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53章 参北斗

祝槿不敢置信地快走了几步,奔向那处光源。

那光自甬道的弯角间泄出,祝槿霍然转身,入目的景象令他心弦一颤。

与他走过的狭窄幽暗不同,隧道至此,开阔高耸了十丈不止。穹顶之上,夜明珠连缀成串,明光下澈,照见地上流动的白沙,两相澄明,如若共影。

祝槿呆了半晌,才敢一只脚小心踏上那流沙,沙粒柔软温暖,却也深不见底。祝槿试探着下踩,直至沙漫涌上膝盖,他依然未探到底。

祝槿皱眉收脚,正在原地犹疑间,一叶扁舟忽从隧道另头漂了过来。

这舟随流沙漂泊,很快便**至祝槿面前,祝槿踯蹰了下,还是任船漂流掠过。

他又等了会儿,便又有艘船摇摇****着漂来。这条船的形制要比上艘大些,还配了桨,只是船夫并不曾劳力划桨,只任由小船悠游。

等等,船夫——祝槿一惊,打起精神,盯紧那仰面躺在船上的人影,对方平视穹顶,架翘着腿,摇摆鞋尖,似乎十分怡然。他鞋上的亮片随着动作一闪一闪,祝槿霍然认出来人,脱口唤道:“参差君!”

参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跳,顺势坐起身,诧异望来。见是祝槿,神色转喜,招手道:“小槿!站在那儿坐什么?上船来!”

恰逢那船驶近,祝槿纵身一跃,跳上舱板,顾不上寒暄,便急急问道:“参差君可见到了其他人?”

参差盘腿,示意他下坐,答道:“不曾。”见祝槿面色失落,又问道:“怎么?”

祝槿忧心忡忡道:“常恒他状况不好,不知现在究竟如何了……”

参差忙安慰道:“小槿,你先不要着急,我们按着现在的路线一层一层地找下去,总会遇到云中君的!”

祝槿听他语气笃定,不由稍放下心,这才想起询问眼下处境,焦切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参差默了瞬,笑问:“小槿对古地君烛皇了解多少?”

祝槿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烛皇与凤皇本师出一门,后来反目成仇,烛皇便下遁幽冥,在这里潜悟坤道,最终身死在龙凤决战后,龙血化作虞渊。”

参差点头,继而道:“世人都晓得烛龙已死,却不知在地祇之间,还流传着另一个传说:龙族历来擅专奇门遁甲之术,嫡祖烛龙犹精此道。他在大战之前便觉出凶兆,是以在闭谷地心深处,修建了一座地下宫殿,将复活的契机藏进这座长明地宫里,并给后代龙族留下遗言:待时机到时,他必将回归。并警告后人,无事不得擅闯他的安眠之所,未来自会出现有缘人将他唤醒。”

“烛龙耽**术数,他所修建的地宫,自不同于寻常人间帝王——他将长明宫建成了一座螺旋状的心形迷宫,迷宫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就是我们在外间所看见的那座石门。只是二百多年前,石门被永久封锁住。自此,长明宫便算是被废弃了。”

“宵烬以奇遁之术强开的那八扇门,并非是长明宫的宫门,而是烛皇当年设在迷宫中的八道移动暗门。这八座门就如迷宫中的幽灵,在各处游**,打乱迷宫内的空间。宵烬借我们八人之势唤出八门,我们分别由八门进入地宫,又因八门开设在迷宫中的不同所在,故而我们也被传送到了不同地界。”

祝槿抓住重点,追问道:“出口被封?那我们岂不是要被困在这里?宵烬君想做什么?大家难道不该齐心协力逃脱幻境吗?他为何要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囚牢?难道……他是这里的境主,想要借此将我们一网打尽?”

参差摊手,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祝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喃喃道:“不错,他是境主,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他与鬼君、合欢本关系匪浅,想必在旨酒宴前就签定下什么契约,宵烬君帮助合欢鉴吞噬我们的魂魄,自己也能从中牟利……所以,他以傀儡幻术制造出五官,千万百计引我们入套。常恒早就有所察觉,才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们得赶紧找到其他人!”

