这最后的关头,心中因为女童的几句话,竟不期然升起一种无望的向往——她口中的先生是太傅薛弼,天下至儒。他何德何能能为他喜欢,可是,倘若此生真有一日,坐在太傅的筵堂中听他讲学,那是何等情形?

吴翎驾车往南,到下一个街角前忽然勒停马蹄。

那之后,便是将小杨枝送往了义庄,再从义庄另换了具尸体奔赴漓江。

杨枝忆起旧事,纵是十二年过去,眼前仍氲起一片水气。耳畔柳轶尘的低语似古老的浅吟:

“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他,听到他去的消息时,我只觉五内都在焚烧,我想问为什么,可我又向谁去问?那一夜如他一样的宫人有十二个,没有一个活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甚至都不是因为格外出挑而被选中,而是因为……不起眼……”

“贫穷、平庸、低微——难道就注定如此?人如牛马,可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么?”柳轶尘道,可杨枝听不出一丝质问的口气,倒像是在自语,在疑惑。

“那时我好恨,恨的全身骨骼都痛,每一块皮肤每一滴血都在燃烧在咆哮,我想冲出门去,去报仇,去杀了他们所有人,所有人。”

他的声音冰冷平静,杨枝却从那底下听到了翻滚了几十年的汹涌波涛。她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柳轶尘,他像是一尊站在佛魔之界上的塑像,身子稍稍一歪,就将堕入无尽深渊。

杨枝好像生怕他当真会滑进那深渊,顾不得羞涩和避讳,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转过身来,笑了笑,反手将她五指包入掌心,另一只手宽慰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没事……”他续道:“那时候我在想为何天地这般对我们,我还要顺应什么天道,还要学着爱人,学着仁善?还是说,这本就是天道,我此刻冲出门,用智用力用钱用权,无论用什么,只要死于我手的,都是他活该?”

“那时我好想杀人,我想杀尽城中官兵,杀进皇城去,问问他们,为什么……”

“后来我跪在院子里,那一晚下着大雨,我不知怎的,晕倒了。醒来后也是这般,有个小女孩,大概这么高,像你一样,伏在我床前。”柳轶尘笑了笑,看向杨枝:“那女孩穿着乞丐的衣裳,眼睛却很亮。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也与你一般,笑起来……很好看。”说到这里他眸光迅速在杨枝脸上扫过,如孤鸿掠过湖面,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杨枝垂下眼,神色莫辨:“你还记得?”

“记得,可总不确信那当真发生过。”柳轶尘垂首,自嘲般一笑:“那时我已近疯魔,我知道自己神志很不清楚。幼时听传言,人于昏聩迷茫之时,会有仙人下凡指点迷津——我的小仙人,大概是个不过这般高的女娃娃。”

“那女孩告诉我,她是我兄长叫来的。她问,那个大哥哥告诉我,他有一个再聪明不过的弟弟,读了很多书,以后定能考功名做大官有个好前程,就是你吧?”

“我没有答应,她又道,你哥哥让我照顾你。”柳轶尘道:“你猜我当时什么反应?”

“你笑了。”

“不错,让一个稚童来照顾我,是多么荒唐的事。”柳轶尘轻笑:“可更荒唐的还在后面,那女孩天天都来看我,他见我不肯吃饭,就每天给我带一个肉包子,独眼老邱家的肉包子。”

杨枝睫帘轻轻动了一下,良久方问:“后来呢?”

柳轶尘笑道:“我不肯吃,她依旧如此。每日来,就将前一日那个已然放硬了的包子狼吞虎咽般吃掉,再掏出一个热腾腾的软包子给我……有一天,我见她吃的那般香,终于忍不住咬了一口。我不明白,那明明再稀松不过的包子,她吃起来,怎的就那般香?”

“那是饿了。”杨枝忍不住道:“大人想是未当真饿过。”

柳轶尘眸光落在她脸上,十分柔软:“不错,我虽然自幼未过过富贵日子,但养父母与兄长都待我很好,我并未当真挨过饿。”

“那女孩每日都叽叽喳喳,没话找话一般聒噪不休。她说,哥哥要替大哥哥好好活下去,将来做大官。大哥哥说哥哥最是心善,将来做了大官,定能为穷苦人做主。”

“我问她,我兄长还说了什么。她答,大哥哥说,他不觉得冤屈,只是这世道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容不下,要让她去替别人死,是这世道错了。既然错了,就应当改,而不该一错再错下去。她扬起脸问我,哥哥能做这样一个人吗?”

“那一天日光很好,辉煌的光从窗格子中透进来,将我的心照的亮堂了起来。”柳轶尘目光落在杨枝交叠在身前的手上,“那小乞丐说完这话,又递给我一个包子。她的脸像花猫一样白一块灰一块,一双手却洗的十分白净,冬日的早上,冻的红通通的,捏着一个白白的包子,喉咙轻轻动着,像在极为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却仍坚定无比地将那包子递给了我。”

“我不知道兄长是否当真嘱托过她。”柳轶尘道:“就算有,只怕也是玩笑。可一个八岁女孩,尚能遵誓守诺,我想起这些年答应过兄长的话——他虽未读过多少书,却一直教导我要宽厚爱人,我又岂能背弃他?”

柳轶尘目光定定锁着杨枝,额前一绺发垂下来,却也遮不住他眉眼的光彩:“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当日若没有那个小仙人,我只怕今日光景会大不相同。只是不知道……那小仙人……后来如何了?”

“那一日后,她未再来过。我病好后,去独眼老邱家铺子寻她,老邱连道那女孩是个贼,占老邱独眼视角有限的便宜,连偷了几日包子,后被老邱捉住要去送官,但也是她幸运,有个斯文的官人见女孩可怜,掏了几文钱替她会了账,将她领走了。”

“我只道是她有了好去处,便未再去寻。只是之后常常去老邱家买包子,总盼有一日能遇着再来买包子的她,和她当面道一声谢。”柳轶尘道,垂首叹了口气:“可那以后,我再未见过那个女孩,我那时还以为她在老邱处受了侮/辱,不肯再来罢了……抑或者……”

“……那短短几日,本就如黄粱一梦般,那个女孩,当真是个仙人,回天上去了。”话到此处,他凝望杨枝,眸光如春日午后的日光一样,缱绻温柔,在她面上缓缓游移。

杨枝半垂着眼,下意识接口:“她未回天上,在泥淖中滚了几年……”话未落,忽然想起什么,猝然抬起眼:“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孩……”那晚内监吴翎将她丢在义庄,另换了个义庄的尸体同行,最后在江上粉身碎骨的,是那个少年的尸体。

后来她换上的,也是原本那尸首身上的衣裳,是少年打扮。

更何况,他怎么知晓,她当时几岁年纪?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