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道

股民

边上的股民听他们两个人这么议论,都觉得有道理,有一个人说,“不如我们把他们砸出来的盘子全买了,看他们怎么砸!”另一个说,“是啊,也让那些机构看看我们这些散户的厉害。”还有一位女士说,“王姨也可怜,我也买中远,我们把它抬起来,看那些机构还敢压价不敢!”崔钧毅没有阻止大家,他知道中远的上升潜力还很大,散户不应该害怕那些机构。如果现在被那些机构吓唬住了,扔了筹码,就中了机构的计了。那个女人又说:“崔总是小股神呢!他每次的股评节目我都看,我就相信崔总,他说得最有道理。特别是价值投资的道理,真是让人开眼!”

人们纷纷挂牌买进中远航运,一时间,他们一个散户大厅就挂出去10万多手。果然没过几分钟,原来挂在上面的大抛单,突然撤了,只要买单往上挂,那卖单就会节节后撤,崔钧毅说:“这就是做盘,他们挂卖单,不是为了真卖,而是为了吓唬散户,现在他们看真的买盘来了,就吓得跑了,他们不舍得手里的股票。”

大户室的人听说了王姨的事情,也加了进来。中远的股价节节攀升,10分钟不到,就升到了昨天收盘价上方,散户大厅里,大家鼓起掌来。

但是,股价并没有就此止住,而是节节攀升,看来大家的买盘带动了人气,机构不敢砸盘了,转手做多。又过10分钟,中远的股价牢牢地收出了5%的涨幅。大家再次鼓起掌来。崔钧毅让王姨挂卖单,王姨说,“现在在涨,我卖了是不是不合算?”

崔钧毅说:“王姨,你年纪大,不适合做股票这种风险投资,你应该把你的钱交给专业人士,让他们帮你炒作。如果有可能,我们公司也会成立投资基金,那时候你再来买我们的基金,我们一定会帮你的钱增值的。”

申江帮王姨打入了托卖信息,王姨毫不犹豫地打下了回车键:“以前,我也想过,我的心脏和神经都吃不消这个股票的,但是,涨了眼红,跌了想捞本,真的是**心理。现在好了,我也轻松了,我还是回到外面去。对我来说,还是卖报纸稳当,不必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可以睡舒服觉。已经一年了,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到处打听消息,自己又不懂,总是担心。我今天啊,解放了,退出股市了。”

大厅里,大家又鼓起掌来。

有的人其实是带着心酸鼓掌的,散户大厅里真正挣钱的不超过30%,大多数人都处于亏损状态。只是他们没有王姨这样的好运,不能下定决心从此不做了。

许多人羡慕王姨,因为她终于可以走出去了,而且是带着好心情走出去的。

回到楼上,申江说,他已经开始出货,王大贵、汪政也已经开始,周重天如果不再加码,仅仅是他手头的那些筹码,只要他即时止损,不会出大问题。但是,他也担心,周重天赌性太大,他是那种一分钱损失都不舍得的人,而且他原来的计划是吃下鹰鸿股份,现在,他看股价下跌,有可能会加码。

“如果加码,我们会盈利更多。”卢平说。

“不一定啊。他完全可以和薛军联手。薛军拒绝了我们,这很可怕!如果他和薛军联手,发出对公司不利的传闻,使股价迅速下跌到我们的成本线之下,然后他再吸货,我们也有危险。最后,我们会成为他控股的公司的小股东!”申江说。

崔钧毅说:“我们赌他会加码!而且,薛军很爱自己的公司,估计如果他们两个人合作,首选的是现在就加码,而不是先打压股价。更何况,他贷来的钱,都是以股票质押的。如果先打压股价,必然会使股票价值缩水,甚至缩水到贷款额之下,这样银行就会逼迫他平仓,甚至强行平仓。如果是那样,就是我们重新吸货的好机会了。”

“如果他继续加码,那么,”申江说,“我们恐怕还不能保证一定胜!崔总说得对,现在还有一个不确定因素,那就是薛军。如果周重天和薛军走到一起,变数还是很大的。要么周重天死得惨,要么我们平手出局。”

崔钧毅说:“我们现在要统一行动,只有统一行动才能不败,否则很容易被各个击破。卢平,你立即通知汪政、王大贵,我们建议把三家的账户集中到一起,统一操作,我们这里可以提供操作平台和会议室,还有全部后勤服务!这样也可以防止周重天去做他们的工作。”

卢平和申江出去了。崔钧毅让曾辉玲准备一个房间,曾辉玲说,她刚刚让后勤部门给崔总装修了一间休息室,是一个套间,现在正好可以用。

崔钧毅看了看曾辉玲,内心一阵感动。曾辉玲是一个很好的秘书,有她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经过连续的跌停,崔钧毅已经把鹰鸿股份的股价从40块打到了20块。

周重天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的资本已经缩水一半,因为他的筹码基本是高位收集来的。周妮回来看望周重天,看周重天憔悴了,她问周重天到底怎么了,周重天把情况告诉了周妮。除了黄平给他的贷款,他还在中国银行上海分行贷款6000万。这笔钱,因为质押股票价格下降,中国银行已经决定强行平仓抛售。周妮看父亲头发斑白、眼窝深陷的样子,心里不好受。再怎么说,周重天都是她父亲!自从母亲离婚离开之后,她从小就和周重天相依为命,她不愿意看着自己的父亲受这样的折磨。

晚上回家,她和黄平商量贷款的事情。周妮觉得应该支持父亲。更何况,收购之后,将极大地改善大航集团的财务状况。黄平意识到这里有风险,极为犹豫。周妮心里也知道,黄平已经面临很大的风险,其实黄平现在应该做的是和中国银行上海分行一样的事情:逼迫周重天平仓,尽量收回贷款,减少损失。想来想去,可能只有邢小丽能帮周重天的忙了,周重天的资金链关键是在中国银行上海分行这2000万上。如果这2000万暂时稳住,可能还可以转危为安。邢小丽从周重天那里拿来的别墅,经过升值已经达到2000万元的市场价。周妮背着黄平和周重天来找邢小丽,要求邢小丽卖掉别墅或者用别墅做抵押,为周重天融资,遭到邢小丽拒绝。两人推搡起来,邢小丽从楼梯上摔下来,流产了。

周妮叫了救护车,把邢小丽送到医院。周重天听说后,匆匆忙忙地赶来了,他打了周妮一记耳光:“我周某再难,也不会从女人那里要回我送出去的东西。”

周妮哭着跑了。

邢小丽看周重天消瘦了许多,正想安慰他几句。没想到,周重天根本不愿意和她说话,一转身,看都没看邢小丽一眼,就出门了。

周重天并没有追周妮,而是给黄平打了电话,告诉黄平,他打了周妮,要黄平和周妮联系,安慰她一下。

黄平给周妮打电话,周妮在电话里哭得说不出话来。黄平问周妮在哪里,她也不说。黄平就这样拿着电话听周妮哭。隐隐地,他听到电话里传来轮船汽笛的声音,接着,还听到了水浪的声音!

会不会她在外滩呢?

想到有一次,周妮和他说过,小时候妈妈骂她,她一个人走到外滩,在外白渡桥一个人呆了一天的事情,会不会她就在那里呢?

黄平收了电话,顾不上开车,打了的追出来。车从延安高架下来,到了外滩,他早早下了车,沿着防洪堤一路找,找到上海解放纪念碑那儿,周妮果然在那里。

他把周妮揽在怀里,劝周妮回家,但是,周妮就是哭,不应声。

也巧,周重天来电话向周妮道歉,周妮不接,黄平接了电话,揿了免提键。周重天今天很特别,不仅向周妮道歉,还说了很多话,有些是回忆以前他们父女俩生活细节的,那些话把边上的黄平都弄得要哭了。黄平内心里下了决心,再帮周重天一次。

其实,在黄平的内心里,他也想再赌一次。如果这次周重天就这么失败了,他也一定会跟着周重天失败,他在银行的职位是保不住了。这种关联贷款,要是让银行里的人知道,怎么说得清楚?他贷款给他的丈人?再说,现在已经亏损,他根本不知道周重天到底能不能还出来?能还多少?周重天的大航集团到底值多少钱呢?再说,周重天并没有用大航做抵押啊,周给他的不过是一些股票而已,而这些股票价格已经跌了一半。

为使周妮和周重天父女和解,黄平冒险贷款给周重天。也许能赌胜,他就赌自己的丈人赢吧。作为他,作为一个女婿,一个丈夫,他还能怎样对待周妮和她的父亲呢?即使面前是万丈深渊,他也只能如此了。

崔钧毅感觉到周重天身后有更大的鱼,股价进入20元下方之后,就再也下不去了。一股资金在20元左右,默默地吸筹。他们砸出去的筹码,慢慢地被这股资金吸走了。卢平担心,他们再这样下去,下一步就走不出来了。他们的打算是把股价杀到20元以下,逼迫周重天杀跌,但没有想到周重天这么抗跌,为什么呢?他们仔细算过周重天的筹码和资金实力,他不应该还有这么大的能量啊!