参差笑道:“你别急呀!我们不正是在找?我刚刚还没说完,长明地宫构造大略形似螺旋迷宫,只是更复杂些,有更多歧途和暗门——就像那八道移动门。迷宫由外向内,总共可以分为四层,一层层包裹着正中的内殿。最外层,便是小槿你的来处,叫作‘无相’。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想,皆是谓‘相’,而一旦人所惯常依赖的视、听受阻,心相就会更加纷乱,长久处于黑暗中的人,最终会被内心的黑暗吞噬——说起来,小槿,你能在这样短的时间走出那里,说明你是个心思顶顶纯净的人啊!”

祝槿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没有很短时间,我记得我数了十万八千多下,换算下来,也有一天一夜了。”

参差伸出根食指,左右摇晃道:“非也,非也,你在那里完全摒除外相,自然而然,你度过的只是你在穿越黑暗时的心理时间,可对于我们这些不受影响的人来说,不过经历了小半时辰而已。”

祝槿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战,他想起黑暗里的煎熬时光,重复道:“心理时间和真实时间,永恒与瞬息……”

参差看出他的惊怖,笑着打岔道:“小槿,别想过去的事了,你抬头看看,顶上是些什么?”

祝槿被他引开注意,仰头看去,只见七颗夜明珠相间缀在穹顶,绕着一只更璀璨的紫晶,照亮流沙银河。

他看看那熟悉的形状,脱口道:“北斗拱辰?”

参差道:“外三层,名叫‘天河’,仿照九天悬河所造,以流沙为河、穹顶作天,罗列日、月、星象,我刚才观瞻了一路,却只认出七星连珠、日月合璧这二种。”

祝槿笑道:“珠联、璧合,参差君认出的,都是大吉之兆。”

参差也笑,抬首上望,轻叹道:“是啊!天象有如卜筮,寓意吉凶。烛皇善于测命,‘天河’环中列序的天象,正是他对未来预算的结果。而今证实,他算得极准,海清河宴的时代一过,天下便要乱了。这‘北斗拱辰’,便象征厄难。”

祝槿记起宵烬所言,又联系头顶的北斗拱辰图,脱口道:“这里是暗喻七星罡斗阵?”

参差意外道:“小槿,你居然知道这个!这可称得上是天家绝密,这世上没几个人晓得……”随即他恍然抚额,道:“我真少见多怪,想必是云中君告诉你的吧!也对,这是他的家事,肯定会跟你交待。”

祝槿有些羞赧,又隐隐有些受用他对两人关系的误解,便只心虚地唔了声,不再多作解释。

在他的放任下,参差继续唠唠叨叨:“不过,小槿,你可千万别因为他这烂爹误会他啊,讲良心话,虽然他爹万恶不赦、坏得你难以想象,但东君与云中君这对兄弟,还都挺不错的……”

祝槿听到这话,忽地忆起梦中所见:在那面庞大的合欢镜里,常恒那样痛苦地拔刀,他从未在沈碧或常恒脸上看到过那样极致的表情——扭曲、抽搐、濒临撕裂。这应该,便是常恒口中致使他性情大改的遭遇吧!

祝槿不了解内情,对东君也不曾怀有什么深刻的好恶,是以在他看来,常恒绝非他人嘴里那“因狼子野心而弑兄”的庶弟,他一定有自己不能为外人道的苦衷。

“……其实我私下里也和容与讨论过,我们都觉得啊,东君和云中君,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更像他们各自的母亲……”参差说着说着,想必也想起了这对兄弟的结局,转而摇头唏嘘:“欸,可惜投错了胎,真是家门不幸啊!”

他两人只顾着闲谈,一时都忘记看路,小船撞上面绝壁,猛地一震,发出砰然闷响。

祝槿赶忙去划浆,小船又循着原道返回,行至岔口时,巧遇见另只木筏,木筏上端立着个少年,著天蓝衣裳,持碧玉洞箫。

参差朝他笑道:“容与,那边是条死路,你只随流沙漂泊,恐怕是不行的!要不要到我们船上来?不用你划船哦!”

容与见到他,却没露出喜色,只对祝槿略略点头致意。

祝槿忙问道:“云使可见着了常恒?”

容与又摇摇头,随即足尖一点,掠上他们的小船,回首对祝槿道:“我始终走不出这片流沙河,除去你们,也没见过其他人。”

参差又凑过来,嬉皮笑脸道:“嘿!遇到困难了吧!你求一求我,我便给你指路。”

容与瞥了眼他,不屑道:“你?”

