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替身和你说拜拜

第78章

此时鸣浮山内, 久寇一行人站在刚长出的小绒草上,远远眺望跌跌撞撞地走在山间的哑巴。

山阳看了半晌,扭头和水阴说话:“水儿, 你有没有感觉,他好像, 和雷劫后刚醒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水阴还满心揣着独自离去的小草,揉揉眼仔细瞧了瞧,有些困惑:“是么?”

山阳摸了摸下巴:“有的,更清醒了些。难道是因为被晗色丢了, 刺激大了?”

久寇听完笑了:“是够刺激的, 不过,归根结底……雷劫之下, 我仅仅保住他一缕魂魄碎片,但如今,一块碎片自行生长, 竟生出了另外的碎片。”

周围大妖都懵了,观涛在久寇一边疑惑:“真的假的?魂魄还能自行长出来的?那不跟息肉似的。”

“天雷把他劈死了,可他又还没完全死。”久寇的瞳孔倒映着那个在山间乱跑的身影,“他的身躯确实是被劈碎, 可他原本的心脏,恐怕还在这世间哪个角落,一刻不停地跳动着。一心在,一魂留,隔着千里万里呼应着……东海一行刺激了他的记忆,魂魄碎片再生了。你们以为他为什么不去找小草, 反而跑回鸣浮山?”

山阳还没转过来, 水阴却是一下子明白了:“嚣哥跑回来找过去!他想让自己魂魄长齐, 然后再去追晗色!”

久寇点头:“正解。”

水阴说不出话来,只是无比想哭:“他们也太不容易了。”

山阳想明白过来,一脑门的老父亲唏嘘,拉住他的手捏捏:“我追你时也费劲,但很值得。少爷也是,这条路荆棘丛生,比旁人苦就苦,只要来日能把晗色讨回来日子就好了,就像我们如今。”

水阴眼泪汪汪:“哥……”

观涛麻木地望望天,心里默念一百遍老子单身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好处一千条。

久寇也看天色:“等他将鸣浮山走遍,我带他去一趟离魂谷,你们在这守着家门。”

观涛听了心里得意哼哼,想当初他说一句嚣厉的家是鸣浮山,被这老家伙一顿冷嘲热讽,现在不照样认。

久寇看出他内心吧啦个没完,斜斜一眼扫过去:“蝎子,你在想什么?”

观涛心里想得多,疑惑的事情积累已久,现今看老东西好说话,胆子也壮起来:“我在想陈年旧账,如果当初大人没有和仙盟配合围剿鸣浮山,嚣厉不入魔,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也就不用您来收拾烂摊子了。再往前追溯,如果从前大人不一心想着吞噬嚣厉,梨夫人估计也不会带着他嫁入东海,以求给他庇护。千言万语,如果大人以前跟现在一样慈眉善目的,嚣厉这会也许就搂着妖侣窝在巢里吧。”

说完他就闪到满脸“卧槽”的山阳水阴背后去,大着胆子贱嗖嗖地总结:“总而言之,久寇大人,轮回报应不爽!你看看你看看,以前凶神恶煞造下的孽现在都要还了吧?头发白了吧?差不多要秃了吧?但是有一说一老东西,我还是更喜欢你现在这样,老实说要是你从前就这样慈祥,我肯定不会跳槽到嚣厉这儿。”

山阳和水阴都惊呆了:这家伙这么敢说?!不怕待会老霸王心情不好,一挥手把他揍成一只蔫趴趴的蝎子?

结果老霸王真没生气。

他只是负手站在风里,文士衫让他看起来更加儒雅随和,目光始终跟随着远处的哑巴。他还顺着观涛的话想象全新的过去和未来,心平气和地点头:“不错,如果我不执着化龙,在萧陨灭后,代替他护着梨他们母子,也许今日嚣厉境况大不相同。”

山阳也动容,但他清醒地知道没有过去:“如果那样的话,恐怕我就不会碰到夫人,后来也遇不到水儿。”

久寇注视着哑巴,慢慢笑起来:“如若那样,我能护得了他百年,却无法在他满千岁的天劫下保住他,不仅如此,他会灰飞烟灭到不留任何痕迹。”

观涛蹑手蹑脚从山水两人背后钻出来,问出一直以来最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他一定会遭受雷劫?听起来就像说书里写好的结局似的。”

久寇朝他一屈指,观涛没能及时躲开,中了四两拨千斤的一击,连吱的一声都没有发出来,就变成了一只在空中翻跟头的蝎子。

表情祥和的老霸王再一屈指,把蝎子抓到了手里把玩:“因为这是九天给我和他写下的结局。无论过程如何,天雷都会是我们漫长旅途上见到的最疯狂的风景。”

蝎子在他指间滚过来滚过去,晕头转向地大叫:“好吧您还是这么恶劣!可是为什么?九天和你们有仇吗?”