崔钧毅怀疑是薛军在搞鬼。后来,申江和卢平把薛军搞定了。他们打听到薛军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加拿大,已经移民入籍了。卢平通过加拿大那边的关系,得知薛军的妻子是IT专家,以前在上海比较有名,但是,自从移民加拿大以后,就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只能在加拿大带孩子,内心自然极其苦闷。卢平找到以前在加拿大IBM工作的朋友,帮助薛军的妻子进了加拿大这家权威的IT机构。薛军心头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答应出来和崔钧毅在上海大厦见面。

崔钧毅对薛军说:“薛总,请你来,不是想和你做买卖,而是想把一个企业完整地交给你!”

薛军笑笑说:“我有自己的企业!”

崔钧毅知道薛军特别爱自己的企业,尽管他太太已经移民,但是,他为了这个企业,始终没有办理移民手续。崔钧毅说:“我想把鹰鸿股份完完整整地交给你!”

薛军没好气地问:“你想把我自己的企业交给我?”

崔钧毅说:“恐怕你也知道了,我在二级市场上收购了你们公司的股票,据说可能证监会会建立流通股东、非流通股东分类表决机制,如果真是这样,我也有表决权哦!而且,我还可能收购到汪政手里的法人股!”

薛军认真起来:“你的这些说法,以前周重天也跟我说过,被我拒绝了。我不会拿自己的钱,炒作我自己的公司,我不想出卖那些二级市场上的股民!我知道公司股票在波动,但是我不怕这种波动,股民会认识到我们的投资价值的。”

崔钧毅说:“我信奉巴菲特,他说,如果你有一家公司,一定要把它交给自己信得过的人管理。如果你收购了这家公司,而他又在你信得过的人手里,那你就差不多完成了你自己的任务了。”

薛军喝着酒,不说话。

崔钧毅说:“我已经掌握了你们46%的流通股!我、汪政、王大贵。”

薛军问:“现在,还有30%在周重天手里。”

崔钧毅点点头。

薛军问:“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崔钧毅叹口气:“唉!商场上恐怕不会有长久的合作朋友啊!更何况,周重天那样的性格!”

薛军问:“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呢?”

崔钧毅说:“帮我们在这场股权收购战中获胜。收购完成,你还是总经理,而且,我们将委托你行使我们的股权,你将是新的董事长!”

薛军不相信有这档子好事:“我问的是你们具体要求我做什么?”

崔钧毅说:“我们要求你出一份预亏的公告,我已经了解了,你们委托给一家证券公司的理财金,有可能面临风险。你完全可以以记提损失的名义,把预告发出去!”

薛军说:“好。就算我还你一个人情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手套,也不和卢平、崔钧毅告辞,默默地走了。

看着薛军在窗外发动了车子,缓缓地倒出车位开了出去,崔钧毅对卢平说,“这个人不容易,自己一手创建了这家公司,本来几乎就是他自己的个人企业,国家一分钱没给。现在,这家公司又要被变卖,他还得看着别人卖,不能发言。如果我们收购成功,就交给他,他会把这家公司搞好!”

卢平说:“我看也未必,他把妻子、孩子都送到加拿大,哪来的钱?恐怕没那么干净吧!”

崔钧毅说:“这也是中国企业家的悲哀!创办企业,最终自己一分钱也得不着,想得一点利,还得自己偷自己的!这种情况,企业怎么搞得好?”

卢平说:“其实,在西方,也有搞不好的企业。你说倒闭的企业,西方就没有了?那些企业倒是企业家自己的呢!但他们没有那个能耐!”

果然,三天以后鹰鸿股份发布公告,上半年预亏。

这次,周重天再也抵挡不住了,股票一路下滑到16块,黄平再次贷给他的2000万一眨眼就不见了。

周重天破产了。崔钧毅从股票价格的加速下滑上看出来了,周重天已经没有钱救市了,他已经开始抛售股票!崔钧毅知道,这对于周重天来说意味着什么:银行开始强行平仓,周重天已经失去了对资金和股票账户的控制权。

崔钧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命令卢平和申江开始反手偷偷吸货。他们用150个账户,分头行动,让那些账户的活动看起来像是散户在吸筹。周重天果然上当了,他不断抛售,只想拿回一点本。

其实,这个时候如果周重天还有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要坚持一个星期不抛,崔钧毅他们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他们的融资期限也要到了。但是,最后的关头,周重天放弃了。

胜利属于那些坚持到最后,或者为自己留了最后一根稻草的人,崔钧毅找到了最后的稻草:薛军。而周重天,他没有说服薛军,这根稻草漂到了崔钧毅的手里,崔钧毅用它轻轻地一抽,周重天就从马上摔下来了,而且摔得再也爬不起来了。

崔钧毅可以睡个好觉了。

张梅回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崔钧毅是其中最高兴的。他看张梅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稍稍黑了一点,那种担心稍稍地放下了。本来他担心张梅会不愿意见他,或者别别扭扭的,看起来,张梅像是没事人一样,倒好像是自己心怀鬼胎了。张梅是不是那天晚上那个稻米呢?或者又是自己看花眼了?不会啊?那个稻米接了他的电话,而且还挂机了。不过,张梅不提,他也就不提了。最好,就永远不提了。

张梅从小就是大大咧咧,像个假小子,我行我素的。那次搬去和申江住是突然的(张梅后来解释说,是因为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崔钧毅,不能自拔。她不能和崔钧毅天天住在一起,天天看着崔钧毅,却不能和他相爱!那样,她会发疯的),这次去广州也是突然,以后还有什么是突然的呢?

崔钧毅天天早晨起来,敦促张梅起*,然后让张梅搭自己的车去公司。以前,他总是避嫌,不让张梅搭车,也不让张梅在公司里喊他小毅哥。现在,这些都顾不上了。反正公司里的人也知道,这是他的小妹,没有办法,他得照顾。

这次张梅从广州回来,好像一下子懂事了,成了一个大人。以前她在家从来不帮张姨做事的,现在,一回来就帮张姨烧菜做饭、整理屋子。以前晚上常常不着家门,现在,也不出门了,在家里一呆,一整晚都在看书。看到张梅的这个变化,崔钧毅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坏事变成好事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也许这对张梅来说,是一个进步呢!

可是,崔钧毅没有高兴多久。

星期天早晨,他就被张姨和张梅的吵架声惊醒了。原来,昨晚老宋来张姨这里了,而且老宋走得晚,被张梅回来撞上了。张梅在客厅等了半天,气得不行,没等老宋穿衣服出来,又走了。张姨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管张梅。张梅在外面呆了一个晚上,早晨回来,母女两个就吵起来了。

崔钧毅看她们是真吵,不好意思在里屋呆了,只好硬着头皮出来。一看,张姨蓬头垢面,正在流泪,张梅最后说的一句话竟然是:“我不希望有一个不要脸面的妈!不要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老是从我妈的房间出来进去!”

张姨看崔钧毅出来了,便不说话,只是哭。崔钧毅给张姨递了毛巾,张姨接了,突然对张梅说:“梅子,我把你拉扯大,不是为了今天听你这套话的。我告诉你吧,你不认他,我是要认他的,他是你爸。不管你认不认,他总是你爸!你高傲,你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我就告诉你实情,你那个死了的爸,那个贵族爸,根本就是一个太监!”

