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之宫门赋

第八十二回

只待信弦点头,无音的马便率先飞奔了出去。茹扎驱马上前并不急着追赶,而是在商队都擦身走完时还立在信弦面前。今日也不晓得怎么了,无音也好,茹扎也罢,看起来都那么不寻常,只不过,茹扎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怨恨,还有一晃神的妒忌。

“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这个位置,定然是我的。”话音刚落,茹扎冷笑了一声便厉声喝着骏马走了。信弦愣在了原地,茹扎的一句话让她发懵。明明是陪在清穆堂的堂主身侧,怎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带着疑惑入了轿,一直想不明白。茹扎还真是有本事,只一句话就压下了她所有的忐忑和胡思乱想。一直到都城,她都理不清楚茹扎留给她的困惑。偷偷就着珠帘望去,不远处就是高耸的城墙,原来,这天下所有的都城都是一个模样,厚实的城墙,面无表情的守军。赤色的刻痕占据了门洞上方最醒目的位置,虽然不认识那用夷语写就的两个字,然早在鼎城的时候她就已经将这两个字念得滚瓜烂熟了。“洪都”,再一次轻轻溢出口,她叹息了一声。同样默念了千万遍的,岂止是这个都城的名字,还有,那个等着迎娶她的男人耳熟能详的名讳——“草原木达”哲昀!

轿子晃了晃停下了,马队也安静了下来,队伍的最前方有人在用夷语交谈,虽然听不懂,但那嗓音这几日她已熟识,是都俊。隐隐有些不安,就要入城了忽然停了下来,不晓得是什么意思。都俊的马匹很快奔了过来,信弦隔着珠帘望着眉头微皱的都俊。

“公主,大王有令,送您去南苑。”都俊的话如一把利刃,刺入她的心。在宫里,她是翻阅过鸣戌殿的典籍的。哲昀建立了北夷之后,便建都夷北,赐名“洪都”。洪都南北向分明,街衢和贵胄府邸也是依着尊卑南北而列。北为贵,南作辅。皇城设在最北,直呼“北苑”,是王上起居议事之所,也是宴请使节贵胄的居所,妃妾也自是安排在这里。哲昀还在城南修筑了南苑,景致自是不能与北苑相比的,说是别苑,其实只是行营而已,一方面离部族的精锐之师驻扎地最近便于巡视统领,另一方面,则是用来处置叛军和战俘、召幸身份低微的姬妾。今日她进了洪都,也算是国君迎娶正妻,竟然是被送往那里!信弦气愤地有些轻喘,纵然没有带送亲的队伍来,这哲昀大王也不能欺人太甚。这般凌辱于她,颜面何存!

轿子还未停下来,震天的号.角声便响了起来。都俊的声音在轿侧的珠帘外传来:“公主,南苑已到。”信弦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平息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号角声未曾间断,反而一声长过一声,除此之外毫无其他声响。婢女缓缓将信弦扶下轿,信弦抬眼望向前方,吹号角的清一色是光着臂膀的精壮汉子,胸前戴着牛角和马鹿齿串成的珠绳,他们分列在两侧,长号的前端只留下不大的间隔,约摸只能有一人通过。号角的尽头,是华丽的大帐群,为首的是蔚蓝色雄鹰图案,其余的被遮在后面,只能看到斑斓的色彩和帐顶迎风展开的军旗。旗帜上的图案信弦是见过的,只不过是在典籍里。真的见到,仿佛比画出来的更加神气一些,飞鹰踏着蛟龙直上云霄,倒是和这些豪放的夷人很是相称。

蔚蓝色的帐子两侧立着观礼的.人群,左侧是男宾,右边清一色的女人应当是他们的家眷。在夷族,不是随着父兄丈夫,女子是不允许随便出门的。此刻,这些人正立在帐前观望着大王迎娶的异国公主。他们都以最惬意的姿态站着,面上或是得意或是看热闹的好奇,彼此间或附耳交谈,爆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大笑,毫无遮拦。从他们的衣饰来看,华丽却不庄重,至少,不应该是在君主大婚时穿来的。

号角声绵延,眼看着面前只允.许一人通过的大红色毡毯,信弦只好迈步踏上去。夷人的婚俗与大煊不同,该注意的细节嬷嬷也全都教授过了,然而摆在眼前的这些规矩却和她学到的迥然不同。信弦心下想着,大约这大婚之礼在南苑和在北苑也是有所区别的吧。原先存着的不安和忐忑此刻看来,并不是没有道理。

走了约莫四五百步,才接近号角阵的尽头,信弦只.觉着耳朵都要被号角声穿透,此刻号角声渐小,耳中的轰鸣仍未停止。心下懊恼,面上还是挂着端庄典雅的笑意。这些野蛮人等着看自己的笑话,怎能让他们得逞!

