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靠美貌追妻

第66章

山风猎猎作响,落入耳中的声音被风吹得模糊,听起来极不真切。

洛之蘅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迟滞地眨了下眼,半晌,才僵着身子转身。

凉亭入口处立着道清瘦的身影,微垂着眸子,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

熟悉的发冠映入眼帘,洛之蘅霎时浑身僵硬。

“阿兄?”洛之蘅声音恍惚,喃喃低语,“你不是已经走了,怎么会……”

她声音轻不可闻,但此处却极静,太子于是将她的话听了分明。

“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太子不假思索说出她的未尽之语。

洛之蘅默然失语。

“我若不来,”太子抬步向前,“怎么会知道,口口声声说着爱慕妙音公子的人,竟会一个人躲在这儿难过。”

他缓步逼近,洛之蘅不敢看他,本能地别开脸。

下一瞬,太子在她身前站定,大片的阴影投下,她避无可避。

太子的视线扫过桌案上摊开的画像,落在她满面泪痕的脸上,哑声问:“是为我哭的吗?”

洛之蘅咬着唇,一声不吭。

“为什么不说话?”太子不错眼地盯着她。

……因为无话可说。

洛之蘅努力避开他的目光,难过地想。

这些时日,太子离开时的眼神扎根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地,反复浮现。任凭她如何努力,始终都挥之不去。

她读不懂那个眼神的深意,却奇异地领会了他失望透顶的情绪。

她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觉。

那本是她推演过多次的拒绝——从意外得知太子对她的感情后,她就一直在准备的拒绝——如她所料地上演后,她本该高兴的。

然而她却感受不到分毫喜悦,只觉心口仿佛塞了团棉花,闷得她喘不过气。

这种情绪,在得知太子已经率军离开南境后,达到了巅峰。

她不知道如何排解,只依凭着本能,怯弱地躲到云间寺来。

这里安放着她母亲的灵位,本该是她能够得到心灵安宁的栖息之所。

却忘了,她也曾和太子在这里同住许久。

庄严肃穆的大殿、清幽静谧的小径、满是烟火气的膳房……

到处都曾是他们把臂同游、谈天说笑的画面。

她想躲,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去哪里。

密密匝匝的回忆织成了细密坚韧的网,她被缚其中,无力挣脱。

平夏和半雪担心,她都看在眼中。

然而连她自己都对突如其来的难过一知半解,又如何向她们吐露心事?

她听不进去住持讲的经,鬼使神差地带着画了几日的人像来到这里。

她想,再试一次。

再努力地,补全这幅人像。

然而不出所料地失败了。

她依旧是那个辨不清旁人相貌的她。

既然如何,又何必费尽心力去深究那些扰得她不得安宁的情绪是什么?

她知道太子已经离开了宁川,更知道这里鲜有人涉足。

软弱不期而至,她头一次,放任自己的失态。

只要哭一场。

然后一切都会变好。

那个骤然闯入她生活中的故友,本就是上天恩赐给她,一场绮丽璀璨的梦。

再美好的梦境,都有醒来的那天。就像潮涨潮落,花开花谢,万物都不能抵抗的法则,她又如何能幸免?

谁知,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本该走远的人,再度闯进她的视线。

目睹她所有的脆弱和留恋。

证据明晃晃地摆在手边,哪有她辩解的余地?

“……既然舍不得,为何不来找我?”太子语调缓慢,“从平川,到宁川,我一直在等。”

洛之蘅张张嘴,嗫嚅着问:“……等什么?”

“等你来找我。”

太子屈指去勾她的下颌,没用什么力道,但洛之蘅仿佛失了浑身的力气,只呆愣愣地顺着他的力道仰起头,撞进他貌似平静却难掩悲伤的眼神。

“洛之蘅,你知道吗,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他目光深邃,黢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恍惚失神的影子。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对那位妙音公子一见钟情,非君不嫁,仿佛自己对他有多情深似海似的。”太子与她四目相对,低低道,“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对我有意。”

“我……”洛之蘅欲盖弥彰般,想要移开视线。

太子却轻捏着她的下颌:“心虚了吗?”

洛之蘅顿时一僵。

“你看,你连自己都骗不过,又如何能骗过我?”