崔钧毅听了大吃一惊,他本来想偷偷回里屋再睡一会儿,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现在,张姨正在念这难念的经,他这个外人还是躲开一点为好,不要偷看和偷听那个经,那总是让人难堪的。

可是,听张姨这么说,他觉得自己不能躲了。他反身出来,拉了张梅,他怕张梅再次跑掉。但是,张梅坐在那里,出奇地冷静,她低沉地说:“妈!你不要再说了,你要我再死一次吗?我没有老宋这个爸!你以后不要对我说了!”

说着,张梅起身,崔钧毅不知道张梅要做什么,拉她。张梅拨开崔钧毅的手:“你别紧张了,我不会跑的,我只是累了,要回屋里睡觉了,我昨天一晚上没睡觉!”

崔钧毅跟着她到了主卧室门口,张梅把他推开说:“崔总,我这种人不值得你这样。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我倒是给你一个意见,你要对员工好一点呢,就给员工们安排一下宿舍,不要让他们老是跑来跑去的跑那么远的路上班,或者还要寄宿在父母家里。”

崔钧毅想起来,那个时候,张梅为什么要搬到申江那里去住,又为什么上大学的时候,总是回来很少,可能就是为了回避老宋吧。想到张梅在自己的公司工作也有一年了,他自己也来上海4年了,是该有个自己的窝了。还有刘长生书记,那么大年岁了,还住那么窄的房子,不行啊!人要有尊严,住不好,吃不好,穿不好,又有什么尊严可言呢?人的尊严首先是过上富足安康的生活。

他说:“张梅,你放心,这次我们完成了手头的项目,马上就给大家分房子。”说这话,他心里是有底气的。关键的问题是,他真的觉得自己也得有一套房子了。想想邢小丽,为什么要接受周重天呢?她那么屈辱地接受他,不就是因为周重天把那套别墅送给她了吗?她作为一个女人,尽管心比天高,可是这高贵的心也得有个地方遮风避雨啊。想着,他加重了口气,“张梅,相信我,我一定给你分上一套房子,让你还有张姨,有好房子住。不过,张姨这么多年不容易,你要了解她!”崔钧毅不知道怎么说,在他的脑子里,张梅是不是老宋的孩子,一点儿也不是问题。但是,在张梅的脑子里,这可能是非常关键的,涉及到自尊、自信等等。

这个时候,张姨也平静了,她说:“你也别那么想,房子不是个小事,怎么能要求你呢?再说张梅也才刚刚工作一年。再分也轮不到她啊!你也不要为难了。”

崔钧毅关了主卧室的门,埋头坐在客厅里,他看见张姨被痛苦击倒,脸上无比悲伤的样子,内心一阵泛酸。他又想到自己在乡下的父母。前些时候,他托人给家乡的父母带去两条烟,两包人参,父亲一直没舍得抽那好烟,每次只有客人来才发给客人抽;那人参也是如此,母亲不舍得吃,一直放着,结果,过了一个梅雨季节,最后全部发霉了。其实张姨和自己的父母是一样的,她非常爱孩子,为孩子贡献了一生,张梅应该理解一下张姨。如果说,有什么是张姨还没有做的,那一定是她做不到的!就拿房子来说吧,张姨哪里有能力去买房子呢?她一生从头到尾,也挣不到30万啊!现在,哪里买个房子不要30万以上呢?

他不知道怎么劝张姨,看见客厅墙上的剑,便取了下来,要张姨教教他。他说,他也想练练身体,这段时间忙,明显感到身体跟不上。

张姨到洗手间,洗了脸,两个人下了楼。走一段路,到了公园,张姨教他练太极剑,他跟着学。练起剑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实在糟糕,比不上张姨,那身段姿势几乎完美无缺。张姨一手握着他持剑的右手,教他剑式,一手按在他的肚子上,教他练气。一会儿,崔钧毅就感到浑身热了起来。东边的太阳渐渐地升起来了,公园里的人也渐渐地多了,崔钧毅感觉到身上有了力气,肚子也饿了。张姨说:“你饿了?是练剑起作用了。这个剑啊,特别有用处。以后你得学会练气,练剑不练气不行。练气之后,事半功倍。”

崔钧毅拉了张姨,问张姨要吃什么早点?张姨说家里有,哪里要在外面吃!她一边收了剑,一边拉他回家。想到家里张梅还在睡觉,崔钧毅说,今天请张姨在外面吃上海最好的早点,一直吃到中午,再把张梅喊出来,逛街去。

张姨听崔钧毅说得真切就说道:“小毅,你是孝顺孩子,我要是摊上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你要是真请,我们就去静安寺吧。好几年没去了,正好去烧**!”

崔钧毅带张姨出了公园门,打了的。星期天街上没什么人,车子开得快,七八分钟也就到了。

进了素斋馆,小姐把他们引到僻静处就座。崔钧毅一看,果然不愧是素斋馆,各式菜肴都很素净,也没有平常菜馆的喧闹。一抬头,看见墙上一幅字,上面写着“人生一饭间,贪嗔痴悉具,智者善思惟,莫为餔噄误!”看那“贪”、“嗔”、“痴”三个字,就想到王姨那天破涕为笑,从散户大厅撤出,又到门外卖报纸的事儿,其实人的**哪里就能满足呢?真正感觉**满足的时候,恐怕只能是用智慧看透**的时候吧。只有离了“贪”、“嗔”、“痴”才能开悟吧。

然而世间万般皆苦,又哪里能那么容易开悟呢?想想王姨每天天不亮就分报纸,守摊,卖早报;到晚上6点,又卖晚报,有时候,卖不完,还要加夜班,一直到七八点,这人生的苦,王姨又是能自己做主去回避的么?

张姨看他发愣,问怎么啦?然后,给他介绍这里的素菜。崔钧毅就说,你点吧,我请客,要点好的。张姨指指上面的诗,崔钧毅便端坐不语,让张姨看着办。张姨招手,叫来了服务员,点了拌三丝、素鸡、素鸭,又要了两碗粥。

两个人吃了,稍稍坐了一会儿,张姨说去拜**吧。两个人入了寺门,张姨在观音像前面跪着嘴里念道:“愿我速知一切法,愿我早得智能眼,愿我速渡一切众,愿我早得善方便,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乘般若船,愿我早得越苦海,愿我速得戒定道,愿我速登涅槃山,愿我速回无为舍,愿我早同法性身。”崔钧毅不知道张姨念的是什么。张姨起来了,往公德箱里投了钱,边上的和尚撞了一下钟,看崔钧毅站着,便说:“小伙子,你也拜拜吧。”崔钧毅想到基督的爱心,便问他观世音菩萨的慈悲心到底是什么?和尚说:“大慈悲心是,平等心是,无为心是,无染着心是,空观心是,恭敬心是,卑下心是,无杂乱心无见取心是,无上菩提心是。”崔钧毅听了,很是受感染,人要是有这样的心,天下哪里还有什么苦呢?其实人生的苦,大多不也是人造出来的么?

两个人在里面又转了一圈,将要出来时,崔钧毅抬头看见头上挂着祈福香,有一只上挂下来的坠子上竟然写着“邢小丽母子平安”的字样!

“会是谁呢?谁会为邢姐在这里祈福呢?”崔钧毅迷惑了。想到邢姐,他心里郁闷起来,邢姐可以说对他有知遇之恩,可邢姐遭这么大的屈辱,他却不能帮上任何一点小忙。

想了想,他对张姨说,他也想挂三个祈福香,一个给邢姐,愿他们母子平安;一个给自己的父母,愿他们身体健康;一个给张姨和张梅,希望她们母女和睦。

柜台边卖香的和尚倒是热情的,拿了纸笔,让崔钧毅自己写。崔钧毅提笔,一边写,一边想着这些他要祈福的事情,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恐怕也就是自我安慰一下吧,但愿天下的人都能平安。写完了,和尚举着撑竿挂上去,嘴里还啧啧称赞,说崔钧毅的毛笔字好看,有佛缘。看看自己的字,崔钧毅才想起,自己原来已经七八年没有练字了。当初,自己练柳体,倒是真的下过一番功夫,后来觉得字这个东西再好,也是一个工具。再说,自己是多思少行的人,写字上也没有什么出息的,也就放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又重新用上了书法。

他对张姨说,想去看看邢小丽,张姨答应了。也许张梅中午可以到邢小丽那里去汇合。

他们到了邢小丽那里,发现邢小丽脸色苍白,在院子里晒太阳。

张姨问:“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邢小丽说:“张姨,我流产了。”

