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55章 四方门

定泉剑放光的一刹,沈碧猛然拉起祝槿与容与,三人一齐倒向镜后。

就在他们入镜的一瞬,剑光四射,将石冢连带镜面都碾为齑粉。水银汹涌扑来,定泉剑跃动在其中,搅起翻腾的波浪。

一墙之隔,三人都脸色极差。澎湃的水声犹响在耳畔,容与伸手触墙,却发现镜道已然消失。

沈碧沉默半晌,才低声道:“这迷宫墙体上留有烛皇的法印,坚固程度远胜铜铁。暗道一消失,这里就变成了条死路,如今之计,也只能继续往前走了。”

祝槿固然心下难受,却也知道沈碧所言属实,只好闷闷点头。

容与对着那墙怔怔站了良久,方才回过身,对他们淡淡道:“你们先走吧,我想再留一会儿。”

沈碧与祝槿又默然朝前走了一段,便听得有箫乐自身后响起,哀而不伤、幽咽婉转。

待那箫声渐远、微不可闻时,祝槿才开口道:“陆离为何不惜牺牲性命,也要拔出定泉剑?害得参差君……”他戛然住口,不愿再说下去。

沈碧摇头道:“那不是陆离,是他所蜕下的一层皮相。传说蛇族有种秘术,可以远距离操控所蜕之皮,这术法被唤作‘皮影’。恐怕,真正的陆离早在宵烬发难那刻,便舍皮逃走了。

祝槿默然半晌,又问道:“那陆离为什么想杀你?”

沈碧道:“为报仇。许多年前我想杀他,但碍于东君也恰在周围,我怕闹出太大动静暴露身份,就只是设下圈套,将陆离诱骗进去。若我那时做绝,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祸事了。”

祝槿再也忍不住鼻间的酸涩,别脸抹去眼泪。他与参差相识未久,也谈不上深交,但一路走来,对方几次关照自己,祝槿早已将其视为共患难的朋友。他又想起自己不久前还在苛责对方,更觉悔疚不忍。

沈碧轻轻握住祝槿的手,关切望着他。

祝槿察觉到他的注目,偏回头来,余光正巧瞥见对方略显奇怪的走路姿势。他定睛细看——原来沈碧变小之后,始终还穿着常恒的衣装,袖口和裤角固然可以被扎起,但鞋子却余出绰绰一截,是以他只能趿着鞋贴在地面拖行,走得十分艰难。

祝槿见状,蹲下身道:“还是我背你吧!”

沈碧慌忙摆手,连连道:“不用,阿槿,我真地没事。”

祝槿坚持道:“等我累了,就会放你下去,上来。”

沈碧这才犹豫着伏上他背。祝槿背起对方,又前行了一阵,便见平直的通道尽头,兀地升起一条天梯,覆盖冻土,盘旋向上,陡峭异常,足有万仞之高。而天梯两侧壁上,则覆有连环的冰雕图像。

祝槿的目光循左壁向上,只见上面浮雕着烛皇率部众离开下泉、前往昆仑,至山脚下独身赤足攀山的二幕场景。

而右壁上的冰雕似应自上而下看,从祝槿的角度也只能看见最后二幅:刻的分别是烛皇叛逃,狼狈投奔堂弟烛游;烛游让位,龙族再返下泉。

祝槿若有所悟,喃喃道:“这就是参差君所说的‘问道’层吧。”

见沈碧抬起脑袋张望,祝槿又向他解释道:“你看,左面冰雕与右面的冰雕恰好组合成烛皇向天问道、后又离天叛道的故事。”

沈碧还在四下打量,祝槿便已背着他快步上梯,沈碧见状,忙挣扎道:“阿槿,你快放我下来。”

祝槿脚踏上冻土,被冰得一震,嘴上却道:“没事。”

沈碧急道:“不行,你别把我当成需要被照顾的小孩子,我自己可以走。”说着,便要强行从他背上滑下。

祝槿环紧了他,肃声道:“你别扭,这里滑,一不小心我们都得摔倒。”

感觉沈碧果然乖乖听话不再乱动,他才缓和语气,解释道:“我没真把你当成小孩子,但你因我元气大损,我多照顾你些也是应该的。”

他们说着话,已步上二十来阶。祝槿踩覆着冰渣与碎石,只觉冷疼交加。

而越往上走,冰层就越厚,祝槿走得越是小心。加之他的双足连着小腿开始感到一阵阵僵麻,充塞着别样的肿胀感,使他不觉越爬越慢。

他不愿让沈碧看出端倪,便假作欣赏墙上浮雕,闲话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这些记述上古昆仑史的连环冰雕,若是放在外头,可都是一眼万金的宝贝。若袁有道也在这里,恐怕非要拓上几幅带走不可。”

沈碧听他提起魁城故人,忙安慰道:“阿槿,你放心,我们一定可以出去的!等我们出去,就呆在魁城不走了,好不好?”

