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之宫门赋

第八十一回

巡视了一圈各帐弟兄,嘱咐烧饭的下人煮了姜汤给值守的人送去,这才想起又是给信弦送晚饭的时候了。费了番功夫热好了送进帐子,她依然保持着午后他看到的姿势,看到递送到眼前的吃食太支起头望了望都俊。都俊稍弯身子行礼,却见她笑了笑:“都这会儿了,我怎生没觉察到。”

都俊恭谦地立着,并不回应。在他看来,这样的距离才最恰当。

信弦伸手接过婢女递来的香茶,方要递到唇边,忽而问了一句:“江南新绿的龙井,统领有无兴致品一品?”都俊没有抬眼,低声说一句“不敢”。信弦公主顿觉索然无味,放下茶盏起身:“也罢。有些烦闷,我出去走走。”说着就出了帐子。

说来也是不巧,信弦才踏出帐子,就看到了都俊的亲卫在备马,随从们早已上了马,带头的两匹马,一匹空着,另一匹则坐着茹扎。她换了一身黑衣,娴熟地握着缰绳,倒像是驰骋疆场的巾帼英雄,和这几日信弦见到的妩媚截然不同。不用想也是能猜到的,他们在等的,是清穆堂高高在上的堂主无音大人。信弦想绕过他们,却对上了才从帐子里赶来的无音。

无音打量着眼前的天朝公主。瑰红色的披风合着纱衣的节拍晃动,垂到腰际的青丝并没有全部挽起,九褶晚菊白玉钗斜cha在耳后,竟有些像晚风里才开出来的一般,这一身打扮不显尊贵,却添了婉约。

“公主真是有雅兴,天色这么.暗还出来转悠,可别冻坏了身子。”茹扎一声冷哼望着信弦,无音翻身上马,冲着茹扎笑了笑才回头对就要走开的信弦道:“公主可有雅兴随我们策马出游?”

信弦摇了摇头回他:“多谢堂主美.意,就不搅二位的兴致了。”“哼,我看,公主应该是屁股都没挨过马背吧?”

无音在马上悠闲地看着两个.女人,茹扎嘴上得了胜,眉飞色舞。信弦的表情却隐没在背着光的黑暗里。只不过,她快步走了过来冲着马上的茹扎微笑:“这话倒也是大实话。我大煊的女子只懂如何相夫教子,学这些劳什子做甚。你这么有兴致,还是别耽误工夫了,快些去吧!”说着,她猛地朝着马腹拍了过去,马儿一声嘶鸣,闪电一般冲了出去。纵然是极善骑射,毫无防备之下,茹扎还是受了惊吓,尖声叫了起来。怎奈骏马早已跑远了。无音只探身说了个“你”,便赶紧策马走了,随从们立刻跟了上去,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响成一片,毫无韵律。

信弦被自己的小把戏逗乐了,放声笑了起来,脆生.生的娇笑带着微喘四处流动。都俊还立在她身后,看她笑得都弯下了腰支着双膝,嘴角也不由得上翘了一下。这个茹扎,态度还真是放肆了一些,得一些教训也不为过。只是他弄不明白,信弦公主即便使出了全力,也不会有几分力道,纵然是他这样弯弓持箭的男子,照着马腹拍一记也不会有如此反应。

信弦笑够了,回头瞥了一下都俊,自然看到了他面.上的疑惑。朝他扬了扬手里的扶阳霁月簪冲他眨了眨眼:“统领明了否?”说完自顾自朝着营地外的路径而去。原来如此,都俊忍不住lou齿一笑。这个女人,还真是当得起“聪颖”二字。

那晚无音和茹扎回营已是深夜,天色虽暗,雪霁.还未全消,借着微白的亮光还是打了很多的马鹿回来,原本早就消了怒气的茹扎路过信弦的帐子还是差一点忍不住要冲进去叫骂,被无音哄劝着才回了帐。

信弦的帐子早.已熄了灯火,消雪夜比白日里更冷,炭火烧得很旺,躺在铺着莹白羊绒裘的床榻上毫无睡意。掖了掖被子,索性瞪着窜动的火苗独享静谧。无音他们回营她自是听到了,她听到无音和都俊说话,也听到了茹扎不解气地骂她,自然也听到了无音柔声哄茹扎。她甚至在脑子里飞速想象着无音搂着茹扎哄她消气的模样。过了这个夜,就离都城不远了。终于不用再应对这清穆堂的一对“璧人”的嘲讽,顿时觉着松了口气。然而,一想到入了都城,她便要被那个提出和亲的男人娶进门,她就不自觉地攥紧了背沿。如今早已到了北夷的疆土,她再也端不起公主的架子,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寻常百姓来得自在。

