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姝色

第33章

在狭道上奔驰的马车很大, 马车车辕上坐着两个膘肥体壮,满脸横肉的大汉,一人驾车, 一人手持长鞭,不断朝两侧躲避的百姓身上挥打。

“滚开,快滚开。”

“挡路的贱民!”

大汉厉声咒骂,手上的长鞭不停,原本闲适逛看游走的百姓骤然乱起来, 不断左扑右躲。

有的百姓躲避不及, 直接一鞭抽在身上,顿时皮开肉绽, 他们却敢怒不敢言, 因这马车华贵非常, 一看便知是他们惹不起的大人物。

白菀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 待看清时, 柳眉便拧成结:“辽国人?”

辽国虽与楚毗邻,但服饰衣着全然不同,车辕上的两个大汉, 左衽圆领袍, 髡发露顶, 再明显不过的辽国装扮。

“才腊八, 辽国使臣便来了?”白菀眉头紧皱, 神情沉凝。

显然, 这些辽国使臣才进崇州往京城去, 许是不知庙会期间大街上车马禁行, 才在此横冲直撞。

偏偏他脚踩在大楚的土地上,还如此张扬跋扈, 连个驾车的奴才,都操着四不像的楚话称大楚百姓“贱民”,可见辽国是越发不把大楚放在眼里了。

霍砚听出她语气不善,凤眸微眯,若有所思的颔首,略一挥手,隐在人群中的东厂番役悄无声息地引着慌乱的百姓回避。

那马车疾驰,眼看着就要行至跟前,白菀正要拉着霍砚往后退几步,省得遭无妄之灾时。

突然,马车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顽石,车轮一撇,马车也跟着一晃,马匹受惊嘶鸣,随即竟朝着杂耍这一块儿空地奔来。

杂耍摊子前围着的百姓更多,眼看着马车一头撞进来,吓得又推又搡,有些惊慌之下崴了脚跌倒在地上,却也爬不起来,徒劳的任由慌乱的人们踩踏。

驾车的辽国大汉像是极兴奋,满脸轻蔑讥嘲的看着慌乱躲避的大楚百姓,甚至不拉缰绳,由着受惊的马乱窜。

霍砚反应极快,几乎在马车撞过来的同一时间,将白菀往怀中一待,随即旋身避开。

水漾从人群中闪现,瞥见那被人踩在脚底的老妇人,略犹豫了一瞬,上前借着巧劲**开人群,把人搀起来。

待白菀再睁眼时,她已经安然的站在另一边,恰好瞧见水漾弯腰扶起一位老妇人。

白菀正要朝她笑笑,却一眼落在小豆子身上,他满脸惊恐的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抱着铜锣盘,浑身哆嗦得厉害,而他面前,是辽国大汉桀桀怪笑,是马匹嘶鸣着扬蹄,恍若一座小山的马车离他不过咫尺。

这样下去,小豆子不是被撞死,就是被马乱蹄踩死。

“霍砚!”白菀瞠圆了眼,眼睛还死死看着小豆子,手上却慌乱得直拽霍砚的衣襟:“救他!救他!”

霍砚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脚下一勾,踢起脚边的竹竿,另一只手接过,轻飘飘的,扔飞镖似的朝已然癫狂的马掷去。

小豆子的父母终于发现了他,他们声嘶力竭的尖叫在嘈杂的人声中并不明显,身形瘦弱的妇人不顾一切的朝小豆子冲过去。

白菀只觉自己鼻尖泛酸,眼前起雾,顿时不敢再看下去,下意识往霍砚怀里躲,她的肩都在颤,生怕再抬头时,小豆子便躺在血泊里。

先是一阵利刃入肉声,再是一阵闷响,随即,一切都安静下来。

白菀在霍砚身上浓烈的苦玫香中,嗅到了一丝血腥臭,而那股血腥味渐渐变得更加浓郁。

霍砚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眼眶鼻头还带着红印,杏眼里雾气蒙蒙。

“胆真小,这点事便吓得流泪?”长指轻抚她泛红的眼尾,轻拍白菀的肩,将她摁回自己怀里,低声道:“别看。”

白菀在黑暗中眨眼,一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而另一只手,由始至终被他握在掌中。

霍砚好像从未让血色污过她的眼。

她乖顺的靠着不动,闷声问:“小豆子呢?”

霍砚的臂膀环过她脖颈,指尖捏她耳朵,漫不经心道:“死不了。”

他慢悠悠的抬眸,望着不远处的狼藉。

小豆子被他母亲抱在怀里,两匹疯马歪栽在地上,脖颈上豁着个硕大的血洞,已经没了气息,而那根并不锋利的竹竿,带着一杆粘稠滴落的鲜血,直插进对面的围墙里。

而四周劫后余生的百姓,纷纷看着霍砚,眼中没有感激,更多的是恐惧。

驾车的马骤然死亡往地上滚,马车被牵扯,跟着在围墙上狠狠一撞,将驾车的两个大汉,以及车里的主子通通甩了下来。

大汉口里说着辽话,骂骂咧咧的爬起来,侍女模样的姑娘,慌忙将再雪地里囫囵滚了一圈的红衣身影扶起来。

白菀耳尖的听见街后又传来一阵细密的马蹄声,忍不住拽拽霍砚的手:“又有人来了。”

