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冬凌彷起太医的调子来惟妙惟肖,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瞥见太子危险的神情,很有眼色地闭上嘴。
洛之蘅在一旁忍了忍,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太子扭头望过来。
洛之蘅清了清嗓,真诚道:“阿兄才智过人,区区医道定然不在话下。”
“……”太子幽幽道,“把你脸上看好戏的神情收一收,倒还显得诚挚些。”
“试过了。”洛之蘅不好意思道,“但不太行。”
太子:“……”
“去备些饭菜给太医接风洗尘,再找几个人同他逛一逛宁川,过小半个月,待太医乏了,便将人好生送回盛京去。”太子不欲在这桩事上浪费心神,随口吩咐道。
冬凌读懂他的言外之意,问:“殿下不准备去见太医?”
“就说孤忙于自省,请太医自便。”
冬凌站在原地未动:“殿下不见恐怕不行。”
“怎么?”太子掀了掀眼皮。
“来的人是章老太医。”
洛之蘅不知这位章老太医是什么来历,却见太子听到来人身份的瞬间,原本不以为意的神情顿敛。
她迟疑地问:“这位章老太医是……”
她本能地问出声来,话到一半觉得不妥,及时止住。
冬凌瞧了瞧太子,解释道:“郡主有所不知,这位章老太医乃是宫中老人,妙手仁心。先皇后在世时,曾得他指点学过一二医术,故而以师礼待之。这些年来,殿下偶有病痛,皆是章老太医看顾。”
洛之蘅了然。
宫中不乏医术高明的太医,但这些医者,一旦和皇室有了牵扯,行事难免颇多顾虑。
太子身份贵重,这些御医对他,要么小心保守,话藏三分;要么牵扯颇多,不堪信任。这种情形下,能全心待他的老太医,自然难能可贵。
尤其是,这位章老太医还同先皇后有师生渊源。
太子沉默片刻,问:“章太医人在何处?”
“在正厅。”
洛之蘅无意打扰他们叙旧,见状道:“老太医舟车劳顿,想必乏累,我去收拾间厢房,让老太医好生歇歇脚。”
太子点点头:“那便有劳阿蘅。”
*
章老太医轻车简从,身旁只有一个装衣裳的小包袱。
太子进来时,正见须发皆白的老太医端着茶碗,认真咂摸茶味。
太子不满道:“南境山迢路远,老太医上了年岁,他怎么能把这种差事交给你。”
章老太医闻声高兴地放下茶碗,朝太子行了一礼,才笑眯眯地纠正道:“殿下想错了,圣上原本是择了旁的太医来,是老头子我费了几番周折,才向圣上讨得了这桩差事。”
听他这般说,太子脸上的不虞稍稍散了些,却还是忍不住道:“他想来找我麻烦由着他便是,您何必折腾进来,平白受此鞍马之劳。”
“这一路都走的官道,平稳得很。驾车的也是老手,这一路上没遭罪,殿下放心。”
太子早趁着说话的当口仔细地观察过。章老太医虽上了年岁,精气神却足得很,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瞧着是没受什么苦。
见太子神情松缓下来,章老太医说起正事:“我此番来——”
“老太医此番长途跋涉,小郡主已然收拾好了厢房,孤这便让冬凌带你去歇息。南境山水风光甚是怡人,景致同盛京截然不同,别有意趣。老太医难得出京,这回便在南境好生游玩几日,领略领略南境的秀美。”
话题被岔开老太医也不恼,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当真有殿下说的这般有趣?”
“自然。”
单说有趣不足以取信于人,太子便想着同太医仔细说道说道。谁知细细一想,也说不出几处有趣之地。
他自来了南境以后,因着挂心政事,多游走于宁川街头,附近的好风景却鲜少涉足。数来数去,也就只能说一个云间寺,偏偏老太医又不拜神佛。
为难一阵儿,太子只好将洛之蘅曾说与他的那些景色稍加润色,悉数道来。
老太医听得津津有味。
太子暗暗松了口气。
“日后我定要亲自走一遭。”章老太医听得意动,脸上露出神往之色。
“那是自然——”太子下意识附和,说着猛然意识到什么,笑意微顿,“——日后?”
章老太医点点头,语带怀念道:“人老了,愈发地思念故土。我在盛京待了大半辈子,年轻的时候想着要多闯一闯,见见世面,到如今这个年岁,梦里反而总惦记着故土。此役是我领的最后一个差事,待教完殿下医术,便要上书告老了。”
太子愣怔几瞬,想要出言劝慰,话到嘴边,又悉数咽了回去。
因着母后的缘故,他从小就与章太医颇为亲厚,这些年来,也多亏章老太医看顾,他才能躲过暗里诸多算计,长至如今。
诚然,若是他再三挽留,章老太医定然会心软留下来。
但那又如何?
老太医心中留恋故土,强留在盛京,只会愈发牵挂。久而久之,难保不会心中郁结。
他又怎忍心看到老太医郁郁而终?
