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之宫门赋

第八十回

都俊望着信弦公主,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信弦冲着他妩媚一笑,眸中有了醉意,伸手摆了摆:“别对我说他十五岁统一北方草原,杀人如麻却治国有方。这一套我听腻了。”话至此她有些烦躁,甩了甩头兀自笑着:“不会是和帮你牵马的仆从一个样儿吧?年纪不大却腆着大肚子,满脸的胡须,像我们大煊市集里卖肉的屠夫?”说着说着放声笑了起来。

“公主!”都俊站了起来,微微愠怒。信弦只看了他一眼便埋着头不想再说下去。“大王是我们草原的木达,放在帐外的云台上膜拜都不为过。”说完这一句,他便快步走出了大帐。帐外的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都俊xian帘子的瞬间,窜入的冷风让信弦打了个冷颤。

按了按自己的额角,信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前和衣而睡。一个毫无感情可言的夫婿,一桩可悲至极的姻缘,她何苦还存着这样的幻想。不想也罢….

很意外,当她睁开眼睛时,竟然还没人催着起身。帐子里比夜间暖和了很多,她的身上也盖着厚厚的羊皮毯子,支起身子,看到的是支在地上的炭火,婢女不在帐里。醒了酒,头依旧昏昏沉沉。从不饮酒,还能勉强坐起来,已经不错了。信弦下了地,并没有唤婢女进来,帐顶依旧是雨珠猛烈敲击的声响,偷偷xian开帐帘一角,都俊不在外面,地面上落着厚厚的积雪。信弦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甚至不敢想象这是酷暑天气。要是在宫里,就算连着落雨,也大概只是略显阴湿罢了。

“草原气候原就反常,下了一夜的雨,甚至夹杂着冰雹,一下子就冷了起来,这雨下着下着自然就成了雪了。”声音是从帐外传来的,是无音,然而却并不见人影。信弦探出头,在帘子右侧看到了悠闲地kao着大帐而立的他。身上披着黑色的披风,袍子也换成了洗竹绣纹的黑色。身形伟岸,神情自若,幽深的眸子隐约印着落雪的痕迹,一身黑衣越发显得皮肤白皙,不过不能更改他丝毫硬汉子的架势。

信弦慌忙站直了身子清了.清有些烧疼的嗓子:“堂主如何会在我的帐外,这要是让人瞧见了,岂不失了礼数、招人嗤笑?”“公主又错怪了在下,在下是要去都俊的帐子,看有人鬼鬼祟祟xian了帘子一角,还以为是婢女,正要训诫,没想到是殿下您。”无音立在了她面前,面上带着笑,语气生硬。

“怎么,昨夜和统领喝得如此酣畅?.衣襟半敞也不害臊?这就是大煊的礼数不成?”无音盯着她的前胸,连笑容也不再。信弦慌忙看向自己的前襟,许是起得太匆忙,果真带子早已松散,隐约可见她白皙的肌骨。慌忙用手掩着胸口,信弦放下帘子不在答话。面颊不由得烧红,咬紧嘴唇,头一次觉着自己无法应付这样的困窘。帐外也没人再出声,“咯吱咯吱”的声响渐远,信弦这才松了口气。

午膳时都俊依旧一脸恭谦地.给她布菜,信弦早已回想起了夜里饮酒的情景,深知自己有些不对,就叫住了要出帐的都俊:“夜里我…”都俊行了礼笑了笑:“都俊七尺汉子,哪里来得那些闲气,倒是公主不要放在心上才是。”信弦这才放下了心冲他点头笑了笑。

得知都俊并未恼她,信弦这一顿吃得格外畅快。婢.女收拾了残局就要伺候她歇晌午,帐外分不出是雨是雪的天气依然,信弦丝毫没有睡意。帐子里有些昏暗,索性让婢女点了灯火取来了她随身带着的书簿读了起来。

正是如痴如醉,上一卷可巧已翻到了末篇,微微伸.了伸腿脚,才发觉天色已全暗下来,眼角也有些涩疼,没用晚膳她便睡下了。又是午膳时分才起身,没有什么胃口,干脆让都俊将送进来的膳食都端了出去。积雪越积越厚,今日看来还是无法拔营。想到前一日的书还有厚厚的两卷,信弦就又有了兴致,没有梳头也没有罩外袍,盖着宫里带出来的鹅黄锦缎夹被在膝头,便在炭火边捧着书卷又坐了下来。