崔钧毅说:“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

邢小丽摇摇头:“没什么原因吧!恐怕是我命里不该有这个孩子!”她不愿意让崔钧毅知道是周妮推她下楼,她摔倒的缘故。崔钧毅和周妮是同学,她不愿意他们因为她而心存芥蒂。再说,她并不恨周妮,周妮有她要保护、要追求的东西,这个东西和她邢小丽不一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间的事情不都是这样吗?你爱的,别人不能爱,你有的,别人就不能有了。所以,人的四围都是冲突。一般人总是把这些冲突看成是你死我活、不能不胜的坎,她呢?经历得多了,就把很多事儿想通了,她更愿意理解别人,包括她的敌人。

崔钧毅看她病歪歪的样子,心里真是疼了:“邢姐?怎么了?”他坐在邢姐的边上,感觉从来没有这样无助。他现在可以动用上亿的资金,在一般人眼里,算是神仙了,权力大吧?可是,在邢姐身边呢?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呢?他束手无策。

有些事情,完全不是由钱和权控制的,那些你真正重视的事情,那些你真正在意,对你的生命有价值、能让你幸福的事情,往往是你的权力和金钱不能抵达的。

如果可以,崔钧毅愿意把邢姐供起来,他说过,要把邢姐请到自己的公司里来,可是,邢姐呢?她肯吗?

“我怎么能去你那里呢?邢姐不是那种靠着男人吃白食的人!”

他不希望邢姐累,邢姐累过了。甚至还被周重天那样的人羞辱,为什么呢?周重天和他崔钧毅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说周重天是因为没有感情,没有爱心和怜悯,所以能够从容地用钱去主宰、羞辱比他软弱的人。那么他崔钧毅呢?事情并没有因为他有感情、同情心和爱心而得到任何改观。能用钱和权伤害、撕裂的事儿是那么多,以至于事情常常是不能再用钱和权缝合起来、补救起来的。

现在,在邢姐身边,崔钧毅的感觉就是这样。

他现在有钱了,但是,他竟然不能帮助邢姐什么!

“邢姐!我能帮你什么吗?”

邢姐握了握他的手:“你知道我现在最想的是谁吗?”

“不知道!”

邢姐道:“周重天!”

崔钧毅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呢?”

“我是为了你,才告诉他孩子是他的!那个时候我就想,要是他知道了孩子是你的,会发疯的,会把你吃光,吃得你一丝不挂,让你赤条条地回江北去!”她站起来,拿了个茶杯,倒了一点白开水:“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我不知道,你原来比他狠多了。现在是你,把他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他放了你一马,你却偷偷地吃了他!”

崔钧毅心里说:我只是想证明我的力量,想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他可以一手遮天的!可是,他说不出口,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邢姐,怎么面对邢姐的眼光。

邢小丽幽幽地说:“你们两个都是优秀的男人,都是我爱的,我一直想让你们两个和睦相处,互相帮助,周重天提携过你,是吧?现在呢?”

“邢姐,你别说了!我本来只是想打败这个所谓的上海大佬,想让那个人良心发现,让他看看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不是你有钱就能为所欲为的,不是你有势力就意味着所有人都要向你屈服的。向你屈服的人,让你为所欲为的人,他们常常是因为爱你,而你不配这种爱!”崔钧毅痛苦地抱着头,“现在想来,也许真的是我错了!当初,要是他主动攻击我,我恐怕早就完了!”

这世间的情和爱,有什么价值呢?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他一直相信的复仇,结局为什么是这样的?他想起在庙里看见有人为邢姐祈福的事情。“邢姐,在庙里看见有人为你们母子祈福呢!”

邢小丽想了想:“这个世界上,除了周重天也许不会有其他人会做这件事儿了,我身边的朋友只有周重天信佛。”

邢小丽不想对崔钧毅解释了,她不希望崔钧毅是一个只知道恨的人。她离婚的时候就想,她的丈夫为什么那么恨呢?看着他被恨折磨得失去了形状的脸,她就想,被恨主宰了灵魂的人多么可怜啊!

此后,她就不恨任何人和事了。这个世界上有多大事儿呢?

人的事情,不过就是那点嫉妒,那点**,那点占有欲,真的看开来了,轻得很。

她是喜欢钱的,但是,她不会为了钱去恨别人,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人欠她。她也不会为了钱去害人,因为有很多方法,可以不害人就拿到钱。她是爱男人的,她知道宠男人。男人就那点欲念,与其说他们是被欲念弄得卑怯了,不如说,是因为女人对他们的提防、中伤、嫉恨、独占欲让他们变成那种**的奴隶的。她让每一个喜欢她的男人都能满足,那些男人倒是伏帖了、善良了、真诚了,他们流露了脆弱的一面、真切的一面、小孩子的一面!

周重天呢?也一样吧。让他满足吧,他觉得她是想要他的钱,他觉得她是想用孩子拴他,他觉得他有钱,送了她房子,就可以甩了她,那就让他那么觉得,让他那么做吧。他做到了也就心安了,也就不能再坏了。崔钧毅前脚走没多久,周妮来电话了。

周妮告诉邢小丽,周重天失踪了。

邢小丽实在为周重天担心,周重天这个人太硬,为人、做事都是太硬,不知道转圜。也许,是他成功得太艰难了,坎坷磨掉了他所有的柔情,而女人大多要靠和各种各样的人转圜,反反复复地争取才能成功。周重天是不会这些的。他早年靠体力在日本打工,后来靠勇气,最后是靠财力。他常常觉得靠自己就可以了,要么成,要么不成。

周妮声音颤抖着说:“你高兴了吧?我爸失败了,他已经逃跑了。”

邢小丽拿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沉默。她把无绳电话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不让电话在耳朵边贴的时间太长。

周妮在那头看她不说话,声音变得尖厉起来:“你一定在高兴!”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种尖厉的哭腔,有点瘆人。

邢小丽道:“我没有高兴。当然,要说我有多难过,也没有。只是我不希望他那样。你要是找到他,你告诉他,没有地方去,就到我这里来!”

周妮叫起来:“你这样说,谁相信!他当着大家的面骂你,把钥匙甩在你脸上,你不恨?”

邢小丽叹口气:“我不恨!周妮,哪天黄平这么对待你,你会不会恨呢?你可能恨,你现在想的就是恨。但是,真的那天来了,你也许一点也恨不起来的。”

“我不相信!”周妮平静了下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爸爸不见了,我在找他。如果他和你联系,希望你能告诉我一声!”

“你怎么办呢?那些债主会不会来找你?再说黄平怎么办呢?”邢小丽是真的担心周妮了。

周妮那头突然没声了,邢小丽听到那头隐隐的哭声。她的眼泪也要出来了。周妮能受得了吗?突然,电话的那头周妮叫了起来,“平!”周妮叫得好响,像是要撕破喉咙,接着她听到周妮扔下了电话。

邢小丽也扔了电话,她给卢平打电话,要卢平过去看看。她走不了,身体虚弱,不能出门,卢平干脆地答应了。

半个小时不到,卢平就来电话了,他说,黄平自杀了。就在周妮给邢小丽打电话的当口,黄平从自家的阳台上跳了下去。

周妮看见黄平像一把没有张开的伞从窗前飘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他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她不可能看清楚他。但是,凭感觉,她知道是黄平;也还是凭感觉,她看见黄平在笑,一直到扑通一声响,黄平到达了地面,那笑声才结束了。

人类的目光是多么神奇啊!有的时候,你不一定要用你外在的眼睛,你只要用你内在的眼睛就可以了。你可以洞察秋毫,那些快速滑过的事物,那些并没有向你敞开、只是透露了一点风声的事物,你可以依靠那内在的眼睛,从那些蛛丝马迹里,看出所有的问题来。

周妮的预感,让她看到了黄平,他从他们楼上的卧室里出来了,没有走门和楼梯,而是从窗户中直接出来了。

黄平一直说:“一切都会过去的!”黄平安慰她,用手抚摸着她的肚子、胸口、大腿根,然后深深地把头埋在她的臂弯里。他总是在这个时候轻轻地叹气,然后这样对她说:“不要忧虑,你看鸟儿既不播种也不收获,上帝还让它生活得平安,何况我们人呢?”