洛之蘅泪盈于睫。

太子取出丝帕,动作轻柔地去拭她的眼泪。

“我三月来到南境,如今是冬月。这一年几乎都和你朝夕相对,对你的性情不说了解透彻,也能摸到七八分。”太子边给她擦眼泪,边缓缓道,“我曾经以为,你是因着长大知事,才活成了同其他贵女别无二致的性情,足不出户,只通琴棋书画、只知莳花弄草。后来才发现,是我错了。

“高门贵女精通的琴棋书画,你有过之无不及;她们不屑一顾的杏林之术,你却视若珍宝。

“医道不比其他,纵然天赋再卓绝的人,都不可能一步登天。你只和章老太医学了不足一月,医术却精湛得连他都啧啧称叹,甚至能够直接充当军医。若曾经没有下过苦功,如何能做到如此地步?

“你明明心有广阔天地,却甘愿自困王府,总要旁人推一步,才犹豫着进一步,仿佛顾虑重重。我曾百思不得其解,但你不愿意说,我便也未曾罔顾你的意愿深查。”

话至此处,太子顿了顿,克制住翻涌而上的情绪,“但是,我没想到,这种顾虑,竟然叫你在面对感情之事时都如此遮遮掩掩,口是心非。这几天,我左思右想,甚至想过干脆去问叔伯。”

洛之蘅眼中掠过一抹惊慌,眼睫不住颤了颤。

“我没去。我想听你亲口说。”太子声音克制,“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让你行事畏缩不前,让你对我望而却步。”

“洛之蘅,你总要给我一个答案。即便还要拒绝我,总要让我……死得明白。”

他的语气几乎是有些哀求了。

洛之蘅心神俱震:“我……”

刚发出一个单音,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无力地栽倒向前。

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惊慌地唤她的名字。

*

再醒来,意识回笼,洛之蘅下意识地偏头睃巡。

“郡主醒了?!”半雪惊喜道。

紧接着,薄帘被匆匆掀开,洛之蘅隐隐期待着什么,瞧清来人后眼神一暗。

平夏一无所觉,小心翼翼地捧着盏茶过来:“温水正宜入口,郡主快抿些润润嗓。”

洛之蘅借着半雪的力道坐起身,凑着杯口啜饮些许,勉强缓解了喉间干涩:“……我这是怎么了?”

平夏:“大夫说,郡主是连日未能休息好,以致气血两亏,又因情绪起伏太大,一时气血不畅,这才昏倒。”

“无碍。”洛之蘅了然道,“好生养两日即可。”

半雪本就憋着口气,瞧见洛之蘅一副不把自己身体放在眼中的模样,忍不住道:“郡主还说呢,奴婢和平夏瞧见郡主昏倒着被人抱回来,魂都要吓没了……”

洛之蘅听到自己问:“……他人呢?”

半雪还在茫然:“什么人?”

平夏已经心领神会地解释:“殿下听大夫说郡主已无大碍后便不见踪影。想来是担心追不上先行军,这才不辞而别。”

“……嗯。”

无力感潮水般袭来,洛之蘅阖上眼,不欲多言。

平夏拉着半雪识趣退开。

午膳时,洛之蘅食欲不振,草草用了几口,丢下句:“我去小佛堂,不用跟了。”

长明灯摇曳不止。

洛之蘅跪在蒲团上,看着正中央的灵位,捂着心口,失神道:“阿娘,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见到他会欢欣雀跃,拒绝他会心如刀绞,想他来会满怀期待,期望落空……会觉得心口缺了一角,钝钝地疼。

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待她以至诚,护她以尽心。

他为她辟天地,扶她上青云。

沃土尚怜残花意,她又非铁石心肠,焉能无动于衷?

那些不经意的怦然心疼散落在点滴相处时,偏偏她不愿去想,不愿去看。

她以为,只要拒绝了太子的表意,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可喜欢就是喜欢。

从来只会根深叶茂,容不得她闭目塞听,故作懵懂。

“阿娘,我好像……又搞砸了……”洛之蘅喃喃轻叹,几不可闻的声音散在空气中,似乎没留丝毫痕迹。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洛之蘅以为是平夏半雪,头也不回地道:“不必进来,我想一个人待着。”

脚步声未停,有越靠越近之势。

洛之蘅俯身叩拜,收拾好情绪,起身向后看去。

出乎意料的,进来的是一位小厮打扮的男子。

洛之蘅顿生警惕,瞧见他面带急色,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张嘴却无声,像是哑人走错了地方,这才稍稍松口气。

她不通手语,半天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问:“你是哪家的?”想了想,又道,“可带着府上的凭记?我让人帮你找。”

“小厮”没有出声,缓缓放下胡乱比划的手。

闪烁的眼神宛如潮水退去,平静无波。

洛之蘅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洛之蘅,”那人目光沉沉,语气沉痛“……这就是你的难言之隐?”

洛之蘅霎时僵在原地,如坠冰窟。

早该想到的。

虽然是在云间寺,但她所到之处向来守卫重重,普通小厮怎么可能误闯进来?

