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之宫门赋

第八十三回

信弦公主的泪滑下脸颊,已经做好逆来顺受的打算,偏偏连日来受的屈辱都抵不上这南苑大婚的失措。被逼入死角的人,还有什么后顾之忧。信弦公主扫了一眼哲昀身旁的骏马,便看到了马侧悬着的佩剑。她猛地抽出剑宇,银光晃过一道弧线,众人的喧哗戛然而止,一时间,信弦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那么急促,却别无选择。

猛地用力,信弦手中的剑便刺进了马腹。骏马一声痛苦的嘶鸣之后便朝着人群胡乱撞了出去,人群立马无规律地四散躲避,直到血注顺着伤口喷射而出,马儿才颓然倒在了地上,它的眼角挂着一滴热泪,剧烈地喘息着。侍从们都围了上去,用夷语焦急地唤着骏马。

哲昀的脸色异常难看,甚至有些可怖。剑尖上还残留着骏马的鲜血,一滴滴化入泥土中,不适应的腥甜飘入鼻尖。信弦再次举剑,这一次,是将剑架在了哲昀的肩头。侍从们顾不得骏马的死活了,慌乱地朝着二人kao过来。不远处的宾客也一阵惊呼,茹扎早已随着侍从kao了过来“大王!”

哲昀淡淡一挥手,示意所有人不要kao近。他一字一字对眼前气急的信弦道:“你毁了本王的战马,拿什么来还?”这语气,根本不把她逼近他脖颈的威胁放在眼里。信弦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你让我颜面尽失,还毁了我一生。又拿什么还得起?”

哲昀目光中那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将信弦紧紧包围,她感觉自己站在深不见底的泥沼之中,稍一用力,就万劫不复。哲昀抬起臂弯,伸出两指夹住了架在脖子上的剑。信弦犹豫着,却未动弹,很轻易地,剑就被哲昀从肩头夺了下来。他是料定了信弦不敢刺出这一剑的。这个女人,心思太过单纯,只消一眼,就能看到底。

剑柄一松,信弦顿时没了气.力跌落在地。有生之年,她还是头一次如此狼狈,披头散发、满身血腥地坐在异国番邦的烈日下,周遭全然没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她的脑海中不停地闪过一些身影,被她戏弄而跳进自尽的樰菊,打破了茶盏就被杖责二十奄奄一息的蓝微,弄化了她的红脂就被拖出玄北门的静柔….甚至,还有酷暑中跪在嫣霰殿外的年尺素...此刻的自己已经让她不堪,没想到,那些前尘旧事,更让她一阵羞耻。认命地垂首,信弦不再有任何动作。

哲昀猛地弯下身子,就将信弦抱.了起来。信弦才要挣扎,哲昀轻声对她耳语:“我的王妃,本王抱一抱难道也不成?”信弦朝着他的胸口捶打,哲昀抱着她的力道加重:“难不成你想让本王在这么多人面前就疼爱你?”信弦一惊,顺从地停了下来。看他和茹扎这一路来的亲昵,她知晓他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怀里的女人不再挣扎,哲昀便.抬步向蔚蓝的大帐走去。人潮中的欢呼声又响了起来,不像是欢庆大王迎娶正妻,倒像是为头领征服了敌人而倾倒出理所当然的喝彩。哲昀身上的味道探入她的鼻腔,之前在途中的轿子里她就闻过了的,同是帝王,却不似炽哥哥一般熏着雍容的龙颜香,哲昀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香料熏染,甚至有微薄的汗意,然而并不难闻,不折不扣的男性气息和他的身份更加契合。他,是这草原的霸主,扬鞭策马的挥毫,浑然天成。

在进账的瞬间,信弦看到了站在女宾群中的茹扎。.火红的身影陡然间添了寂落,攒动的人头遮住了她的脸。然而帐帘在身后放下的瞬间,那句幽怨的话语依然回荡在信弦的耳际。她说:“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这个位置,定然是我的….”

帐子里空无一人,梨花木的书案并没有雕花镂空,.极其简单的式样、暗红的朱漆,案上还摆着未看完的书册,案后的帐子上挂着一张极大的地形图。地上倒是铺着大红的毡毯,帐子正中央的毯子织着一种米黄色的小花色,不是信弦公主认识的图案。帐中最醒目的就是正对着帐口的宽大床榻。夷人的床榻并不似大煊那般精心布置,无床帏更无帐幔,除了厚实的大红被褥别无遮拦,榻边还放着一个小几,立着一张摇椅,边上是梳洗的阁台,立着大铜镜。哲昀径直走到床榻前将她安置在了绵软的被褥上,脸上带着不明所以的笑意。

