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54章 辟地功

这些阴魂的视线却只是在沈碧与祝槿身上轻飘飘掠过,既而定格在那座破碎的石碑上。

沈碧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石碑底座正缓缓向后挪动,未许,露出个梯形开口,隐隐有火光从中透出。

阴魂因这石穴的出现纷纷颤栗躁动起来,可依旧只敢游**在半空,表情狠戾却又畏惧。

祝槿见他们不曾发动攻击,略松口气,放开沈碧,仔细检查他周身道:“你伤到哪了吗?”

沈碧开心环住他颈子,略略贴了贴祝槿脸颊,安慰道:“没有大碍,我抱抱你,就全好啦!”

参差也在这时载着容与折返回来,见他们这样姿势,不由嘻嘻笑道:“呀!呀!情郎见情郎,两眼放光光!”

祝槿却对他方才的行径有些介怀,他倒不是不理解参差不愿为救人涉险,趋利避害毕竟是人之常情,可对象换作沈碧,祝槿便没自觉没办法如此通情达理。

他心中生了隔膜,便不愿再去接话。

倒是沈碧,遽然回首,问参差道:“这是什么地方?”

参差将目光投向那处洞开的石穴,神色瞬间变得肃然,凝声道:“这里是地宫‘泉心’层,造着烛游君的衣冠冢,这下行的石梯,应通往他的墓室。”

容与难得露出疑惑神情,确认道:“烛游?不是烛阴?”

参差摇头道:“长明地宫的中心在复活殿,烛皇怎会再在外环给自己立冢?烛游君乃是烛皇堂弟,也是当年协助烛皇开疆拓土、占据幽冥的头号功臣,烛皇将他的墓安置在水银海中心,也是褒扬烛游君生前平定下泉的功绩。”

参差边说边踱向墓门,道:“据我的记忆,‘泉心’这层三面皆环石壁,外表有进无出,要通往里层‘问道’,需借助暗门。地图未标暗道所在,但八成是被隐藏在了烛游君的墓室里。”

祝槿的目光循梯下探,墓道幽深,二侧石壁上皆燃着长明不灭的烛灯,火光在阶间一蹦一跳。

参差回视三人道:“怎么,要下去吗?但我得事先提醒一句,烛游君并非善类,下面很可能非常凶险。”

祝槿看向沈碧,征询道:“看样子,宵烬君便是幻境的主人,我们想离开这里最好的方法还是找到他。据参差君所言,这迷宫大制是螺旋形状,这样的迷宫有一个特点,只要我们一层一层从外向内走进去,就会经过所有地方。所以按理说,我们还是该下墓看看。但……”

他盯着倚靠在自己身上的沈碧,忧心道:“你真地没事吗?要不还是先别去冒险……”

沈碧细声答道:“没事,阿槿,就按你的想法做,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有些乏力……”

祝槿皱眉,还想反驳,沈碧便将头也歪在了他身上,撒娇道:“你要是还不放心,就背着我走,好不好?我们要是一直留在这儿,保不齐那个大坏蛋找不到出路,又折返回来,我现在这样子还打不过他。”

祝槿想到陆离,亦觉得不安,便转头同参差和容与商量道:“那我们要下去吗?”

容与无可无不可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参差。

参差摊手道:“行啊,那下去吧!”说着,率先踏入墓道。祝槿背起沈碧,跟在他们身后。

这墓道十分邃长,足走了一刻钟,还未见底。祝槿忽然记起,自从到达幽冥幻境,他就一直在被动地下堕,下堕到闭谷,再到地宫,再到烛游君的墓冢……

仿佛要一直堕落到最深最深的黑暗深处,噩梦才可以结束。

伏在他背上的沈碧呼吸渐渐由细弱变得粗重,祝槿努力将步伐放得平稳,忽然,沈碧轻轻唤道:“哥哥——”

祝槿步伐一顿,侧头看去,对方似在睡梦中神伤,眼角泛泪,呓语道:“对不起。”

在前引路的参差忽然回首招呼道:“到了,前面便是!”

祝槿精神一振,连忙别过脸,快走几步下阶。只见墓道延伸至尽头,转为平铺。他们又行过三个过洞,来到真正的墓门前。

石门上绘着一条金龙,衔“火精”游于幽微泉海。而门的最左侧,则有二行用朱砂写就的小字:“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参差没有犹豫,抬手便推开了石门。

墓门开启的刹那,墓道中闪烁的烛光顷刻入泄。

时隔千年,使其重明。

借着火光,他们打量起前室:出乎意料的是,前室空空****,只于正中立了块墓碣。参差随手取下只通道中的烛灯,走近几步,烛光摇晃,照映出墓铭上的刻词。

祝槿逐字读来,疑窦愈重,忍不往请教参差道:“这墓志文所写,都是真的吗?但若烛游君真有此赫赫功勋,为何又青史无名?”