“……是。”洛之蘅声音微哑。

最初的慌乱过后,她奇异地没有觉得惊慌失措,反而生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过破绽,虽然最后都急中生智地圆了过去,但只要出现一条线索,凭借太子的聪慧,定然会用这条线索,串起过往所有的破绽,然后大胆地、准确地,找出重重迷雾中的唯一真相。

那张五官空白的画像进入太子的视野,就成了那条能使人茅塞顿开的线索。

从那时起,她费心掩藏的内情就不再是秘密了。

“什么叫做,”太子难以置信般,“辨不清相貌?”

洛之蘅闭了闭眼,艰难出声:“……就是五官相貌不能在脑海中成像。”

对上太子倍觉不解的眼神,她苦涩地牵了下唇角:“阿兄闭上眼,能想象出我长什么模样吗?”

太子闭上眼,轻而易举地在脑海中描摹出洛之蘅的相貌:鹅蛋脸,远山眉,杏眼,鼻梁挺翘,粉唇润而不丰,是恰到好处的温婉面貌。

“阿兄可知,你的相貌,在我眼里又是何种情形?”

太子睁开眼。

洛之蘅抬手,指尖虚虚扫过他面部的轮廓:“……只能看到这些。”

“……五官呢?”

洛之蘅哑声:“在我眼里,一片空白。”

“他们说,阿兄有着一张美人面。五官出众,轮廓分明,俊雅而不失英姿,精致却不含女气。明明是男子,相貌却绝伦超群,连女子都自愧不如。我努力过,想要看清阿兄的容貌……可我……”洛之蘅捂着脸,痛苦地从喉间挤出声音,“我甚至,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她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道:“这些年,阿爹为我遍寻名医,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都告诉我……这病症治不了……”

太子只觉心如刀绞。

决定来试探之前,他甚至曾想过,质问她为何如此胆怯。

但看到她的痛苦和惊惧后,忽然觉得所有的设想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不是她,体会不到无法依靠相貌辨人,只能用声音另辟蹊径的恐惧和痛苦,更感受不到,连自己相貌都一无所知的煎熬……

于旁人的轻而易举,却是她的可望不可求。

难怪她身边从不离人,难怪她困府不出,难怪她收敛性情,难怪她踟蹰不前……

他曾经好奇、不解的所有,如今都有了答案。

他却生不出丝毫恍然大悟的愉悦,只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溺水之人,胸腔微微一动便觉痛彻心扉。

太子闭上眼,再顾不上任何君子之礼,几乎是无措地上前,张开双臂,将她搂在怀中:“洛之蘅……”

大掌扣着她的脑后,将她摁在胸膛。珠串似的泪珠打湿衣衫,透着微微的凉。

他却毫无所觉,哑声道:“我不在乎你能不能辨认出我的相貌。”

洛之蘅嗓音干涩:“可我——”

“我可以戴你熟悉的发冠,穿你识得的衣裳,在所有的衣角处都绣上我的名字……你说上天仁德,定不负有心人,我们总能想到办法,让你一眼就认出我。”

太子卸去力道,垂眸,对上她仰头望过来的眼神:“这大半年,你逛街市,能和每一个见过面的人自如攀谈;你学了骑术,通晓医道,还能奔赴战场救下那么多重伤的士兵,甚至连被挟持,都能获得南越的线报,让我们只用不到两个月,便结束了这场本该生灵涂炭的战争。你看,哪怕不辩相貌,你也做了或许旁人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洛之蘅神情茫然,无声流泪。

太子深深望着她:“你还没尝试过济世救人,没见识过山河壮阔。余生那么长,洛之蘅,你难道要因为不能辨认相貌,把自己困一辈子吗?”

洛之蘅忽然间泣不成声,不住摇头。

“那我们就走出来。”太子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区区一道坎儿而已,只要抬脚,就能跨过去。”

洛之蘅泪如雨下,点头:“……嗯。”

“那你愿意,”太子顿了下,一字一字道,“给我机会,让我成为能陪你迈过这道坎儿的人吗?”

洛之蘅撞进他深邃的眸光里,失神良久。

所有的声音在一刹那远去。

耳边仿佛只剩下失序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许久,她听到自己犹带着哭腔的声音,抽噎着问:“……我想去看一看盛京的风景,你愿意——”

她的话没有说完。

太子捞起她的手,俯身,额头贴上她的手背,虔诚地低语:“……我求之不得。”

他额上的温度贴着手背流遍四肢百骸。

“……我也是。”她沙哑着声音,郑重其事,“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