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青焰

第1章

雾气四笼的加德满都清晨,巴格马蒂河畔,已经有辛劳的尼泊尔妇人在洗衣服了,火红的纱丽变成水里的一团永不流逝的火,年轻但粗糙的手掌抓住这团火,不用眼睛注视,仅凭肌肉记忆拍拍打打,水里白色的浮沫像是消融的雪,悦耳的笑闹声催动着河流往前。

纱丽是她们刚参加完一场公开婚礼脱下来的,她们的聊天内容,也围绕着昨天的那场婚礼。

“是个男人!”其中一个稍年长的女人夸张地开口,“我绝对看清楚了,长得白白净净的跟雪女一样漂亮,但是是短头发,还有喉结!”

“怎么可能!”年轻的为人妇不久的小姑娘褪去初始的羞涩,她还在向往着能有另一个年轻新娘加入她们洗衣服的队伍,她实在厌烦了只能和一群老妇人聊油腻腻的咖喱和她们丈夫的生活,尽管她们中好多人共属一个丈夫。她昨晚没见着新娘的面容,只远远地望了一眼,新娘穿的纱丽从头红到脚,脚上没穿鞋,但是随着裙摆的摇曳,一双细白的脚时隐时现,脚腕上金饰相撞,脚趾甲上涂了大红的指甲油,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个男人。

“艾德尔家族怎么会找个男人做媳妇?艾德尔先生一个老古板,先前他的三儿子想娶一个外国女人做老婆都被制止了。”另一个没参加公开婚礼的女人叫了起来。

“对呀对呀,他们家族只允许让尼泊尔女子进门!”

年长的妇人也动摇了,艾德尔家族在加德满都是个有声望的家族,据说总统跟他们家都有很深的交情。古老刻板的家族中如同一颗古老的参天大树,艾德尔老先生就是最粗壮的树干,其上引申出的枝干是他数不胜数的儿子和孙子(女儿是不配一起被类比的),新旧枝条相互碰撞、缠绕,现在连最小的艾德尔小儿子都要娶妻了。一个繁茂昌盛的大家族必然有多条家规帮助其永生,不迎娶外族女人就是其中一条。

她们都默认了和男人结婚的只能是女人。

“可是,那么白的皮肤,简直像雪一样,看起来也不想尼泊尔女子呀,你们看看,咱们中最白的黛维也没‘她’白。”

名叫黛维的女子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同样涂上了红色指甲油的脚,从前她总被夸白,大部分时候听见她听见这种话一般都是被嘲讽,因为肤色白就是不勤劳的象征,现在这群女人说起新娘,却时欣羡的语气,心里顿时有些醋意:“一定是她太懒了,整天不出门才会那么白,有钱人家的女儿吧。”

“对呀,”一个女人重重拍了下水里的衣服,“一开始不是说要定亲的是沙拉瓦蒂小姐吗?”

人群中开始应承起来,对哦,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一定是沙拉瓦蒂小姐,不然还有谁会这么白。

笑声传进她们身后抱着木盆的洛桑耳里,她眨了眨眼睛,乌黑的眼珠随之转动,直到听见那个讨人厌的名字她才气冲冲地挤进人群里,脚下的石块被踢得老远,十岁小女孩的蛮劲让骂咧声四起。

“让让,我要接水!”洛桑仰着头装出傲慢的模样,实则内心里在祈求“快问我快问我,我什么都知道”。

果然,安静了一阵后,终于有人向洛桑问起了这件事。洛桑是艾德尔家小儿子(也就是新郎)的保姆的女儿,藏族人与尼泊尔人结合的后代。

“我现在就在帮阿妈照顾苏尔亚的新娘,”洛桑清了清嗓子,“要我说,他比沙拉瓦蒂漂亮得多,也娇嫩得多。”

“男人女人?多大?哪里来的?.....”一叠声的提问压在这个十岁小女孩身上,但洛桑接完一桶水就要离开。

“苏尔亚说,他是雪山上来的,跟神明一样,是没有性别的,现在,我要回去继续照顾他了,因为他发了高烧。”

人群古怪地沉默起来,女人们面面相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这一无稽之谈,最终不知是谁别扭地说了一句:“苏尔亚就是个小傻子,他说出来的话你也信,自己讨老婆不知道讨了个什么回来,就等着他爸揍他吧。”

“你!”洛桑气得直跺脚,水盆里的水也晃出来浇在脚面上,“苏尔亚哥哥才不是傻子,你这条丑陋的黑皮长蛇!”

洛桑怕她们揍自己,骂完就飞快地跑走了,水盆里的水怕是要撒光了,但有钱人家都是有水龙头和淋浴的,洛桑过来也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见过新娘。

洛桑穿过脏乱的街道,灰黄的土让她重新想起新娘白里透红的皮肤,在她的观念里,漂亮的人都可以称为新娘,哪怕他真的是个男人。

她捧着一个光盆从后门进了宅子,穿梭了几条窄道就进了苏尔亚的两层小楼,苏尔亚爱摆弄闪闪发光的玉石,那些光点吸引着洛桑投入一块光怪之地。

“你又出去乱跑!”洛桑的母亲在里面责骂她。

“新娘呢?”洛桑扔下盆就往楼上跑,“新娘还没醒吗?”

木制的台阶咚咚咚地响起,洛桑还没踏上二楼,就撞在一个坚硬的柱子上。

“唔......”洛桑捂着额头,一抬头,不是柱子,却是苏尔亚,“苏尔亚哥哥......”