参差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眼前的埋铭,默了半晌,才缓缓吐出口气,耸肩道:“当然都是真的,只是这篇铭文只记了一半,正是那未写的另一半,让他的名字永远见不得光。因为烛游不只是开疆辟地的功臣,同时还是恶贯满盈的战犯。”

“或者这样说更恰当一点,他是龙族心中的英雄,蛇族眼里的恶鬼。”

“龙众在烛阴得道成神前,位置其实十分尴尬。龙之九族,唯蛇繁育,久而久之,蛇族独大,渐渐与其他龙众离心。烛阴在蛇众的排挤下离开下泉,率其族众前往昆仑问道。那时的昆仑山上,住着二只与时间共生的神鸟——千秋、万岁。”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烛阴如愿拜入千秋、万岁门下,皈依天道,成为昆仑弟子,龙族亦随之飞天。”

“龙族重返下泉是在百年之后,蛇族虽对这些叛宗者心怀鄙夷,但还是隆重招待了这位昆仑来客,席间有一小辈对这来客出言不逊,惹恼了那人,竟使他当场掐死了这名小辈。在场蛇族无不惊怒,欲讨回公道,却又被那人连杀几名族众。”

“——这来者正是烛游君,在蛇众的围攻下,他分毫不惧,一声龙吟便招来数百埋伏在暗的龙众亲兵,蛇族这才明白,烛游此次归来,不为做客,而为夺权。”

“百年过去,强龙之威,远压地蛇,遑论地蛇毫无准备。到了最后,战争成为一场屠杀,烛游率部众杀光了反抗者,使下泉为天威臣服。”

“烛游收服下泉,使下泉的属民亦成为天道的子民。这消息传到昆仑,连预备涅槃的千秋、万岁也为之震惊。于是他们做主,将小徒弟芳菲许配给烛游,以此犒赏他的功勋——芳菲是只鸾鸟,按血缘讲,可以算做凤皇的表妹。”

祝槿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参差的叙述,惊讶问道:“那不就是合欢的生母?——等等,你是说,这烛游君是合欢的生父?”

参差颔首。

沈碧忽道:“那她岂不是龙和鸾的后裔?却为什么长着蛇尾、蛇脸?”他不知何时苏醒过来,下巴搭着祝槿肩膀,看起来相当文静乖巧。

参差咧嘴笑道:“这就是故事的关键了,烛游屠杀过后,犹觉兴味,便用水银和秘法将被他残杀的死蛇的肉与灵都完整地保存和封印下来,以便日后随时观瞻回味。哦,你们刚刚看到了,就是外面那些阴魂,他们的尸体现在还被埋在水银海里。当年烛游命殒后,烛皇便按他的癖好将水银海搬进地宫,让这些战俘为烛游守灵。”

他一笑起来,露出满口森然蛇牙,祝槿霍然打了个哆嗦,忽觉出墓穴中阴冷非常。沈碧见状,拿下巴蹭了蹭他肩膀,祝槿紧绷的身体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参差继续讲述道:“人间有句土话,造孽太多,总会遭报应。烛游最先受到的报应,便是妻子生下了只怪物。龙与鸾的后代,本应是美丽的天女,合欢出生之时,确实貌美非常。只是从她降生的第二天起,她原身上金色的龙鳞便开始脱落,后来她的皮肤也开始溃烂、生疮,最后甚至长出了一片片蛇鳞。她变得奇丑无比,连生身父母都厌恶恐惧,烛游更是再不敢看见他的独生女。他开始惶惶不安,开始疑心是他封存在密室里的蛇尸在作祟,但他同时又很愤怒,他变得暴戾、狂躁、多疑、胆怯,酗酒无度的几年后,死于突发心疾。”

参差说完,不再看那墓铭,转而举着烛火,步向后室,祝槿也随之跟上。

后室比前室要大上许多,却也很空旷,正中辟着一池静水,后壁挂着面镜子。

那镜子倾斜挂悬,恰倒映出水中一把宝剑,宝剑半身埋入池基里,而那池座基底,似乎还撰着几个以剑气划出的字,祝槿努力辨认着念道:“汝为灵魂,多过肉体?”