如果我们一定要承受那些惩罚,那是我们的错么?比如黄平,他要承受失去工作、亲人的苦,这是他的错么?就像人必然要死的,死难道是他的错造成的么?如果他什么错也没有,却为何还是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呢?

她怎么会不了解黄平呢?她怎么不知道黄平承受的要比她父亲承受的还要重呢?而且黄平不能躲起来,她的父亲却可以躲起来。

她看着黄平浅紫色的瞳仁以及那瞳仁里灰色的影子,感觉看到的是另一个黄平,一个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黄平。她觉得那要来的总是一定要来的,关键是怎么来吧。她摸着自己的肚子,那个时候,她就想但愿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孩。这样黄平不在了,就有另一个黄平可以陪着她了。

如果注定了黄平要用他的死填平那些不可逾越的鸿沟:比如只有这样,他的父亲才能回来,她也才能继续活下去,等等,那么她是不能不接受的。

黄平说:“我没有错,但是有罪。”

她紧紧地贴在黄平的身上,让他不要说了。

“我没有错,但是有罪!”黄平的话让她想了很久,黄平既没有错,也没有罪。这是她的结论。

那真正的罪人是谁呢?是崔钧毅,是邢小丽。他们合伙骗了父亲,也骗了黄平。亏得黄平和她还是崔钧毅的同学,亏得卢平也是她的同学!

她得去找崔钧毅,不能让崔钧毅就这么过去了。

他凭什么可以这样?

想到自己当初还信任过崔钧毅,把大航的钱给他去委托理财,她就觉得当初自己是瞎了眼睛,她怎么还会喜欢过这个人呢?这个人实在是恶,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一个乡下人,一个掮客!

想到张梅,张姨就要落泪,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其实,老宋和自己是有缘没分的,她没有奢望和老宋结婚,当初她先生在的时候,劝她离了婚和老宋过,她拒绝了,她没有这么想过。她先生出身富商名门,还有乌鲁木齐路,她是喜欢的。上海的女人都喜欢乌鲁木齐路的吧。她是不能和老宋去住闸北的棚户区的,反过来,先生的优雅、细腻是好的,先生的沉静、温和也是好的。但她留恋老宋在*上的粗鲁和暴力,当然,这些是拿不得台面上来的,台面上的老宋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先生呢?不一样,他是体面的。

生了女儿之后,先生也知道不是他的,但是,先生的优雅让他接受了这个女儿。她倒是歉疚着,不敢太放肆地爱梅子。先生呢,倒是反了,把梅子当心肝,成天捧在手里。她有时候气了,打梅子,他就护着,好像是老虎护着虎崽。那个时候,她欣慰过,也下决心,再不理老宋了。可每次,老宋只要一出现,她还是止不住,像是失了灵魂,脑子是控制不住身子的。但是,她希望梅子不要走自己的路。因为她从根本上是不喜欢自己走的路的,这也是她为什么,先生过世这么多年了,却没有和老宋结婚的缘故。从根本上说,她是一个上海的女人,是不能和比自己低下的男人过的。

可是,这些梅子是不理解的。

崔钧毅看张梅已经起来了,便坐到张梅边上。“张梅,别生你妈妈的气了,早上,你妈妈还到静安寺为你祈福呢!她的事情,有她的道理,我们怎么能管呢?”

张梅不说话,不断地摁遥控器,换电视台。

崔钧毅说:“我想提升你做大户室主管,大户室以后要从以硬件服务为主,渐渐地转换到以软件服务为主,将来主要是为大户提供交易指导。你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转换职能,要训练自己炒作一只私募基金的能力!”

张梅没好气地说:“你不要用这些小恩惠来套近乎,我们家的事情,不要你管!”

崔钧毅也气了,扭了一下她耳朵:“我倒是不想管你,但是,你妈放得下心?再说,公司马上要分房子了,如果你不是中层干部,怎么给你分?”

崔钧毅看看张姨,张姨不说话,到厨房去了。崔钧毅觉得和张梅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了,起身回屋。家里的气氛真紧张啊,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本来,张姨、张梅还有他,应该是很好的啊。崔钧毅在内心里突然感到,其实,贫穷和富有对于家庭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可能是内心的平安。如果大家内心平安,有信心,即使贫穷,又能怎样呢?就像上海人说的“哪能呢?”可是,要是大家的内心都不平安,富有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家,是大家都要逃离的。

幸好,邢姐又叫她了,好像有急事儿。

邢小丽叫崔钧毅,她想和崔钧毅好好谈谈。当崔钧毅从车子里出来,她看见崔钧毅的同时,也看见了他肩膀上的阳光。真是奇妙啊!这个年轻的男人,竟然是带着一肩膀的阳光在走路。她看着他的轮廓,看着那轮廓的位移,觉得这个年轻的男人和那些带着光芒的色彩的确是同一的。有些东西,他们走到一起,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们本是同类。为什么,这些她在周重天的身上就没有见到过呢?

崔钧毅径直从草坪上穿过来,看来,他是很焦急的。是不是她的电话让他焦急了呢?他没有把车停进她的院子,而是停在了院门前的甬道上,然后快步地跑进来。他是可以跑的,一点也不臃肿,一点也不滞重,不像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走的时候还很威严和有架势,可是跑的时候,身子就滞重了,屁股怎么也摆不到好的位置,似乎是身体上多余的东西,坠在脊椎的后面,像个大袋囊,手呢?也不知道怎么摆放,只是蜷曲着搁在胸前。一个跑步中的男人,却带着一双没有什么摆动的手,样子是很滑稽的。

她见蒋书记跑过一次,那次,她差点流出泪来。岁月在蒋书记的跑步姿势中积淀着,让他跑不起来了。他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划桨运动员,在不断地划,但是身子就是不朝前动。一切看起来像是慢镜头。

现在,崔钧毅走到她的跟前,两只手俯撑在她坐的沙发扶手上。他的眼睛里有孩子一样的喜悦,真的像孩子,像一个做对了事情,要大人奖赏的孩子。

邢小丽伸出右手,抚在他的左手背上,突然伤感起来,这样一个美好的男人,这样的一个美好的黄昏,她却要和他谈怎样的事情啊!

“小毅,周重天失踪了!”

崔钧毅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

“黄平自杀了!”

崔钧毅的眼神惶惑起来。

“周妮也不见了!”

崔钧毅的眼神里没内容了。“小毅!你不是坏人,可是这些真的和你有关呢!为什么呢?”

崔钧毅说:“邢姐,周重天那是罪有应得吧!再怎么说,他也不应该那么对你吧?”

邢小丽知道,崔钧毅是在强词夺理。“小毅,他有罪,但是,你能审判他吗?你能代替上帝惩罚罪人吗?”

崔钧毅辩解道:“罪人,谁都有权力惩罚啊!”一个人想要辩解的时候,就说明,他对自己不自信了。

邢小丽伸出左手,摸了摸他的脸,“小毅。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我们都是人,我们没有什么力量论断人,更没有力量审判人。人怎么能审判人呢?雅各书里说:‘设立律法和判断人的,只有一位,就是那能救人也能灭人的。你是谁,竟敢论断别人呢?’所以,时候未到,什么都不要论断。”

“邢姐,那难道恶人就不应该得着惩罚吗?神是全能的,有丰富的慈爱、怜悯、恩典,但也是公义、烈火、永不打盹的神啊!”崔钧毅说。崔钧毅知道这些话语,也相信这些话语都是正确的。路加福音里说:“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这是对的,但是,崔钧毅脑子又有另一种声音在抵抗,那个声音说:不要软弱!那个声音是全无道理的,但是,他还是照着那后一种声音做了。

他跪下来,匍匐在邢小丽的身上,闻到邢小丽身上温暖的馨香,脑子里出现了第一次和周重天饮酒时的情景。那也是在这间别墅里,周重天说他如何艰苦,拎着皮包到处跑,在收集股票的时候,又被强盗抓起来打……邢小丽摸着他的头发:“你们的事儿,有多大呢?他为什么要跑呢?”

崔钧毅也不完全清楚这事儿有多大,他说:“也许,他要破产了吧!”

邢小丽说:“他不会破产的,至少还有我这里的房子,这里的家!”