苏尔亚一只手抓在栏杆上,偏棕色的眼眸直直望向面前这个黑瘦的、咋咋呼呼的小女孩。

洛桑被这个眼神吓得不敢吱声,她对苏尔亚一直都是又爱又怕,爱是因为苏尔亚待她像亲妹妹一样好,怕是因为苏尔亚总是阴沉着一张脸,眼神阴骘,加上他沉默寡言很少开口说话,就像是厚雪覆盖住的利刃横生的顽石。

“小声点,他还在睡。”苏尔亚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身让出过道给洛桑经过。

洛桑噤了声,连脚步也放缓了,苏尔亚跟在她身后回到了房间。

新婚当日穿的红色纱丽还担在床尾,新娘穿回了自己的衣服,那还是洛桑的母亲替他换上去的,新娘有一个很大的登山包,里面有些换洗衣物,还有两台照相机,洛桑爱凑热闹,虽然苏尔亚不让他乱翻新娘的东西,她还是瞥见了里面的一叠信封。

顺着棕铜色的木质床尾往前,薄薄的毯子下隆起一个人形,干燥而匀长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开,洛桑绕过床边的水盆走到床头,她看见新娘的肤色不再是雪一般,黑色的头发沾了水显得有些杂乱,红莲般的面庞上尚还有些水痕,只是因为高热干得格外快。

洛桑想碰一碰那红艳的嘴唇,但发现余光里苏尔亚正盯着她看,便讪讪地收回了手。

洛桑的母亲这时候也进了房间。

“高热一直退不下去可怎么办,退烧药吃了也没用,要不要去请医生来打一针?”

苏尔亚没动,他看着**的这个中国人,现在这是他的新娘,他有权做有关新娘的任何决定。

“不要,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他。”

他的新娘实在是太漂亮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让他永远都穿着那一身的纱丽,脖子上和手腕脚腕上戴上金灿灿的饰品,额间一点红是不落俗的一笔,温柔多情的双眼是横波流转的水,被紫外线晒出来的高原红恰似一抹腮红。

他的新娘太漂亮了,不可以让任何人看见。

“我去药店买退烧药。”苏尔亚最终转过身离开。

“阿妈,他叫什么名字?”苏尔亚一走,洛桑就问她的母亲。

“不知道,”同样沉默寡言的妇人拧出一条湿毛巾盖在新娘的额头上,“我听苏尔亚说,好像叫,莫青。”

莫青在做梦。梦里,他还是在雪山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皑皑的雪顷刻间就被蒸发掉了,连雪山之巅都露出灰色的山脊,他穿着厚重的登山服,脸上带着面罩,热气从外倾入,但他就是脱不掉这些碍事的装备,再渐渐的,雪山变成了火山,他看见他的母亲站在往上冒着咕噜的岩浆边冲他招手。

莫青知道自己在梦里,这是多年来形成的一种默契,他顾不得脱衣服了,但衣服明明很沉重,他的步伐却轻盈到飘在空中,时而飘忽时而下坠,他摸不出规律,走得格外艰辛。

“莫青,丢下你的相机!”母亲在那头叫他。

莫青一低头,果然脖子上还挂着相机,梦里他分辨不出型号,手指跟打结了一样就是摘不下,脚下的土地因为缺水而皴裂,下一秒他就要坠下去......

莫青猛得睁开眼。

洛桑趁没有人在,正在偷偷摸摸地翻看那些信封,新娘的信纸都是香香的,她鼻子刚凑上去想细一点闻,却看见新娘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

白色的信封和信纸落了一床,洛桑看着新娘干涸且迷蒙的眼睛,吓得说不出来话。

“水......”莫青干巴的嘴唇稍微动了一下。

洛桑会一点阿妈教给她的中文,却听不懂莫青说的,她以为新娘是在问她的名字,赶忙解释:“洛桑,我叫洛桑。”

莫青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浑浊,过了好久他才说:“莫青,我叫莫青。”

他的眼神转移到自己的信封上,为了方便,他在好些信封上已经写下了收件人的名字,所以看见洛桑正在翻阅它们时,小声而又缓慢地问道:“你会寄信吗?”

洛桑点点头;“会,我看别人寄过。”

“帮我......”喉咙干得快要冒烟了,莫青知道自己的高烧还没退去,但现在无疑落入贼窝,他更需要有人救他,“帮我寄出去,随便写点什么。”

“啊?”洛桑张大了嘴巴,“我,不会写信,中文,只会一点,你要我写什么?”

莫青的意识又陷于昏迷的边缘了,嘴总是张着,却说不出来话。

“让他来救我,你就写,救我......”

莫青再次陷入意识里的困境,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真无法再醒过来了,他离梦里的母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但就在两人的手掌即将交叠上时,雪山的温度骤降,他被一股强劲向后拖拽去,直至......

“醒了醒了!我可以走了吧?”上了年纪的医生刚看见莫青有睁眼的趋势就叫了出来,艾德尔家的小儿子真是没救了,他只是来给艾德尔先生做定期检查,一脚才踏出主宅,下一秒就被苏尔亚不由分说地抓了过来,说是要给他的新娘打退烧针。

莫青已经完全睁开了眼,身上出了一身汗,黏得他四肢都动弹不得,他对上苏尔亚的棕褐色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

“你可以走了。”苏尔亚头也不回地说。

老医生拎起医药箱就溜开了,房间里只剩下苏尔亚和莫青,两个人谁也没有先说话,沉默地对视着。

直到苏尔亚开口叫他:“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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