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之宫门赋

第九十五回

不动声色的暗讽让哲昀觉着有趣,他并不急着接过粥,而是伸手将水昕拉在怀里。粥差一点溢出来,水昕挣扎着要起身,哲昀不放手:“王妃不待见本王,难不成看着别人伺候本王,又觉着气恼?”

水昕依然是笑,却不遮掩自己的酸楚:“妾身要是答了是,大王会相信么?”哲昀一愣,没有接话,放开了水昕,他倒了杯茶在圆桌前坐下:“你不必勉强自己,那日说送你去东营,是玩笑话。哪日废了你,本王会送你回大煊的。”茶盅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响。

“是吗?那水昕倒是更情愿被送去东营。”水昕答得平静,却似深思熟虑。

“退下吧。”哲昀不愿再多说,有些烦乱。

“哲昀,”水昕立在原地,没有挪步:“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是你的结发妻子。”轻轻放下粥碗,水昕笑了笑:“早些安歇吧。”便转身而去。没有行礼,只一句“早些歇着吧”倒像是寻常夫妇。哲昀看着窗上水昕离去的背影,还是想着她的话。即便他再怎么不愿意去想,这个女人,终究是他的王妃,用她的话来说,便是“发妻”….

草原的冬日比想象中来得早了许多,屋内燃着加了香料的碳炉,桌上也一直备着热茶水,抱着从大煊带来的小暖炉,水昕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双眼微酸,禁不住xian开窗上厚重的帘子朝外看去。窗外的雪花被风刮着,不知是翻了几个滚儿才无力地落在地面,大约是忍受不了漂泊,落在地面上就紧紧贴着地上的积雪。树木和院子的围墙都落着雪,那些不远处的高大杨树枝桠垂得很低,是被落雪压得不堪重荷,风一过,雪簌簌落下,赶集一般涌向风的怀抱。

“赞元,这是入冬的第几日了?”.水昕一边向外打量一边问帮着她沏茶的赞元。“入冬都十多日了,这雪也下了四五日了。照这样下去,牛羊还不都得冻死?”将茶放在书案上,赞元满脸担忧:“今年还没回去看看阿伽雅,不晓得她的帐子是不是给这大雪给压塌了…哥哥的羊群,也不晓得下了多少羔…”低声呢喃,生怕主子听到。

水昕放下帘子,在书案前坐下。入.了冬,落了雪,人反倒添了许多牵念,别说是赞元,纵然是她,也时不时徒增伤感。往年的这个时候,岁贡纷纷入宫,正是她忙着打制新首饰、张罗新衣的时节,一晃眼,早已隔着一世。怕是连梦着,都不大真切了。

“收拾一下,明日我去请示大王,.准你们三人挨着回家看看。”水昕呷了口茶水,对赞元笑道。 “主子…”赞元眼中一亮,满是感激。“得,你要是再这么看着我,我都觉着不像是你了。”水昕推了推赞元,指了指书架:“帮我将这书册的末卷取了来。”赞元慌忙从架子上取书,动作轻盈。水昕接过赞元递来的书册,随口问了问:“大王近日夜里可都在殿里?”

赞元想了想,答道:“前些日子间或在,近来几日连着.落雪,按规矩是要给各营添冬衣,听前殿的人说整日在各营跑着,都是在南苑歇的。昨夜去送粥,倒是见着了。”水昕点头,不作回答。撞见哲昀在前殿召幸箐姬那晚之后,她便不再去前殿,若是出去也是从侧门绕行,粥也是让赞元送去。

“不过…”赞元卖了个关子,见水昕翻着书页的动作停.下,才接着道:“大王问,王妃为何许久不来了。”水昕笑了笑,轻声说:“知道了。”

水昕这一个多月都不曾主动问过赞元哲昀的.近况,也不曾问哲昀有没有问及自己。听赞元一说,倒觉着心里的阴霾减了几分。一月多未见他,却不是偶尔无眠时忆起,现如今,做什么事情,都能想到他。最后见着的那夜,她辗转反侧,也算是清楚了自己的心意。

“赞元,大王未娶.我之前,是不是打算立茹扎?”水昕把玩着手里的暖炉,看着细碎的炭火闪烁着微蓝的光。

“主子倒是糊涂了。大王心里如何想着,岂会告诉我们这些下人。”赞元嗔笑着:“王妃今日怎生问起了这个?”“茹扎,你有没有心里惦念过一个人?我是说,男人。”水昕侧头,眨了下眼睛,颇有些俏皮。