崔钧毅一震,有一种被刺得鲜血淋漓的感觉,他在心里说:邢姐,他这样对待你,你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当成他的人,这套房子难道不是你的吗?这个家难道不是你的,怎么就是他的?他脑子里出现了马太福音中的话:“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我主还说:“我就明明告诉你们,我从来不认识你们,你们这些作恶的人,离开我去吧!”

他抬起头,“你是不是要找他回来?你要帮他?”

“我不会帮他,但是,我会在他需要的时候收留他,帮他洗净衣服。经书上说:‘洗净衣服的人有福了!’你要把绵羊山羊分开。你没有错的吧,我呢,我是‘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的人,我希望他也一样。”

“邢姐,你要我怎么做呢?”

“我不会插手你们的事情!”邢小丽轻轻地叹气,看着西方。

“国庆节要到了。国庆的时候,我会买辆新车,加长林肯,到时候,我带你出去玩。”

崔钧毅想换一个话题,让气氛轻松一点。但是邢小丽还是照样叹气,不说话。一早上班,崔钧毅便找刘长生书记,商量提升大户室功能以及和粤海控投共同发起中国基金的事儿。刘长生书记想来想去,想不到什么人可以做黄浦投资公司VIP会员暨中国基金筹备办公室的主任,崔钧毅就提出让张梅试试。张梅来公司也两年了,最近工作表现不错,协助吴单做的几个投资计划都成功了。崔钧毅说,吴单一直推荐张梅呢!刘书记就说,让她做吧,试试看。两人又商量了一下国庆节兑现奖励方案的事儿,刘书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

回到办公室,崔钧毅让曾辉玲起草一份任职通知,任命张梅为主任。一会儿曾辉玲就拟好了,他看了一下,把日期提前了一个月,加上了“经数月试用考察”等字样。

崔钧毅让刘长生书记找申江、卢平,让他们协助做一个计划,每个中层干部分一套房子,公司里还要再买两辆新车。一辆给刘书记,一辆自己用。他又让曾辉玲通知各个处室,让他们也分头准备奖金分配方案。

第二天,申江、卢平做了一个计划上来,计划做得非常巧妙。根据打出的分数,可以拿到房子的人中,崔钧毅是96分,全公司第一名,可以第一个挑选,而最后一名恰好就是张梅。看着这个方案,崔钧毅笑了,这两个家伙,真是能看到他心里去,完全知道他想要什么。看来,他没有白花心思。

他们二人拿着草案来找崔钧毅,崔钧毅说,这件事儿刘书记管,你们找他。两个人不走,“黄浦的事儿,没有崔总哪里行?还是要崔总先看看。”

崔钧毅就问,第一个挑选,可以挑什么样的房子呢?申江和卢平不约而同地说,你想要什么房子就是什么房子。崔钧毅就问,你们口气不小,你们有多少钱?吴单说,他可以拿出8000万。“你们呢?”申江和卢平对看了一眼,两个人伸出一个指头!崔钧毅故意问,1000万?两个人笑了,崔钧毅就说,一个亿?两个人点点头!崔钧毅摇摇头,你们也不要这么积极,明年不做啦?不要和吴单比,要和未来比,我也不要你们那么多,我要你们各出4000万吧。

两个人点头。“不过,这恐怕太少了,我们就各出6000万,这样,公司里的矛盾也会少一点!”

崔钧毅同意了他们的意见,在草案上写下,“一亿二千万”的字样,又在分房方案的名单上,第一名的位置加上了武琼斯,把刘长生从第7名勾到了第二名,最后又加了曾辉玲,他说:“曾辉玲也是中层干部!”崔钧毅把方案还给他们,交代道:“你们去物色房子,要地段房型都看得过去的。另外,给区里的蒋书记和农行的龙行长也各准备一套。他们是我们的顾问,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最后,形成文件,以党委名义发吧。”

卢平说:“把武琼斯放到第一,我们的评分标准就得重新改了。”

“这个你们去重新弄吧,我们不能忘记武总,不管他在不在!”崔钧毅又问申江,有没有去看过武总,申江说没去过,他就对申江说:“你代我去看看武总,向他汇报一下我们公司的情况,连带把公司分房的事儿也告诉他!”

两个人正要离去,崔钧毅又招回他们:“听说周重天失踪了?”

申江道:“是啊!一个星期了。他给大航集团带来的亏损超过了三个亿。另外,他欠浦江银行的贷款到底有多少,谁都不知道。”

卢平说:“黄平死了!”

崔钧毅没有说话。

卢平放下手里的报告,拿出烟来,递给他一支,难过地继续说:“因为不知道你的态度,我们都没有告诉你,好些同学都去过了。”说着他自己点上一支,眼睛里红红的。

崔钧毅一拳砸在桌子上:“是因为周重天欠款?黄平是不应该死的,我们完全可以救他!我们可以把周重天让我们委托理财的钱,直接打给他,换银行贷款,为什么他那么软弱?要走那条路!”

卢平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大家都在议论我们两个,连周老师也不理解我们!”

崔钧毅心里一阵难过,为什么周重天没有死,死的却是黄平呢?“你是不是说,我们错了?”

卢平一惊,看着崔钧毅:“我们错了吗?我没有说过!”

申江在边上看不下去了,他说:“其实你们两个人应该去看看周妮,到底是同学啊。她这个时候这个样子,你们去看看,也是安慰吧!”

卢平说:“我已经去看过了,也没见到她。至于崔总,还是不要去了吧。”

崔钧毅心里更难过了,他知道是得不到周妮的原谅的,是他害死了黄平,周妮一定会这么想。他怎么就没有料到呢?周重天的那些钱一定是从黄平那里违规弄来的,周重天一定会拉别人垫背。现在果然是这样,他和周重天斗,最终伤害的却是自己的同学黄平。“周妮,她怎么样了呢?”

卢平没有接崔钧毅的话,而是说:“申江,我们走吧。”

崔钧毅向着他们的后背问:“要不要去看周妮?”

卢平头也没有回,“还是算了吧,这个时候去,有什么意义呢?”

申江和卢平出去了,崔钧毅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他感到孤独,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他到底要什么呢?朋友离他而去了,连自己最亲密的下属,也拒绝和他一起去看望老同学。这是他要的生活么?周重天的悲剧是什么呢?是股票投资理念的失败?是为人的失败?所谓投资实际上是和人生联系在一起的,有价值的投资一定是和有价值的人生观相关的。而他自己呢?是成功的么?看到黄平的悲剧,他的内心能平安么?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煎熬。“求你不要在怒火中责备我,不要在烈火中惩罚我,因为你的箭射入我身,你的手压住我。因为你的恼怒,我的肉无一完全;因我的罪过,我的骨头也不安宁。我的罪孽高过我的头,如同重担叫我担当不起……我被压伤,身体疲倦,因心里不安,我就唉哼。主啊,我的心愿都在你面前,我的叹息不向你隐瞒。我心跳动,我力衰微,连我眼中的光也没有了。我的良朋密友因我的灾病都躲在旁边站着,……我几乎跌倒,我的痛苦常在我面前。我要承认我的罪孽,求你不要因我的罪忧愁。……求你不要撇弃我,我的神啊,求你不要远离我,主啊,求你帮助我。”

他用人的智慧战胜了周重天,可是,他在灵魂上却失败了。人的智慧所能做的事情,并不能真正给他带来安全;人的智慧带给他的胜利,并不是真正的胜利。为什么他会感到他的灵魂不安全、不安宁呢?真正的胜利是什么呢?谁能引领他真正胜了整个世界呢?

主啊,我们在你面前恳求,原不是因自己的义,乃因你的大怜悯。求主垂听,求主赦免,求主应允而行。

公司的新车已经买回来了,是超长定制的林肯,上海是独一无二的,吴单言语中很兴奋。曾辉玲也说,看了觉得特别气派。崔钧毅说,给长生书记吧,我年轻,坐着不合适。吴单要他下去看看,试试。吴单说,另外还进了一辆凯迪拉克,凯迪拉克可以给书记,你出门要气派一点。还是这辆好,而且这辆的座椅是专门按照你的身材定制的,别人怎么坐,也不合适。

崔钧毅敌不过他们两个人,跟他们下楼,发现那辆车已经停在门口,小王开着车门,笔直地站着在等他。他发现小王穿了西装,手上还戴了白手套。他笑着说:“小王,你今天怎么这么规矩啊?”