章老太医将他的挣扎神色看了分明,颇为感慨地笑笑,眼中尽是看透世事的释然清明:“人生若浮萍,聚散皆缘定。我在宫城中任职几十载,到如今缘分也该走到尽头了。只是——”
他担忧地皱起眉。
“老太医不必挂心我。”太子安抚道,“我如今能看顾好自己。”
“真刀实枪易躲,阴私伎俩难防。吃食用度再小心,也总有顾虑不周的地方。这些单靠身边人远远不够,还要殿下自己警醒。”
章老太医言之谆谆,太子颇为受教,点点头正要说自己省得,就见章老太医翻出随身包袱,从中翻出两本书册,摩拳擦掌道:“这回我做了万全准备,定要将殿下的医窍教畅通了。”
“……”倒也不必。
*
章老太医这回意志坚定,拜见过洛之蘅后,便拎着包袱到厢房完善医案,甚至连晚膳都没有现身。
南境王和赵明彰均不在府中,膳厅中又只剩下太子和洛之蘅两人。
这种情形并不鲜见,两人有说有笑地用完膳,倒也不觉得孤单。
偏偏这回,太子不知着了什么魔,从始至终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洛之蘅想着太子忙于政事,心知自己帮不上忙,便也不出声打扰。
谁知太子愈发心不在焉,在他夹了块剔出来的鱼骨要放进嘴里时,洛之蘅终于忍不住出声:“阿兄,这不能吃。”
太子闻言回神,看了眼筷箸夹着的鱼骨,后知后觉地放下。
“用膳最忌心思不属,阿兄若碰上难题,不如用膳后再仔细思量。”
“称不上难题。”太子望向洛之蘅,福至心灵,忽然问,“不如你来帮我想想办法?”
洛之蘅:“?”
“我不善政事,怎好妄言。”洛之蘅委婉拒绝。
太子:“不是政事,是想想办法,如何能让章老太医改变心意。”
既然不是政事,那洛之蘅便也放心听着太子娓娓道来。
太子打小课业繁多,大到治国理政,小到市井俚语,莫不涉猎。旁的贵胄只学一半,便已是哭天喊地,力不能及。唯独太子,始终游刃有余,凡教导过他的老师,莫不赞他一句聪慧过人。
这等博闻强识,偏偏于医道上难以寸进。
幼年时,受母后影响,他曾听过章太医讲解用药之道,却始终不得法门。那时他尚小,章太医想着是他阅历不够所致,并未放在心上。后来待他大了些,章太医再度去讲解这些,他依然一知半解。
章太医知他用功,也未苛责,只是换了几种法子授课。可惜效果寥寥。
几次三番,最终还是章老太医率先举了白旗,歇了教他医术的心思。
这才过了几年,他还未从阴影中走出来,老太医却已然重整旗鼓。
先前他故意岔开话题,就是不想再在医道上费工夫。没料想,折腾了这一大圈,到底是没能让章老太医改了初心。
太子皱着眉,唉声叹气。
洛之蘅好笑地给他添了碗汤,劝慰道:“技多不压身,老太医此举,也是放心不下阿兄。”
太子当然明白。
皇宫之中最不乏阴私伎俩,防不胜防。先前章太医在宫中,能及时提醒他防范。但告老离宫之后,便再不能看顾他了。以章太医的性子,纵然打算离京,也一定会在太医院给他留下人手。但人心隔肚皮,若是那人在日后起了异心,那他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所以,只能他亲自学。哪怕多学一点,也能少些险境。
太子心知肚明,却难掩郁色。
洛之蘅语气温和,鼓励道:“习医问药无非是要将医理学通,阿兄只做防范之用,不用学得精神,只要多看看医案,能辩药材药方,以防旁人弄虚作假,便已足够了。阿兄既能通晓四书五经,区区医书,更加不在话下。”
“记下医案简单,但世间疾病药材千奇百怪,纵然医书浩瀚,也难以囊括。我既学不通医理,何必做无用功,不如……”太子忽然顿住,盯着她,眼神愈发得亮。
洛之蘅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不如什么?”
“你有兴趣吗?”太子问得突兀。
洛之蘅满头雾水。
太子原是想说,天下熙攘,无外乎利来利往,若太医能以利益所动,他定然能够给出更高的利益,不怕对方不心动。可对上洛之蘅视线的一刹那,他忽然想起来早间洛之蘅拿着种类繁多的药材对他娓娓道来的情景。
她分明对医道有天赋。
若是她喜欢,他便将她引荐给老太医。老太医得了爱徒,自然无暇折腾他。
如此三全其美,正是再合适不过。
太子于是说得更明白些:“我观你资质颇佳,正是学医的好苗子。”
洛之蘅:“?”
“多学一项手艺傍身总归是好的。章老太医是医术世家出身,又无男女成见,能得他指导,是许多医者都求不来的。难得他来南境,你不想跟着他学两手?”太子循循善诱道,“早先你对着药材侃侃而谈,分明对此道颇有心得,既然如此,何不跟着老太医精进一二?”
洛之蘅听得入神,颇有些摇摆。
太子见状又道:“老太医一旦了了此事,日后回到故乡,可再也难寻了。”
洛之蘅意动,却仍有迟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太子真诚道。
洛之蘅挣扎片刻,下定决心道:“那便有劳阿兄引荐了。”
太子:“好说。”
洛之蘅瞧他一副身心俱畅的模样,心知太子有意引荐她向学不假,想借此躲开此事亦不假,于是笑吟吟地问:“如阿兄所言,老太医既是杏林名手,想必同时教两个人不再话下吧?”
太子:“?”
盯着太子疑惑的目光,洛之蘅不疾不徐道:“多学一项手艺傍身总是好的。我定会和老太医一道,督促阿兄早日学成。”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