“主子说笑了。跟着大王,哪里敢有这些心思。再者,院子里都是些丫头婆子,还真是没有机会。”赞元摇了摇头。“出阁之前,我也惦念过一个男子。他是我大煊的一员武将,初见时,是在他大破北夷的庆功宴上,高头大马之上,他目光如炬,让我过目难忘。当时我心心念念想着招他做驸马…”垂首轻笑,颇有些无奈。

赞元早已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凝神听着,见她不语,就催着问:“后来呢?”“我嫁给了大王,哪里来的后来?”水昕呼了口气:“当时想着,真是喜欢。现在想来,太过草率。”

赞元和水昕经常说些体己话,言语之间自也随意。听主子说得这么动情,她便揶揄地说了句:“想必那位将军没娶到王妃,很是伤心吧。”水昕没了笑意,沉默了许久。

“那位将军死了,到死都没有睁眼瞧过我。我从他的喜宴上带走了他心爱的女人,原是要吓唬着那女人让她知难而退,却没想她性子烈,了结了自己性命。将军当日就殉了情。”水昕看了看一脸不置信的赞元:“我这样的人,活该千刀万剐,对不对?将军的父亲戎马一生,是我大煊威名赫赫的三军元老,独子身亡,他怆然离世…”

“王妃,”赞元叫了一声,还要说什么,水昕却凄然一笑:“原来死活是不明了,我让他做驸马,该是他家门的荣耀,他怎就不识抬举。我自己被迫来北夷做了王妃,才体味到了苦处。上天让我依着他的路走了一遭,唯一不同的是,我依然苟活于世,连死的决心都下不了。”

赞元打断了水昕,生怕水昕徒增不快:“好端端的,说这些作甚。王妃饿了吧,我让玛鲁端些点心过来。”说着就要起身。“放心吧,我只是说说而已,不必担心。”水昕拉她坐下:“我只是觉着欠了他们家太多,此生无力偿还罢了。若说对他,现在看来,压根儿就不是男女之情。”

赞元静静聆听,不再打断水昕。压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反倒轻松。

水昕幽然道:“他死了,我只是疑惑,生着闷气,抱怨他为了一个卑贱的女人用这样的方式羞辱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若真是在意一个人,莫说是他死了,就算是病了、累了,你也恨不得全都替了他受着。”

“王妃,我斗胆问一句。”赞元tian了tian干涩的唇,咽了咽口水:“您…对大王…”

“我决计不会让他废了我!”水昕直着身子,瞬也不瞬地看着赞元。

次日的粥,水昕带着赞元亲自去送。这一日值守的是茹扎,她看着水昕踏上石阶,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望了望水昕手里的粥,不屑地道:“看来,王妃倒是很知道疼人。”水昕朝里望了望,笑得诚挚:“将军哪里话,哲昀是我相公,我自是要比旁人上心。”说着转身接过赞元手里的书册抬脚进去了。

哲昀不在前厅,寝室也一片漆黑,见书房亮着,水昕便三两步进去了。哲昀没有抬头,水昕不出声响地放了粥,又将粥盘里的书册放至哲昀面前。哲昀这才抬头,见是水昕,看她侧头笑着,倒也不好板着脸,带着笑意问:“今日倒是稀奇,王妃 亲自来了。”

水昕行至哲昀身侧,伸手挑了挑烛火,书房里立刻亮了许多:“也不让人进来伺候着,连个挑灯的人也没有。”哲昀向后kao了kao:“不自在。说吧,什么事儿。”

水昕将粥放在他面前:“连着下雪,赞元、阿琴娜她们想回家看看,所以我代她们来请示大王。”哲昀笑了笑:“怪不得亲自来了。”

水昕不理会他,兀自出了书房,片刻回来时,手里添了条毯子:“在书房坐着,就盖条毯子。”说着俯身将毯子盖在他的膝头:“回头我让阿琴娜送个暖炉过来,放在书案上多少比炭火还暖一些。”

哲昀沉默地看着水昕忙活,端过她递来的粥一口一口喝着:“茹扎听不见,也看不见。”水昕整理案头的手停了一下便又继续:“她看不看得见,我才懒得计较。这些,都是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那不如,今夜就留在前殿。”哲昀放了碗,专注地看着水昕。

“明日一早,再赐药给我灌下?”水昕将他膝头滑落的毯子拉好,哲昀别过脸不再看她。

“这卷章我看完了,就带过来了。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让人称快的结局。”水昕行了礼:“冬日夜短,早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