小王说:“崔总,销售商给我培训过,这车不是一般的交通工具,是艺术品。司机的打扮,开车风格,都得高雅,得和这车相配。你要是坐这车,我穿牛仔裤,你还不觉得没面子?”

崔钧毅坐到里面,发现里面的确宽敞,空调已经早早地就开好了,25度,正舒适。吴单和曾辉玲也上来了,曾辉玲坐在对面。车子缓缓启动,曾辉玲在启动中倒茶,竟然一点也没有泼出来,看来小王是认真对待这车了。曾辉玲说,这车里有水壶,可以加热,煮咖啡什么的。崔钧毅说:“你已经参观过啦?全部会用?”

曾辉玲说:“哪里是参观,学了一整天呢!和小王一起去培训的。有了这样的车,以后我们可不敢随便,这可不像武总那个时候那辆老奥迪!崔总到底气魄大,和武总不一样的。”

崔钧毅这才注意到,原来今天曾辉玲穿的是旗袍,妆也浓了一些。崔钧毅仰头放松了一下身体,突然感觉身下面的座椅动了起来。原来,那座椅是人工智能的,随着他身体姿势的调整。那座椅也在调整,看他躺下去了,曾辉玲摁了一下摁钮,司机座和乘客仓之间升起一道幕墙,车厢里飘起了莫扎特的C大调《庄严弥撒》。

崔钧毅问,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对宗教音乐有兴趣?

曾辉玲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可乐,倒在杯子里。一边小口喝,一边说:“不了解你,怎么能服侍好你?更何况,现在,我们不同以前了,以前我们是农民进城,现在,我们是城里的贵族了,要认真的。你不是老说,做事儿要上路吗?”

“我哪里要你们服侍?我不是那种人吧?”听曾辉玲说“我们是城里的贵族”,崔钧毅不禁感怀起来,他当初来上海的时候,哪里想到过,一个打工仔会有今天,坐着超长轿车在街上巡游?那个时候,他只是想离开那个小城,离开自己的出生地。他想他永远也不能在那个地方达到他的目的地,他渴望的是超越自身,超越他有限的出身,超越他的故乡。

他现在超越了吗?他不知道。其实,超越的终极应该是自我,自我的身躯、自我的精神。从自我的笼子里出来,让自己出现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才是真正的超越。现在,他到了另一重境界了吗?他战胜了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的名利、**、甘苦吗?

曾辉玲看他盯着自己看,脸就红了,她以为崔钧毅在想她刚才的话:“就算是伺候你吧,大家也是愿意的,大家都愿意跟着你呢!不是说,要分房子了吗?都觉得和你一起做事儿,有希望,大家崇拜你啊!心甘情愿的。”

崔钧毅笑了:“那也不是服侍啊。我们是同事!不过,倒是想请你讲解一下这首曲子!我喜欢是喜欢,没时间了解啊。”

曾辉玲说:“其实我也喜欢弥撒音乐呢!很久了,不喜欢有歌词的东西,觉得那是年轻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希望别人告诉你什么的时候听的。现在,对别人告诉的一点兴趣都没有,更想听那些深沉的可以反复体会的东西。弥撒曲不只是一般的器乐作品,它也是言词作品。罗马教会的弥撒祝祷词一千年来抵制住种种变化而始终保持着原貌,《慈悲经》、《荣耀经》、《信经曲》、《圣哉经及祝福歌》和《羔羊经》构成其五种要素。莫扎特10岁时谱成他的第一部《慈悲经》,12岁写出他的第一部弥撒曲,后来他又谱出17部弥撒曲。他在谱写最后一部最伟大而又未完成的弥撒曲,即他的《安魂曲》时突然离世。《C大调短谱庄严弥撒曲》,是一部具有古典整体美的作品:风格上紧凑,这不仅表现在近乎完全恪守C大调这一基本调式,中间很少转调,而且还表现在合唱与乐队的结合。《慈悲经》的第一部分在中间“基督,怜悯我吧”一句之后以变奏旋律重现,而《信经曲》则是回旋曲形式,最后在结尾部分,即《羔羊经》重又回到《慈悲经》的行板。一切都是有意识调配的作曲成分,它们使整体达到完美的统一。”曾辉玲突然不说话了,侧耳听里面的一段旋律。

吴单向曾辉玲做手势,要她把音乐声开小。原来崔钧毅闭着眼睛在休息,听他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曾辉玲拿出一条毯子来,给他盖上,又打电话给前面的小王,让他开得稳一点,崔总睡着了。小王问往哪里开,曾辉玲让吴单接电话,吴单说,让崔总睡个好觉。平时崔总辛苦,今天就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往哪儿开?就一直往前开吧,开到崔总醒过来。

车子沿着世纪大道向东缓缓滑行,一路过了世纪公园、科技馆,路边的建筑渐渐少了,显出树木和农田来。曾辉玲一会儿也困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会**,一个人睡了,其他人也会睡。吴单拉过曾辉玲,让她坐到后座上来。前座是给服务员准备的,窄得很,不舒服。曾辉玲却是坚持不肯。

一个小时之后,车子到了东海边,上了防洪堤,又沿着防洪堤朝南开。吴单打电话,让小王停车,靠着海一边停,稍微开一点车窗,让海水的味道、海波的声音稍稍透进来一点。小王停了车,因为是逆道停车,他只好下车,到前面站岗,以免迎面来的车找茬子。曾辉玲和吴单悄悄下车,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了,等崔钧毅醒过来。

崔钧毅醒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了。他看看窗外,又看看身后,一瞬间的眩惑让他不知道身在何处。最后他终于明白过来了,他是乘着超长林肯出来的,那现在怎么到了这里呢?

这片海当初他和周妮、黄平、卢平等来过。那是一个中秋之夜,黄平父亲帮助联系的车子。他们一伙人开到这里,夜餐、跳舞。现在,冥冥之中,他又来到这里,不过物是人非,如今周妮、黄平已经不在了。

他开了车门,曾辉玲一下子从礁石上跳了起来。“崔总,你醒了?”女人到底是**些。有的女人天生有一种对男人的**,她们像有第六感觉一样,能知道她们所关心的男人的一切。他们什么时候想睡了,他们什么时候想起来了,等等,她们都很清楚。

崔钧毅开了车门,下到防洪堤的外沿,沿着石阶走。曾辉玲在他身边。吴单指挥小王开着车在他们身后慢慢地跟着。崔钧毅想起,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是,现在自己有了超长特制的林肯,有了秘书,但是,却没有了周妮和黄平……分房子了,大家都很高兴。

但是,范建华却没有要钥匙,他跟刘长生书记要求把他的房子改成房价一半价值的奖金。

梅捷不好做主,来找崔钧毅。崔钧毅不理解,范建华到底是怎么了,一套房子40万,他只要20万,难道他有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

他到范建华的办公室,问范建华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建华的下属们都站起来,不知道崔总有什么指示。崔钧毅挥挥手,让大家各自工作,拉了范建华出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范建华说:“知道武总为什么会进去吗?是因为他是坏人吗?不是,只是因为他成功了,而且成功得让人嫉妒!”

崔钧毅说:“你太胆小了,诚实劳动得来的,你有什么担心的呢?”

范建华说:“你现在可以保护我们,但是,要是你不能保护我们了呢?”

崔钧毅说:“你说什么话啊?”

范建华摇摇头:“你现在的成功超过了当初的武总。”

崔钧毅不满地反问道:“你是说我跌下来要比武总还惨!不仅不能保护你们,我自己也不能自保?”

范建华说:“你的车是你自己的吗?你分给我们的房子真的是属于我们吗?我只是想去安徽乡下,在天子湖边上盖一间茅屋,在那儿过冬天钓鱼、夏天游泳的生活。”

崔钧毅气极了:“你个胆小鬼,懦夫,拿着你的20万,滚!去过你的日子,学你的庄子去吧!”