信弦的脸霎时烧了起来,她别过脸掩着袖不敢.看哲昀。哲昀俯下身冷笑了起来:“王妃羞得早了些,天色尚早,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侍候本王了?”信弦公主闻言转过脸颊对上哲昀的视线,却找不道合适的话语回敬哲昀。

“王妃往后可别.叫错了,本王可不是无音堂主。”说完,不再看信弦公主,用夷语对着外面唤了一声。两个身着鲜绿色长服的婢女闻声而入,利索地上前帮哲昀拖掉了外袍换上了一件褐色长袍。又吩咐了两句,哲昀就要出帐子,忽停下来对床榻上的信弦说道:“等着本王帮你更衣么?可别弄脏了本王的床。”

哲昀出去之后,帐外立刻热闹了起来,叫好声、猜拳声、号角声和歌舞声混成一片,甚至还可以听到汉子们碰着酒碗、摔酒坛子的声音。婢女立在帐口,信弦百无聊赖,就换掉了沾着血迹的纱衣坐在床榻上等待嘈杂的结束。换上的依旧是一袭白衣,头发也并未梳理。既然哲昀大王就是无音,自然无须再刻意妆扮。脂粉堆砌之下,反而不痛快。

酒宴比她预想的长了一些,天色已黑透,帐子外草丛里传来虫草细碎的叫声,婢女半开了梨花案前的小帘口,放下了珠帘,隐约可以看到不远处喝得东倒西歪的人群,也能闻到奶子酒的醇香。摸摸肚子,信弦还真是觉着饿了。想着今夜没有都俊再送膳食给她,心里有了些微的失落。婢女小心翼翼地操着夷语询问了句什么,信弦听不明白,只是抬眼看了看她们,无从回答。婢女们还当她是不爱搭理她们,识趣地噤声。

帐内的烛火就要燃尽,婢女上前就要来撤换,帘子被xian动。信弦抬眼一睨,是无音,不,是哲昀。他对握着红烛的婢女吩咐了一句,两个婢女都退下了。哲昀没有看她,换上了烛火就着铜盆里的水净了净脸才朝她走来。水珠还挂在脸上,顺着他刚毅的脸部曲线滑落到衣袍之上。他停在信弦眼前,与她对视了片刻就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微醺的酒气让信弦别过了面颊。这还是第一次,她离着这样近的距离闻到一个男子身上的酒气。

“王妃还真是金枝玉叶,连这样的味道都闻不得。”哲昀不改讥讽的语调,信弦回过头来,将手伸向了他的面颊。他迅速抓住了她的胳膊,让她的动作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他还以为信弦是要给他一巴掌,却看到了她手心里流泻着光泽的丝质帕子。略有些尴尬,哲昀抽回了自己的手。

被哲昀捏得有些发疼,信弦的手微颤,却继续将帕子伸向他的面颊。柔软的丝绸混合着女人身上的香气,轻柔得让人想放下所有芥蒂。然而就是这一瞬,哲昀又想到了那个女子,她也曾在昏暗的马车里帮呓语的他拭落汗滴,嫣然一笑。

哲昀猛地站了起来,信弦手中的帕子落在了地上。先是一愣,她轻笑了一声弯腰拾了起来。先前出去的婢女带着另外两名婢女重新回了帐子,她们抬了一张圆桌进来,摆了一些吃食在上头,还有一只银壶。行了礼她们又退下了。

信弦扫了一眼圆桌,这最后的一招倒是和嬷嬷教她的一样。煮熟的牛肉和奶子酒,肉,二人分而食之,算是“结同心”的意思,奶子酒就算是合欢酒了,交杯而饮,百年好合。

哲昀率先在桌前坐了下来,随意地为自己斟了一杯,一仰而尽。信弦也没等他招呼自己,兀自坐在桌的另一侧,拿起尖锐的刀朝着大块的牛肉切了起来。这是信弦第一次自己动手切肉,咬牙切齿地一阵猛切,却没有丝毫成效。哲昀隔岸观火,忍俊不禁。这也是头一次,他竟然遇到了一个不会切肉的女人。

看了一会儿,终究是不忍,夺过了她手里的刀,哲昀熟练地帮她切了些肉送进她面前的碗里。信弦没有抬头,在桌上巡视了一番才轻声问他:“大王,婢女忘了备竹筷。”哲昀原是要将酒送到嘴边,闻她此言哈哈笑了起来:“难不成没人教你该如何过这合欢夜么?我们夷人是不用竹筷食肉的。”

信弦仔细回想着嬷嬷们的话和典籍中学到的内容,还真是没有涉及夷人起居饮食的部分。又是一阵疑惑,她望着面前的肉依旧无从下手。哲昀修长的手指伸了过来,拈了一块肉送进嘴里,继续喝着银壶里的酒,不是用碗,而是就着壶喝。信弦心下了然,原来这肉是用手来吃的。的确是饥肠辘辘,却也不敢尝试这样的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