参差点头道:“这八字题文,是烛皇亲笔。此冢严格来讲,不应叫衣冠冢,而该叫埋剑冢。烛游死后,肉身在三日之内便已腐烂成一滩臭水,无法被安葬。烛皇便作主,以剑代身,为其造冢。”

他话音刚落,便有道娇媚男声自前室传来:“参差君不愧是幼艾公主亲子,好多事情,陆离都闻所未闻哪!”

陆离说着话,婷袅步入后室。祝槿立时戒备向他,背着沈碧倒退了二步。

陆离却完全忽略了在场几人,他目光定定锁着水中古剑,语速奇快道:“这是烛游君的定泉剑?相传此剑以昆仑赤铜铸造,剑芒可以灭魂绝魄、掩日蔽月……”

参差语气不善地打断他道:“怎么,陆离君对这剑有兴趣?你该不是忘了,这剑下的千万亡魂里,亦有你的祖宗,他们现在仍不得脱生,只能千年一日地为仇人守陵!”

陆离被他说得面色一冷,反唇道:“千年已过,旧日恩仇,与你我何干?参差君可别忘了,你就是蛇龙之子!”

祝槿听不懂他们话中机锋,沈碧在他耳畔轻声解释道:“龙族占领幽冥后,蛇族就成了他们的家奴,一直到参差君的上一代。参差君的父亲便是以奴身迎娶了烛龙嫡系公主幼艾,后来谋权篡位,杀死了妻兄——也就是宵烬君的父亲……”

祝槿犹听得云里雾里,参差和陆离却已一言不和交起手来。

二人交手几招,陆离忽虚晃一扇,飞身跃向池心。

参差瞠目,叫道:“拦住他,容与!”

容与的碧箫擦着陆离后脑扫过,陆离一手挥扇格挡,一手探向定泉剑柄。

参差掠来,按住剑柄,质问道:“你真拔出来又有什么用?这又不是真的定泉剑!娘娘腔,我们只是呆在幻境里,要拔你也等出去再拔!”

陆离绽开笑靥,甜蜜道:“我要在这里就杀了宵烬,以绝后患。”说着,手上发力。

参差更用力地摁压剑柄,怒道:“可你若真拔出这剑,万一引发什么不可控的事,我们现在都得死在这里!”

陆离翘唇道:“那也正合我意呀!”

参差被他这话说得一愣,不觉卸力,陆离趁机握紧剑柄、奋力一拔——

容与叫道:“不好!”碧萧直捅向陆离心口。

陆离竟也不躲,碧箫贯穿他心口的一瞬,他已咬牙拔出了定泉剑。剑尖出水的刹那,陆离身体便如纸片,飘然下落。

容与愕然,而参差突然醒悟过来,大骂道:“这只是他皮相!皮影术!”

仅这须臾,墓穴便已剧烈动**起来,紧接着三面墙塌,水银灌入,无数蛇尸亦蜂拥而入,凶性毕发,无差别啮咬墓中四人。

祝槿勉强拍飞几具蛇尸,载着沈碧蹿上唯一那面未塌的后墙,脚下水银漫室,眼见便要淹没这里。沈碧突然一推祝槿脊背,借反作用力跃向高处,双掌合什,坐于虚空。

水银之上,他的倒影渐渐波动变幻,最终凝固成一轮圆月。

蛇尸竟停止了攻击,怔怔望向他。

参差等到空隙,忙握住定泉剑剑柄,将其直插回原处。

然而,拔出时容易,再插入却极为困难,那剑仿佛心有不甘,抵死挣扎。

参差感受到定泉剑的反抗,化回原身,银蛇盘旋缠绕上剑身,生生逼得那剑就范。

就在剑颤抖着嵌回池底的一刹,水银忽而后撤,石壁竟又垒起,蛇尸争先逃蹿。

祝槿呼出口气,抬手擦拭落上睫毛的汗珠,甩手间,不意碰上那面倾斜悬挂的镜子,而他的手竟轻易探了进去!

祝槿惊奇,试着伸入手臂、一条腿、半具身体……直到整个身子都进入镜子,见着镜后隧道,祝槿才惊喜地探回头,叫道:“出路在这里,快进来!”

沈碧飞身扑向他,容与也抬脚欲走,却忽地停步回头。

本已重埋入池的定泉剑再度反戈,疯狂震颤着升起,银蛇强硬压制那剑,蛇皮竟开始绽裂,他痛苦道:“容与,你…快走!”

容与纵身入镜,又探回身看向参差,祝槿也喊道:“来这儿……”

他的话音未落,定泉剑霍然放出白茫,银蛇顷刻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