祝槿未置可否,示意他右壁的一幅雕画道:“这雕的是龙凤反目吧。”

沈碧瞥了眼画,无甚兴趣地嗯了声,还想重提刚才的话头,却见祝槿已然将全幅注意力都投注在雕画上,只好老实趴回对方背上发呆。

他柔软的脸颊紧紧贴着祝槿的后颈,被挤压出猫似的发腮。

祝槿本来只是佯装观赏雕画,可看着看着,竟也渐渐入了迷,连带身体的不适,都有所减轻。

关于昆仑古史,后世亦留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可鲜少能有资料将其描绘得如此详尽,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雕画以烛皇为主角,讲述的皆是他的问道心路。

一路走来,左壁上的浮雕所展现的,无非是烛阴登峰跋涉时的艰险,相对单调;而右壁上的雕画较之则丰富得多,交待了烛皇叛道的前因后果。

昔年,千秋、万岁预感大限即至,计划涅槃复活,需要将天地共主的位置暂时传予一位徒弟。昆仑门下,共有师兄妹四人,其中大弟子烛阴最堪大任,而他手下龙族又新建平泉之功,较之当时已有走火入魔征兆的凤皇丹阳,明显更合适继任。

但千秋、万岁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将君位传予丹阳。

他们将烛阴叫到面前,最后一次向他传道,所传之道却是:他们以为,烛阴的身份终究与天道相悖,不宜入主九天。

烛阴愤恨于千秋、万岁的偏心,竟当场欺师,杀死千秋、重伤万岁,携千秋神性结晶叛出昆仑,率部众下遁回幽冥。

凤皇领同门一路追杀烛阴,龙凤这对旧日同门从此反目成仇。

祝槿早已知晓故事的走向与结局,正因为此,一路倒溯看来,更生出命运弄人的唏嘘。

在凤皇初现血相、露出入魔征兆的那一幅冰雕正上,题着几个以鲜血写就的潦草大字:“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那血字淋漓地狰狞在雕画上,像忿火开在冰壁,让观者也能轻易觉出冷与热的冲突。

沈碧见祝槿驻足稍久,便也好奇抬头,看了几眼那画与字,忽然语出惊人道:“看样子,烛皇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也多少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啊。”

祝槿反复确认他同自己看的是一幅字画,奇怪道:“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碧打了个哈欠,答道:“他专门造这样一道冰雕天梯,又写了这样一行血字,意在向自己以及后人展示他的无辜,重申他行为的正当。这恰恰说明,从始至终,他心里并没有所表现出的那么坦然。”

见祝槿仍似懂非懂,沈碧又耐心解释道:“人心的复杂程度,胜过最精巧的迷宫。爱恨、恩怨有时候并非单纯此消彼长,也可能相互依存。亲者成仇,同门相残,其中滋味,最是复杂,而得到和失去,也往往不像结果所呈现出的那么单纯。”

他这番话,乍听似乎是在谈论烛皇,可若细细咂摸,更像是在剖白自己。祝槿想起他的身世,心里忽然酸涩起来,再没有心情去研究那些冰雕,只埋头攀登。

又走了一段路,沈碧觉出不对,抬手去摸祝槿的脸,竟沾上满手水渍。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惊道:“阿槿,你,你怎么哭了?”

祝槿擦拭眼泪,略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完你刚刚的话,我心里也突然一阵难过,就好像自己也很有感触似的。”

沈碧为他拭泪的动作蓦地一滞。

忽一阵朔风扑来,灌着旋舞的雪花,洒了他们满头。

不知不觉间,已上了千来阶,脚下的冻土已完全被渊冰覆盖,加上两侧冰雕,三面皆呈现出琉璃一样的通透。

祝槿与沈碧的身影倒映在三面冰上,便仿佛有四对他们在同时行进着。

沈碧凝望着冰砌上祝槿的倒影,突然紧了环搂住对方的臂膀,探身贴上祝槿的侧脸。

祝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惊到,下意识偏头躲避,目光自然地扫过右壁的冰雕,既而凝滞——

呼吸出的热气凝成白雾,在空中缓缓散去,又慢慢聚拢。白雾之后,是锲着千秋、万岁为烛阴、丹阳布道场景的浮绘冰雕。

而冰雕画后,是已然死去多时的明媚。她与祝槿隔着厚厚的冰层相望,清丽的面庞上犹遗有恐惧神色。整具尸体水平悬在冰后,四肢怪异地蜷曲着,像是只伏在冰壁上的甲虫。

祝槿被她的死相震惊,他骇得倒退几步,结巴道:“阿明姑娘,怎么会,会被钉在冰里?”

沈碧从他背上滑下,走近仔细端详冰中浮尸,片刻后回过头来,他回头之际,本还面色如常,瞥及祝槿身后的左壁时,却神色一变。

祝槿循着他的视线回看——在那透明的冰雕画后,竟又出现了两个明媚的身影,她们像是误入雕画的游魂,兀自后追前赶着斗法,并没有注意到隔墙的祝槿与沈碧。

沈碧拍打隔断的冰雕,喊道:“喂,听得见吗?”

冰中的那两个明媚却始终无知无觉,只行色匆匆地踩着冰壁你追我赶。

祝槿和沈碧对视一眼,不由蹙眉道:“究竟怎么回事?她们为什么会进入雕画里?又为什么会又多出一个雨使姑娘?”