就要走完号角阵,面前忽地抬出一张案几来,案上.是被绑了无法动弹的羔羊,通体雪白、眼神惊慌。号角迅速都撤了下去,信弦身后空旷了许多,然而很快便被另一群戴了鬼头面具的汉子围了起来,他们绕着信弦和案几边唱边跳,调子简单至极,可惜她不懂夷语,不明白他们唱的是什么,只能立在案前等他们唱完。终于,他们听了下来,在案几两边排开,个个身形高大、垂首而立,给了她一种极强的压迫感。案前这时多了一个汉子,面容和她想象中的夫君一个模样,屠夫一般的粗鄙。他猛地端起案上的酒碗喝了一大口,然后朝着手里的大刀吐了上去,看样子更像是断头台上的刽子手。手起刀落,羔羊“咩咩”的嘶声应声而止,羊头咕噜噜地滚到了她脚下,鲜血溅满了她雪色的纱衣。

长在宫门的信弦公主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低喝.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面色苍白如纸,珍珠流苏在两鬓晃动。帐前和身后的人群都爆发出了尖锐的笑声,毫不留情地勾出了信弦公主的泪滴。再次压制了自己的委屈和恐惧,信弦绕过几案继续前行,离帐子还有一大段距离,四下望去,虽然没见过哲昀大王的模样,可这些人当中显然是没有他的。信弦停了下来看了看此刻立在她身后的都俊,都俊朝着帐子向她使了个眼色她便明了。这个让她备受凌辱的夷王,应该是在帐子里。

帐帘在此刻被.xian开,风一般挪出了一群人来,信弦没心思一一细数,只是瞪着为首带笑的那个人和他身后火红色的身影。看来,这个女子极爱红衣,只不过,她一袭红衣立在那里,倒好似她才应该是今日哲昀要娶的女人。猛地,信弦又想起了这个女人临别的那一句,她说:“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这个位置,定然是我的。”

他们出了帐,帐外立刻静了下来,帐前的男人单膝跪地,女人们则伏在了地上,信弦再看了看身后,那些举号角和跳舞的男人们也都单膝跪着。再看看都俊,也是垂首跪着的。回过头,信弦终于明白了那个女人话里的意思,原来,那个叫茹扎的女人对她至始至终的不友善,都是为了她那桩不幸的婚事。那么,立在茹扎前面的男人,就该是….

“无音堂主…”信弦不确信地唤了面前藏蓝色华袍的男子。男子挑了挑眉略微侧身:“无音堂主,本王的王妃才踏进大营就急着找你了,莫不成你二人原就认识?”身后立刻站出了一个体型微胖的老者,浓眉长须、面色微红,只一个闪身就能看出身手矫健,无音是用大煊语问的,老者便恭敬地用大煊语回了话:“大王,无音并未见过王妃。”

原来,这老者才是清穆堂的堂主无音,信弦心下终于明了。这一路伴着她凑热闹,原还想着清晨一别就做了终了,岂能想自己连日来都是被当做了眼前人的笑料。这个揶揄了自己许久的男子,当真就是自己的夫婿,北夷大王——哲昀!

哲昀身后的人群已经退向两侧,信弦特意看了看茹扎,茹扎素颜瞪着她,像是和她有着血海深仇一般。也罢,眼前一连串的变故早就让信弦应接不暇,多茹扎一桩,也无妨。

侍从牵了匹马立在哲昀身侧,骏马皮毛黝亮,四蹄稳实,是上好的铁勒骑。哲昀飞身上马接过侍从高举过头顶的弓箭,看似随意地对准信弦。信弦一惊,退了半步。哲昀的箭一眨眼就飞了过来,信弦咬着牙关紧闭双目,箭羽挟着风“嗖”地擦过头顶。霎时间珍珠凤冠随着箭羽飞出了很远,发髻顿时一松,青丝尽数垂散,顺着纤腰流泻。人潮中再次发出狂笑和叫好声。

哲昀看着眼前的信弦,白衣沾满羔羊的污血,面上毫无血色,好看的眉眼此时还未舒展,微颤的嘴唇竟有些发青。策马上前在她面前停了许久,才见她缓缓睁开眼,眸光铺着一层水雾。翻身下马,哲昀立在她眼前,全然没了前几日的好脾气,语气生冷:“我的王妃,本王花了这一番心血,你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