崔钧毅的声音太大了,他的声音在空中到处乱窜,似乎想找一条道跑出去,弄得走廊里嗡嗡的,全是它四处撞击产生的回响。刘长生书记从办公室跑出来,拉崔钧毅回屋。

崔钧毅吼道:“不要拉我,把钱给他,让他滚,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卢平出来,拉了范建华,曾辉玲则拖走了崔钧毅。

申江听人说崔钧毅大声训斥范建华,也出来了。看见走道里只有范建华和卢平,就问怎么回事。

范建华就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道不同。”

申江叹口气:“老范,你是得道的人,和我们不能同日而语啊。不过,你还得再和我们混一段,谁叫崔总离不开你呢?”

范建华一边往办公室里走,一边说:“其实,我也没有得道,得道的第一重境界是超脱于天下,第二重境界是超脱于万物,第三重境界是超脱于生死。我呢?才是第一重、第二重境界吧,超脱于天下,没有贵贱荣辱贫富,但是,还没有超脱生死,我所做的不过是求苟活于世,退而自保罢了,我哪里是什么得道的人呢?”

卢平问:“你真的一定要走?那我们就跟崔总去说,人各有志,也不能强求啊,你要我们带什么话给崔总呢?”

“希望崔总凡事都能顺其自然,任其自生自灭。所谓成功,在我看来,就是这个意思。”范建华理了桌子上的文件给申江。

申江一看,是一份黄浦证券发展规划,他顺手翻翻,发现范建华提出来的是收缩股市投资,渐渐地转向地产投资。范建华的意思是股市恐怕已经到高峰了,但是,地产开发才刚刚开始,随着住房制度改革的开始,分房没有了,老百姓只能买房了。以后相当一段时间内,地产会成为中国的支柱产业,不如收缩股市生意,投资地产。申江看了,摇摇头说,崔总是股市专家,他哪里会有心思做地产?大凡做了股票的,很少有能回头做实业的。不过,申江对范建华的这份报告很佩服,觉得现在股票是越来越难做了,实业恐怕还是得做,巴菲特与其说是股票投资大师,不如说是实业投资大师,他是用实业的方法做股票的。

卢平问范建华怎么有这些想法的。范建华说,一般的道理来自于思虑,好的道理呢?来自孤寂。而最好的道理则来自“道”那若有若无的声音。我的呢?现在是来自孤寂,没有人说话,反倒让我有时间潜下来听内心的声音了。

卢平和申江就劝他,既然你在这里也可以听内心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范建华说,最高的声音不是从寂寞幽闭那里来,而是要从空旷玄冥那里来。

知道范建华去意已决,卢平和申江两个人便不再劝他,但愿他真能找到他的空旷玄冥。

两个人一起出来,到崔钧毅那里去。

可是,他们到了崔钧毅的办公室,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崔钧毅回到办公室,余怒未消,他不知道自己的怒气来自哪里。照理说,范建华要离开,他也是想得到的,但是,这个时候离开,他却是没想到。范建华是世外之人,不可能跟他很久,可是,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呢?

他不知道,挣钱对于人来说,就像吸鸦片,只要开始了,就没有一个停的时候。对钱有兴趣的人,根本就没有停的机会。人是贪婪的,这是本性。他呢?是什么在支持着他继续劳作,苦苦支撑这个挣钱的局面呢?范建华只是找到了一个他个人的契机,他可以拿到20万奖金,就打算拿着这个奖金去盖他的茅庐去了。而他崔钧毅呢?他要多少才能像范建华一样退出钱场?

曾辉玲进来报告说邢小丽来了。

他喝了一口茶,定定神,然后亲自出来接邢小丽。邢小丽穿了一套紫色套装,胸口还戴了一朵细细的蔷薇花,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蔷薇呢?真正走近了,才发现蔷薇是假的。崔钧毅说:邢姐,你身上的东西,真是让人费思量啊。

邢小丽脱了手套:崔总,你这里现在很难进啊,楼底下不让停车,楼上要通报,比当初武总还难见!

崔钧毅说:邢姐,你这样说,折杀我了,没有邢姐,哪里有小弟我的今天?

邢小丽掏出车钥匙,交给崔钧毅:这样吧,你让你的司机帮我停一下车。

崔钧毅拿了钥匙,交给曾辉玲,让她去办。他给邢小丽倒了茶,让邢小丽坐了,才问邢小丽到底有什么事儿,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她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呢!

邢小丽坐了下来,顿了一下: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为周重天在你这里的那笔钱!

崔钧毅头皮一阵发麻:周重天?他在哪里?

邢小丽说:在我那里!

崔钧毅盯着邢小丽:他果然没有骨气,又回头来找你!这个人,你还要他?他狂乱地扑过去,一把抱了邢小丽,你干吗就要他?他有什么好?

崔钧毅抱着邢小丽,自己也被自己惊住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呢?邢小丽身上的沁香,让他醒了过来。但是,他还是万万不能理解,邢小丽为什么要帮他的敌人来讨债,他是为了邢小丽才这样的啊。

“你不要说你是为了我,你难道不是为了你的钱?你的地位?你现在在公司的地位哪里来的?还不是从周重天这里来的?”邢小丽推开他,把他摁在沙发上,“我现在和他在一起,是为我们两个赎罪,有罪的不是他,是我们两个!知道吗?小毅,我们是有罪的!我们先已经有罪了!”

崔钧毅木木地点头。

邢小丽又说:“我现在要你们和解,你做得到吗?要不要我说理由?”

崔钧毅摇了摇头,其实道理他都是懂的,人的恨都是功利的恨,说白了,哪里真有那么大的价值?恨都是没有价值的。这些天,他为什么睡不着,吃不好?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被恨主宰了。范建华要离开他,申江、卢平去吊唁黄平,不让他去,他不能去看他的同学周妮,这些难道不是对他的惩罚么?他的内心不平静啊。他只有依赖一个解释:他是为了邢姐这样做的,现在呢?邢姐说了,不需要他这样做,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这样呢?他的最后一个理由也坍塌了。

他说:“好,邢姐,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邢小丽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他:“我已经想了很久,你们两个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是可以一起活的,关键是你们的态度!”

崔钧毅看了文件,他不由得再次对邢小丽佩服起来。邢小丽的这个计划的确是双赢的,而且大气得多。真正的商业道德是什么呢?什么是阳光财富呢?应该是这样的啊。相比较而言,他过去的理念,不过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恶念。经商的理念也有恶念和善念之分,以善念经商的才叫商人。什么是经商上的善念呢?双赢!邢小丽说:“真正的商人应该是追求双赢的,在股市,双赢也不是不可能的。你不是常说起巴菲特吗?他就是双赢的典范。为什么在中国就不能双赢呢?因为我们是在炒股,而不是在投资。”

崔钧毅说:“可以吧!我其实也只相信价值投资,我不相信投机。投机的生意,就像击鼓传花。一样东西到了你手上,你就提心吊胆,生怕出不了手。而投资呢?一样东西到了你手上,心里就踏实,你愿意永远地持有它!你这个计划,把股票二级市场上的坐庄,变成了并购,的确是好的。不仅可以救周重天,其实也可以救我。把我从坐庄的恶梦中救出来。”

他们正说着,曾辉玲电话进来,说有个叫周妮的,来拜访崔钧毅。听说周妮来访,崔钧毅想都没想,急切地吩咐曾辉玲说,让她进来。说着,崔钧毅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去接周妮。

邢小丽看着崔钧毅向门口走去,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但是,等她站起来,去追崔钧毅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崔钧毅和周妮已经不见了。

崔钧毅看见周妮推门进来,迎上前去。周妮却一扬手,一股水雾泼到了崔钧毅的脸上。崔钧毅一声惨叫。

还没有等崔钧毅反应过来,周妮拉着崔钧毅的手进了电梯。下电梯,她又拉着崔钧毅直接到了后门口,上了汽车。“别紧张,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给你治病!”崔钧毅莫名其妙地跟着她走,他没有思考的机会,他脑子是空的,好像里面长了草,他只是疼,疼得他的胃揪了起来,疼得他想喊娘。

等他明白过来,他们已经在一间屋子里了,是哪儿呢?崔钧毅的眼睛**辣的,他几乎看不见了。“你泼什么到我脸上了?”

周妮:“硫酸!兑过水的硫酸!”

崔钧毅想动一下手,摸摸脸上,到底怎么了?但是,他动不得,抬起头,看着周妮模糊的影子:“你绑我,没有必要,我不会反抗的!”

周妮:“还是绑吧!一会儿给你做手术,我怕你疼得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