也不晓得想了多久,直到头微微发昏,信弦才发觉天色渐亮。不睡一会儿是不行的,没有精神怎么去应对她京都的第一日呢。信弦赶忙合紧了双目,打算在天亮之前做必要的休憩。

出乎信弦意料,才朦胧中添了些睡意,就听到外面都俊催促亲卫们拔营的声音。婢女想是早就等在了帐外,一听到帐内有了窸窣的响声便用夷语说了一句什么进来了。听她们这样唤了很多次,信弦猜,应该是夷语里“公主”的叫法吧。

洗了脸,一个婢女托了一大叠衣袍,另一个面生的婢女托着些饰物进来。信弦在铜镜前坐定,朝着她们拿进来的衣饰瞥了一瞥。拿起铜镜前的牙梳,一面缓缓梳理自己的发丝,信弦朝着外面唤了一声:“都俊统领!”都俊应声进来了,信弦没有停下动作:“让他们拿走吧。”

“公主!”都俊颇为惊诧,入了都城就是大王迎娶入院的仪式,这王妃的朝服、雅饰不穿戴,如何应付那盛大的场面。各部族的统领都会带着家眷和禁卫、朝官来吃酒观礼,这信弦公主生在宫门,理当熟知这些礼数,怎生犯糊涂了。

“撤下去吧。堂堂大煊公主,就算即将要做你夷人的后妃,也要依着我们的礼数。你们大王要是怪罪下来,也与统领无关。旁人有何微词,我一人当着便可。”信弦不再对都俊言语,径自忙活了起来。平日里也看过嬷嬷们给下嫁出宫的郡主们整装,发饰也求着殿里的锦嬷嬷、贵嬷嬷教了一通,这些夷人不通此道,弄个七七八八也足够他们瞧的。信弦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都俊还想劝说,却也觉着没了必要,用夷语支退了婢女就行礼出去了。

迎亲队伍歇息了两日,人人精神十足,一想到就要回到都城,还能讨大王的一杯喜酒吃,更是欢欣起来,没多久就收好了行囊等待无音堂主和都俊统领下令出发。空落落的营地只剩下信弦公主的帐子依然形单影只地立在那里。无音堂主和茹扎上了马,都俊带着婢女依然立在帐外。这么多双眼睛都在一瞬不瞬地等着帐里的公主收拾利落了接着赶路。

等待的时间总是更加漫长,让人不耐烦。站在队伍里的随从们自是不敢表lou出焦躁的,无音和都俊倒也还好,茹扎凌厉的眼神仿佛要将大帐一片一片撕碎一样,比起前几日的讥诮更胜了一筹。

终于,帐子被xian开,凤鸾偕游图的雪白绣鞋伸了出来,皓白的轻纱裙裾才lou出来就被风xian得飞舞起来,待她抬步跨出来,所有的人都无法挪开了视线。眼前的雪色倩影纱衣飘动,宽大的水袖更添俊雅。柔亮的青丝被梳成了他们没见过的髻,通体由珍珠连缀而成的凤冠束在头顶的发髻上,珍珠的流苏顺着两鬓流泻。珍珠在日光下有些晃眼,颗颗都该是价值连城吧。剔透的双颊施了珠粉,淡淡的胭脂让她显得娇俏可人,殷红的唇瓣和额前的朱砂一色,不造作却不失大气。被人这样观望,信弦也丝毫不乱方寸,压着步子缓缓走向喜轿。

“ 公主,”茹扎如信弦所想,适时地叫住了她,只不过没了虚浮的讥讽,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冰冷:“就算我如何孤陋寡闻,也知道女人在大婚时是不能着素服的。”周身一片寂然,信弦抬高了下巴、目不斜视:“哼,那又如何?”

“公主可万万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猜,大王应该是不会喜欢的。堂主,我说的对吗?”茹扎带笑看向身侧的无音。无音策马向前,行了几步停了下来,却不曾回头:“茹扎,切莫太过放肆忘了自己的身份。”茹扎神情顿时僵住,握着缰绳的手微颤。信弦离她最近,也看得最真切。茹扎的眼神瞬间有了丝失望,甚至是悲伤,她咬着下唇不再反驳。

信弦在婢女的搀扶下进轿,路过无音的马停了一下。无音冲着信弦笑了笑:“就要到京都了,堂里还有些琐事要吩咐下去,就此别过。有机会的话,在下定然去向大王讨杯酒吃。这一路叨扰了公主,切莫见怪!”“哪里话,堂主客气了。”信弦笑着回应。

“日后,惟愿还有机会能这样平心以对。后会有期。”浑厚的嗓音有力地响在耳际。许是信弦的错觉,望着马上的无音,她竟然觉着他的神情有些复杂,却一时道不出是些什么,只是交错缠绕,无法理出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