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名字的传奇

第十二章 凤凰殇 (中)

刑苍并没有听见这句话,直直地盯着那个数年来日思夜想,如今终于近在眼前的仇人,两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今日,终于可以替父亲,替南幽殉城的一众将士报仇了。

“临敌不可动气,平心方可胜之。”父亲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刑苍深吸了一口气,闭目片刻,再睁眼时,满腔怒火已经消失,全身上下,只有冷静,只有镇定,仿佛山岳峙立,气若沉渊。

铁面具后面的双眼也在一直注视着他,打量着他,此刻,却泛出一种古怪的欣喜与快慰。鸳鸯剑平剑当胸,左右分开,轻声道:“刑将军,请。”

“呛”的一声,玄天剑出鞘,长剑起处,犹如长虹经天,白光暴起,第一剑,便从上而下,望对手顶门直劈而下!

好气魄,好剑法!观战全军,不由得从心底里叫出一个“好”字!只有纪灵天,一言不发,眉间忧『色』更浓。

然而,赤云香似乎早有准备,身形一转,青芒闪动,鸳鸯双剑一前一后连环而至,迅疾如电。两人身影剑光,乍合又分,瞬息之间,已是拆换了数十招。

白光闪耀,青芒飞舞,刑苍的玄天剑如同神龙纵横,大开大阖,天风海雨;赤云香的鸳鸯剑,却好似轻盈丹凤,竟以最上乘的精妙快捷,抵挡对方的返璞归真,以拙胜巧。

转眼又是数十招过去,刑苍已经完全沉醉其中,周遭一切,已经全然不闻不知,纵然天崩地裂,也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有敌人,只有敌剑,只有敌招。玄天白光,越发刚猛绝伦,威力无穷。而赤云香,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体力不济,动作渐渐迟缓下来,变化慢慢停滞下来,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牵住了她的剑,她的心。

终于,刑苍一声断喝,赤云香一声闷哼,剑光顿敛,身形静止,两人都停了下来。

鲜血,一滴滴顺着脸颊缓缓淌下,落在地上,溅开来,便似桃花朵朵,鲜红,夺目。

再也支持不住,“呛啷”一声,鸳鸯剑脱手滑落,身子慢慢软倒。

无敌的凤凰,终于坠落了;不败的赤云香,终于倒下了。

但她还没有死,她还在喘息。

周围风之国的将领士兵齐声欢呼起来,震天动地,风云变『色』。

灵将火凤凰,不败赤云香,风之国长年的噩梦阴影,终于要就此终结了!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全军呐喊,声势如雷。

没人注意到,阵前白衣神相的眼中,已经渐渐湿润。看着对决的两个人,竟悄悄合上了眼帘,似乎不忍心再看下去。

呐喊声中,刑苍手提玄天,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走向了那个垂死的敌人,那个深恶痛绝的仇人。

长剑高举,剑下,就是她的头颅,狰狞的铁面具,犹自青光闪动,摄人心魂。

然而鬼使神差,这一剑,竟始终无法斩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仿佛一种神秘的力量攫住了他的双手,心中一个古怪的念头油然升起:

斩不得,斩不得,这一剑下去,一定会后悔终生。

他不解,他反抗。

为什么不能斩,为什么会后悔?她不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么?

半响,只听见可怕的面具后面,艰难地传出一个低沉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仿佛在梦中曾经听到过,美梦中的声音。

“怎么不砍下来呢?犹豫些什么呢?苍儿。”

就像被一道惊雷当头劈中,刑苍全身猛地一震,头脑中一片空白。

“苍儿?苍儿?你叫我什么?你叫我什么?”

雄壮的声音,竟自有些颤抖。

“喀嚓”一声,恐怖冰冷的鬼脸面具被一只纤纤素手缓缓取下,『露』出一张憔悴而绝美的面容。

火凤凰赤云香,是东土四大灵将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史上为数不多的著名女将。据说,她容貌秀美,楚楚动人,尤其一双眼睛,秋波流转,少女时期便已令火之国朝野倾倒,天下闻名。然而她却出人意料的投入军中,立志成为一位空前绝后的巾帼英雄。但是,她的绝世美貌却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无论阵前战后,只要有她出现,军中士卒将领,甚至敌方队伍,无不阵容大『乱』,人人争相一睹火凤凰的倾国娇容。无奈之下,她只好请来高手工匠,打造了一副极尽狰狞恐怖之能事的鬼脸面具,终日佩戴。不仅免去了许多纷扰,冲锋陷阵,临敌对战之时,也增添了不少杀气森严。自此,如花的容颜被骇人的鬼面取代,赤焰神军,火凤凰的威名震惊东土各国,赤血面具,人人胆寒,谈之『色』变。

而此时,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终于摘下这副面具,『露』出了自己多年深藏的美貌面容。

然而,对刑苍来说,那鬼面之后的凄美娇容,却比那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更令自己触目惊心,仿佛,那才是一张真正的鬼面,不,即使是真的遇到一个妖魔鬼怪,也不可能令刑苍感到如此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那苍白的面容,秀丽的双眉,海水般的眼波,还有嘴角边一粒微小俏丽的美人红痣。多么熟悉,多么亲切。

一时间,刑苍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手中的玄天剑几乎把持不住,摇摇欲坠。

定了定神,又仔细看了再看。

没错,绝对没有错,是她,一定是她!