沈碧却突然转身看向另一面壁中的尸体,若有所悟道:“照左壁中的情形推测,或许,她不是被钉在冰壁里,而是趴倒在地面上。”

祝槿微微睁大眼睛,旋即也明白过来,震惊道:“你是说,我们的左侧和右侧,同时存在着两个和我们这里方位不同的空间?”

沈碧眉头紧攒,道:“或许是这样,又或许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是些迷惑人心的幻象而已。”

而仅这一会工夫,左壁中的两个明媚便已杳然去远。

祝槿和沈碧也继续前进。

雪一直在飞,扑朔朔地,迷离了视野。

他们终于爬到了阶梯的尽头。那里,立着道被由内向外推开了小半的冰门,而风雪正自门内源源灌来。

左壁最末的冰雕画里,烛皇正姿态虔恭地推门而入。

而右壁最始的冰雕画里,烛皇跨门即见煌煌昆仑神界。

门就立在丈外,祝槿反而踟蹰了,皱蹙眉尖,对沈碧道:“依参差君所言,这已经是迷宫的最内一层,推开这门,便应是‘复活殿’了。宵烬君……可能现在就在里面。”

沈碧感觉到他的不安,温声安慰道:“阿槿,没事,我会保护好你的,不用担心。”

祝槿失笑道:“我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怕他伤了你……”

沈碧摇头道:“他为入地宫自断龙脉、以身饲盘,现在的状况,怕是比我还要糟得多。”

祝槿听他这样说,才稍稍放松了些,主动拉起沈碧,道:“走吧。”。

两人携手登至梯顶,祝槿忐忑地抬手拉门。

门被拉至完全敞开的一瞬,风雪骤止,眼前一片虚无。

沈碧和祝槿几乎同步跨入门中,而入门的刹那,世界蓦然颠倒、旋转、翻折。沈碧只觉手中一空,再看时,身旁的祝槿已然消失无踪。

四顾间,沈碧愕然发现,自己竟又置身在了地君府邸中,他立在回廊下,仍能听见后院泉池的汩汩流水声与女子的软语温言。

沈碧没有犹豫,举步朝后院走去。

小院清雅如故,只是这时石桌上摆的不再是棋盘,而是些家常菜肴。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坐在桌前,他身旁另坐着个美貌妇人,正殷勤为他布菜。老人抖着手去接妇人递来的羹汤,却不慎将小半碗羹尽数洒在身上。

妇人连忙掏出手绢为他擦拭,起身时注意到默立在一旁的沈碧,笑道:“阿烬,来客人了。”

若祝槿亦在此处,定能一眼认出这妇人正是地府画室中那百来幅美人图的主角,但沈碧并未分给她半分注意,只仔细观察着桌前坐的老者。

那人一副龙钟老态,听得这话,反应了会儿,才缓缓抬头,用双浊目望向沈碧。

沈碧颔首示意道:“宵烬君。”

宵烬终于艰难地辨认出他来,转而对妇人道:“姑姑,我得同他说会儿话。”

被他唤作姑姑的妇人闻言,慈爱地抚上宵烬头顶,替他捋了捋苍然的白发,应道:“好,那姑姑先到一边去,阿烬要好好招待客人。”

她待宵烬的方式宛如对待稚童,可对方如今已是垂老的模样,这画面怎样看去,都诡异异常。

沈碧却视若无睹,只冷冷睨着宵烬,直到目送那妇人走远,宵烬才依依回首,对沈碧示意道:“云中君请坐。”

沈碧不应,反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宵烬默然半晌,答道:“这里,是过去门后的门厅。”

沈碧道:“过去门?你是指位于‘问道’天梯顶端的那道门?”

宵烬叹了口气,道:“是,也不是。不知常恒君有没有发现,‘问道’天梯的左、右两壁中,都好像各有一个空间。”见沈碧点头,宵烬继续道:“但其实,这只是视觉上的假象,真正存在于壁中的,是两种时间。”

他用筷子蘸了些汤汁,在石泉上写下“过去、现在、未来”,随即,轻点“现在”,道:“这是你走过的天梯。”又点“过去”、“未来”,道:“这是二侧冰壁中的倒影。

放下筷子,宵烬又道:“古昆仑设有四方门结界,朝圣者只有跨过结界,才能真正走进昆仑。烛皇建长明宫时,为防止有人擅闯复活殿,便也效仿其师千秋、万岁,在殿外布下了四面结界之门。永恒门设在显处,而另三面门则被隐藏在冰内——便是那永恒门在三面冰中的三个倒影,分别代表:过去、现在与未来。”

“而当你打开永恒门时,另三道影门便也被打开了。四道门同时开启,推门者究竟会走入哪道门中,落进隶属于何时何地的心灵陷阱里,便像是投骰一样,听凭你的运气了。”

“哦,适才忘了问,”宵烬面上忽又浮现出那种随和亲善的微笑,只是这笑容挂在他如今松松垮垮的老脸上,不免有些丑陋,且显得不怀好意。

他徐徐道:“云中君是独身前来的吗?你之前舍命相救的那位同伴现在又在哪呢?”

--

“凤兮凤兮”语出《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