“公主,堂主来看您了。”都俊的声音打断了才翻了.几页的信弦。信弦还未开口,帘子就打开了,婢女慌忙行礼出去了,信弦没有动弹,抬眼看着立在帐口的无音就算是招呼过了。他的肩头落着雪,跟着他进来的婢女忙解下他的外袍,伏身清了他麂皮衬口靴上的雪渍才缓缓退出去。无音看着信弦不说话,信弦也不愿再僵持下去,低头继续翻着书页,有一页没一页。

“公主好兴致,这.样的天气也懂得适时消遣。”无音在炭火边坐下来,信弦将书卷合掩放在膝头:“抬爱了。”

无音打量着一身素白单衣的信弦,墨一般的黑发绕着肩头盘踞胸前,垂在鹅黄的毯子上,纤瘦的身子整个倚在宽大的椅中,睡醒的懒散,饱满清亮。

“堂主没事儿就来我帐子前转悠,也不怕你的小娘子恼了?”信弦将手压在书卷之上,无音舒展了手臂,面色平静。信弦望向他的眼眸。这个男子,和她的炽哥哥和哥哥截然不同,他们内敛却饱含贵胄尊雅,而面前的男子,却是浑身散发着张扬的气息,仿佛他扬鞭策马、大手一挥,这全天下尽收囊中。这样的气魄,信弦目睹过的人,独此人有尔。尤其是那一双眼,给人的压迫比外面灰蒙蒙的苍穹少不了几分。

“公主这话透着酸气,难不成,公主真对在下倾心,要以身相许?”无音今日的调侃都没了笑意,这样信弦公主摸不着头脑。“若真是如此,也算快事一桩。一了百了。”信弦垂睫苦笑,指端摩挲着发凉的纸张。

“公主这么不稀罕大王?”无音话里终于有了星星点点的笑意。信弦摇了摇头:“素未谋面之人,如何平心以待?举案齐眉,共携琴瑟之好,这些就更不用考究。倘若如今有人要你娶一个不曾听闻的女子,你会点头么?”

无音交握十指支着下颌:“兴许会。”

“厮守终生?”信弦继续问。“如果说是,未免太牵强。”无音答得很快。

“现在有些理解,那个女人嫁给炽哥哥时有过的心境。只不过,她是幸运的,不必像我,残生如何尚未可知。”信弦说着叹息一声,无音皱着眉头,对着火红的炭火不语。

“公主读的是何雅集?”无音突然伸手抽走了信弦膝头的书册。“雅集?堂主高看我了,这是最近市坊流传最盛的章本,花魁娘子对微服帝王一见倾心,千回百转。”信弦倚在椅里又是一记叹息。

“最终呢?”无音翻了翻书册等待信弦答话。“我还没读到末尾。”信弦的声音有些欢愉,显然是又沉浸在章本中的情节里去了。“那就等公主看完了再告知在下结尾吧。”无音冲她笑了笑继续道:“大王对在下说他未娶进门的王妃是只过江猛虎,在下觉着言过其实。”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信弦接过无音递来的书册道:“世事原就如此,皆不尽人意。若说骄纵,那时的我倒真是如此。怕是享尽了前半生的福气,后半生要遭罪了。”说着便xian了薄被起身:“本宫有些倦乏,堂主请吧。”信弦面无表情说了“本宫”,逐客令也下得如此坚决,无音起身,不再赘言,信步出去。

无音走后,信弦并未歇息,只是坐着发愣。这雪要是停了,就要继续赶路,怕是不到一日就到了都城。换言之,她就要见到了那个北夷君王,那个唤名“哲昀”的人,她的相公啊….

北方的天气还真是反常,才想着不知何时雪才停,阳光就不经意地穿透云层直射下来,密实的云层逐渐散去。都俊眯着眼睛抬头打量了一番便朝着无音的帐子走去,可巧路过信弦公主的帐子就赶上了婢女xian帘出来。只消一瞥,就看到了头倚着椅背发愣的信弦。离得不近,却分明看得到浓密的睫毛像折扇一般扫在凝脂一般的面颊上。纤瘦,落寞,放下了佯装。

略微停了停脚步,都俊就回过神加快了脚步。这个女人,总是能让他不经意地心里一疼。若是看不到她夏莲一样盛放的笑意,就好像塞满棉絮的心猛地被扯去了一大块儿。突兀的窟窿,空荡荡的。整日在大王的院子里走动,莺莺燕燕满目皆是,戎马十载,还真是头一次有了这样的感受。他不懂,这一种情绪如何不留余力地掩藏,更不明白,这种感觉可以称之为何。

无音堂主正在和茹扎说笑,都俊说明了情形,无音也只是点点头,继续和茹扎把玩儿着手里的小札刀,许久才说:“明日一早再走,夜里化雪,弟兄们怕是受不住。”都俊行了礼,就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