参差咂嘴道:“怎么?这里可是我老家!我当年也是偷看过长明宫地图的人!”

祝槿喜道:“这可太好了!参差君你来指路,我来划船!”

小船疾驶在流沙上,重复碰壁几次后,祝槿迟疑问道:“参差君,你真地还记得长明宫的地图吗?

参差理直气壮道:“我确实记得一部分啊,但那么久远的事了。你们还要求我记着细节不成!更何况,我虽知道个大概,但这也不妨碍我……是个路痴啊!”

容与显然早就料到了事情的走向,只叹了口气,淡定地坐到船头,背向他们,奏起箫来。

他所奏之曲乃是《行云流水》,随着曲至中段,船下的银沙渐渐停下乱流,驻足不前。容与阖眼,继续吹奏,流沙复又涌动起来,推着他们的小船向前驶去。

容与驱遣着流沙引路,小船兜转过几个岔口,速度又缓下来。容与的气息也明显开始紊乱,他勉强吹完最后一段,忍不住停下大口喘气,祝槿担忧道:“云使可还好?”

参差摆手,道:“不用担心,他就是太缺锻炼,气息不够,”接着他手指穹顶,笑问道:“这画的是日月薄食吗?”

祝槿也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仰首,只见穹顶正央衔着枚圆形白璧,璧石外侧衔着圈金箔,显然意寓日为月蚀。

祝槿再向前望去,下一幅天象图紧邻“日月薄食”,图中,白璧在天,金轮在地,尽染赤红,大概是象征“血月值夜”与“落日西堕”。

祝槿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瞻,船速蓦然加快,载着三人乘奔如风地跌下千尺断崖——

原来,流沙河至此戛然成瀑,飞流直下,注入一片水银河中。而隧道蜿蜒至这里,又陡然宽阔出百丈。穹高千尺,河宽百丈,使得这片水银河看上去格外浩渺。

小船随流沙瀑下堕时,参差高喊道:“这是外二层——泉心!”他的尾音还盘旋在半空,小船便已轰地砸进水银流域里。

千层浪起,参差倏然变回银蛇,卷起祝槿和容与,朝穹顶飞去。

银蛇倒挂上顶壁,探头下望,忽惊讶道:“呀!那是……常恒君?”

祝槿立马循声看去,只见陆离正与沈碧在半空恶斗,沈碧明显力有不敌,被陆离逼得左飘右摇、晃晃欲坠。

祝槿急道:“参差君,云使,拜托帮帮他!”

参差应道:“好咧!”说着,已用蛇身裹着二人,曲行向战场。

祝槿注目战局,陆离似乎终于厌倦了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攻势陡然变得凶悍非常,眼见沈碧已被他逼至水心,陆离蓦然化作蛇身,粉蛇同时张口摆尾,二面夹击向沈碧。

沈碧刚格挡住粉蛇利齿,便被从背后曳来的蛇尾拍飞,他身形如坠雁,直直砸向水心小丘,背部好巧不巧地撞上座石碑,转瞬又被碑反弹出去。

陆离正欲乘胜追击,一口吞下沈碧,却忽见那石碑开始开裂。裂纹起先如蛛网,附在莓苔上,及至后来,越发扩大。

陆离瞳孔剧震,顶壁上行进的参差也倏地鳞片竖起,嗖地加快速度向外潜逃。

祝槿忙叫道:“参差君!你搞错方向了!”

参差慌张喊道:“大难临头!管不了你的小情郎了!”

祝槿不明他的话义,挣开蛇的束缠,反踩壁顶,借力向水心土丘落去。

就在他几个翻滚落地,抱住沈碧的一瞬,石碑碎裂成块,而水银波浪翻涌,万千阴魂从中破印而出。

沈碧反搂住祝槿,越过对方肩膀朝周遭看去,一张张嗔怨、悲愤的脸正自头顶俯视向他们,万千阴魂,万千面孔,却无一例外地,生着蛇眼——蛇的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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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写到这里,想解释一下,因为身份的原因,截至这里,很多出场的人物都知悉七星罡斗阵的存在,但实际上,真正知道这个阵法的人还是很少的,郎夋做坏事也不会大张旗鼓,这也是第二卷 他想重启魁城阵法时让常恒不留痕迹地去做的原因,他只能信任凌霄和常恒,也不愿落下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