她话音刚落,马蹄声便近在耳畔。

白菀踮起脚,越过霍砚的肩看出去,随后跟来的应该也是辽国使臣,为首两个男子神情肃穆,气宇轩昂,一人头戴冠,长发挑了几缕编成辫子,身上着绯色圆领花袍衫,另一人则着玄色半臂长袍,身后跟着护送的骑兵。

看清打头那人的面相时,白菀极缓的眨了眨眼,她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我不怕了,”白菀低声对霍砚道。

她的声音向来细软,低声说话时有些咬字不清的软糯,娇声娇气的,惹人生怜,但她冷声正音时,那股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便油然而起。

换个比喻来说,应当是猫儿伸爪子和收爪子的区别。

霍砚不置可否,搭在她肩上的手臂微松,滑下来扣在她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她腰上的青玉流苏禁步。

白菀探头看出去,绕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看清眼前的场景时,仍旧吓了一跳。

从马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撒了一地,插进对面墙上的竹竿凝着血,侧倒在地上的华贵马车几乎散了架。

这也太凶了。

霍砚歪头看着她白嫩光滑的侧脸,看她透亮的眼眸,自然没错过她脸上那一瞬的僵硬。

她在眨眼,在想什么呢。

侧着头看不见她眼里的情绪,霍砚突然有些烦躁,想掰过她脑袋,看看她眼里,有没有如那些不知好歹的人一般,满是恐惧。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一手掐着她脸颊两侧,将她脸扭过来,两人旁若无人的,几乎头碰着头,霍砚亲昵的蹭蹭她鼻尖,低声问:“娘娘在想什么呢?”

白菀被迫与他眼对眼,看着他满脸不以为意,实则眼底的执拗几乎要冲破那一层掩盖的墨色了。

她有点咬牙切齿,这假太监动不动就阴阳怪气。

白菀的眼睛本就圆,凑近而放大的瞳孔更和猫似的,她一瞬不瞬的与霍砚对视,郑重的道了一声谢:“谢谢你救了小豆子,救了这么多人,掌印是大英雄。”

霍砚“哈”了一声,仰起头,唇边的弧度有些讥诮。

竟然有人称他英雄,这傻皇后恐怕不知道,方才有那么一瞬间,这里所有人都差点活不成。

她才是英雄,让他们得以保命的人,是她。

霍砚捏了捏白菀红彤彤的鼻尖,略显刻薄的批判道:“巧言令色,巧舌如簧。”

白菀被他捏得直皱眉,正要说话,那头的辽国人,似是问清了始末,后来的两个男子并着那位马车上的红衣女子,一同走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阻本郡主去路,还杀死了本郡主的马!”

白菀转头看过去,出声的是那位红衣女子,她生得一张瓜子脸,肤色白皙,柳眉挑起,一身赭红左衽窄袖袍,头戴流珠黄金冠,耳侧两边的发用彩绳绑了辫子,颈戴琥珀璎珞胸佩,浑身珠光宝气,显然极受宠。

她手上抓着一条火红的长鞭,气势汹汹的瞪着白菀,至于她为何不找霍砚麻烦,兴许是不敢,也是,他虽生得漂亮,一张脸昳丽无双,可他周身气势带煞,鲜少有人第一眼见他是不怕的。

而跟在辽国郡主身边的绯衣男子,在看清白菀的面容时,眼瞳陡然一缩,脚下微不可查的顿住。

白菀却没看他,仰头去看霍砚,他们二人方才的姿势过于亲昵,有不少人看得清楚,显然不好表露她的身份。

她这点小动作,霍砚怎会不明白,他抬抬眼,不甚在意道:“若是介意,杀光他们便是。”

他话音不大不小,却恰恰好传入辽国人的耳中,辽国郡主脸色一变,当即就要招呼骑兵护卫。

绯衣男子却上前一步,正色朝白菀两人拱手道:“我乃辽国太子耶律骁,”又指着另外两人介绍:“这是我的兄长耶律驰,这是东阳郡主耶律馥。”

耶律骁再次拱手,却是对着霍砚,他唇线紧绷,俊朗的面容肃穆:“我堂妹不知礼数,扰了两位雅兴,还望两位海涵。”

霍砚显然不想搭理他,连眼皮都不肯抬。

“我们并未被打扰,你不需要向我们道歉,”白菀望着耶律骁,接过话,唇边笑意浅淡疏离,她指着旁边伤痕累累的百姓:“你们应该向他们道歉。”

霍砚一直在看她,白菀今日穿得素净,发饰也只有简单的两支钗环,可她只需站在这儿,便贵气天成,有凤来仪。

耶律骁看也不看四周的楚国百姓,脸色分毫不变,转头对满脸骄横的耶律馥丢下两个字:“道歉。”

耶律馥小脸尖削,眼里满是屈辱,用辽语低声骂了句什么。

白菀却恰巧听得懂几句,她面上笑意顿消,声音也冷下来:“既然贵国郡主视我大楚百姓如草芥,看来贵国也无意与我大楚交好,既然如此,太子最好即刻返回辽国。”

她话未说完,但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霍砚饶有趣味的看着白菀,现在的她又像什么呢。

啊,像一国之母。

耶律骁连忙说:“辽国并无此意,辽国仍旧愿意长久与楚友好邦交,我代她向楚国的百姓道歉。”

耶律馥急了,她从未见过耶律骁对谁如此卑微,忍不住扯着他袖子跺脚:“兄长,你和这贱民有什么好说的。”

耶律骁撇脸去看白菀,他知道她一定是听懂了,毕竟她的辽语是他教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