刑苍痛苦地闭上了眼,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开始剧烈的抖动,发颤。

他清楚的记得,淮阳老家,父亲书房里,终年悬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妙手丹青,栩栩如生,画中女郎俏眼含春,浅浅娇笑,美貌如花。父亲对此画视若珍宝,爱逾『性』命,经常独自一人守在房中,接连好几个时辰的对着画上的美女,喃喃自语,痴痴凝视。他也曾不止一次的好奇询问,这女子从未见过,到底是谁?而父亲,却总是凄然一笑,避而不答。

而现在,他总算知道了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常年朝思夜想,苦苦相思的,竟然会是这个夺取他生命和威名的敌国女子?火凤凰,赤云香?她跟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到底是自己什么人?

心,怦怦地狂跳不止。“苍儿,苍儿”,难道……

刑苍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额前,黄豆大的冷汗层层的沁了出来,朔风吹过,遍体生寒。

她双眼凝望着他,目光中,再没有了战场上的肃杀冷酷,充满了温和,充满了柔情。

“苍儿,你现在,终于明白了吧?”

“不!”刑苍几乎绝望地低吼了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杀了我父亲,你杀了他!”

“苍儿!”

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方才的那一击,本就是含怒的一剑,复仇的一剑。只可惜,现在看来,未免也太沉重,太残酷了。

犹豫,彷徨,他终究没有扶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艰难,痛苦地慢慢从地上挣扎着爬起,站起。鲜血,从她的伤口处不断渗出,也从他的心里不断流出。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他的灵魂仿佛被无数刀剑猛戳,绞痛刺骨,直入心肺。

“我是在雷国遇到你父亲的,他是为了逃离他所厌恶的元配夫人,而我,则是躲避父母的『逼』婚。当时,我们本来互不相识,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机缘巧合,我们还是相遇,相知,相爱了。”

秋风中,满身血污的赤云香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像是在告诉刑苍一件她和刑威的陈年往事,但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眼神逐渐『迷』离,似乎整个心思,又回到了那段美好幸福的时光里,又沉醉在了那份刻骨铭心的感情中。

“我们一起住在淮阳的旧宅里,每天习文练武,品酒游玩。好满足,好开心。本以为,这种幸福能够一直持续下去,永远永远。然而,这毕竟只是一个梦而已,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因为我们都是军人,首先是军人,然后,才是人。风火十年战争爆发,我们,也不得不分开。只是,未曾想到,这一生离,竟是死别。”

她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清秀的脸,由于大量失血,已经没有半点活气,惨白一片,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刑苍喘着粗气,死盯这面前这个憔悴的女子,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么,我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赤甲女将又吐出了一口鲜血,凄然笑道:“你?我离开的时候,你已经能走路了。后背的那个狼头,还是我亲手纹上去的。现在想必已经褪去了吧?”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但真正听到这里的时候,刑苍魁梧的身体还是一阵踉跄,几欲摔倒,“叮”的一声,玄天剑顿地,勉强撑住了身体。

母亲,母亲!南幽之夜,将自己至爱父亲生生『逼』死的不共戴天之仇人;这些年来,日夜刻骨仇恨,只想着千刀万剐,食其肉寝其皮的敌人;面前这个,遍身伤痕,穷途末路,即将死在自己剑下的红衣女子,竟然,竟然真的是自己的生身之母?

一时间,他只想放声号哭,狂呼尖叫。也不知是为了谁,为父亲?为母亲?为自己?还是谁都不为,又谁都为?心中是怒?是苦?是悲?是酸?还是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

昏昏沉沉,恍恍忽忽,猛然,耳边终于听见声音,那是周围十万大军的齐声呐喊,同声高呼: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赤云香的知觉已经渐渐丧失,口中已经再也吐不出血来,整个身体,在风中摇摇晃晃,即便是不再攻击,她也必死无疑了。但她的身子还是挺直,甲胄还是赤红,长发随风飘舞,美丽的容颜,在四周的火光中,更显得鲜亮夺目。

“来吧,苍儿,用你的玄天剑,送我最后一程吧。很快,我就可以去找你父亲了。这一天,其实我也已经等了很久了。只是,我还要再见你一面,最后一面。”

“我和你父亲的事情,除了我们自己,天下间只有纪灵天一个人知道。我本已为他不会让你出来,没想到,呵,他还是答应了。说起来,真的该好好谢谢他。”

话音刚落,她再也坚持不住,又一次跌倒在地。但这一次,她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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