久寇漫不经心地把玩:“也许单纯因为鄙人当初太强,九天怕我飞升后上去把他们嚼碎了吐出来吧。”

观涛抱住尾巴变成咕噜噜的蝎子球,原想接口老家伙太自恋,可他忽然想起最令自己满脑问号的事情来。

老家伙当时利用嚣厉画的神行阵进入离魂谷,到处瞎晃悠之后找到了嚣厉生父萧的坟冢,十分缺德地掘坟验尸骨。那时他偷偷跟在一边瞧,亲眼看见坟里没有尸骨,是一对成了形的,边缘有些焦黑的龙角。

然后老家伙懵了,懵完大疯一场,疯完转了性情。那对龙角估计就是他的。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观涛走过了许多地方,也不得不承认,他遇到的最离谱的奇都在老东西和嚣厉身上。

*

哑巴一步一个脚印走在身边,他惶然地眺望四方,鸣浮山经过围剿和天雷凌虐后,地表又焦又贫瘠。他努力寻找新生之物,举目只有顽强生出的绿油油的绒草。

【我是嚣厉】

他一边走一边努力回想。

【这里是鸣浮山】

他一遍遍提醒自己,不知多久后,脑海里忽然响起自言自语般的声音:“这里是过去的我为自己寻找到的栖息地。”

哑巴捂住脑袋,喘息着聆听魂魄的自白。

“我到处流浪,无处可去。只是过去的十年让我怀念,我不要再去水族栖息之地,要找一片好山。我到处走,身不由主地走,走到了这。鸣浮山方圆三百余里,山峰数百,岭十三,植被以绿竹为盛,绿得一望无际。”

哑巴停顿,焦黑的地貌落在灰暗黯然的眼里,忽然具现出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他怔忡片刻,继续抬腿向前走,眼里忽然出现一个虚影。

那是个穿着黑金衣衫的高大背影,禹禹独行在绿竹猗猗的山水里。只要有人追上前去拍他的肩膀,他就会转过身来,然后抱住打招呼的人。

“它像是一个天鼎山的缩影,但不会再有人关着我,我来去自如。可我不知道该去哪。我蹲在这里,到处捯饬山水,建这建那,睡不着觉。一闭眼,眼里不是天鼎山的大雪,就是仙盟的大火。”

哑巴跟着眼前的虚影,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跑了起来。可无论他追得多快,他都追不上虚影,只有潮水般的记忆不断涌入脑海。

这太奇怪了。

他意识到自己就是嚣厉,从沾到东海的水开始便有所察觉。那里的每一滴海水都能触动他多苦痛寡欢喜的记忆,而回想起记忆,该是自己身临其境地经历。

尤其是他和媳妇在水牢外的那一夜,媳妇一脸懵逼、大受震撼地看里头的少睢和临寒,那时他脑子里全是三百多年前自己受刑的经历,剐鳞抽筋、断骨碎肉的记忆缓慢凝滞地流淌,让他只想哀嚎着逃跑。也幸好这具身体哑了,否则他的嚎啕肯定把小媳妇吓得跑更远。

他追着虚影跑到了主峰下,喘息着抬头望去,那虚影悬浮在半空中,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心声回**在哑巴耳边。

“我想去找他。可是天地苍茫,人世这么辽阔,我却感应不到他的任何气息。这世间真的不再有周倚玉了么?千秋万代,再也没有了么?我可以等的,不管等多久,找多少块海角天涯,我都可以等的。”

哑巴看着,听着,自己张口无声地辩驳:【这不对】

这应该是我的记忆,是我的经历才对,为什么我却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这样看着呢?

他跑上主峰,竭力伸长手想去触碰前面的虚影,想问一句:【我的晗色呢?】

但虚影只是寂寥地四处徘徊,看花看草看天看地,行尸走肉地宅在山里,时不时拿出不问剑和不祸刀,对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收敛了全部灵力,小心翼翼地比划一招一式。

“倚玉是这么教我的,是这样没错。起初教我时他就很有耐心,虽然会面无表情地拿树枝敲我,但我感觉得出来,他心情不坏。”

哑巴只能揉着太阳穴干看着,看着那“自己”在鸣浮山的前一百年间的经历,几乎全是痴痴呆呆地想念着周倚玉。他越看越觉得难以置信,不敢相信那无主的痴恋真的是自己。

他自己默念:【周倚玉】

然而魂魄并无波动。

居住鸣浮山的第二百年,记忆开始明朗少许,鸣浮山的五毒汇集,山阳时常带着水阴来陪他,虚影歪着头打量他们出入成双成队,内心泛起了浓浓的羡慕。

从这羡慕开始,哑巴终于有了一点翻阅自己过去的代入感。

第二个百年开始,鸣浮山里来来往往的妖怪逐渐变多,虚影喜欢飞在云层里俯瞰底下三百里的生机,每一座山峰都有不少妖怪组建的家。

尤其新岁前的除夕夜,虚影化作了虎虎生威的原形,扭着庞大的黑蛟身体飞在夜空上巡视,离天如此之近,仿佛手可摘星辰。

底下的所有妖怪聚出一簇妖火给他,他收拢在爪心,把妖力汇聚炸出去,所有人聚集的妖力便在夜空中炸成了无比夺目的烟花,而后烟火般的灵力像流星一样滑向结界,不停加固鸣浮山的结界。

新岁一到,鸣浮山众妖在底下向他献特产,他全部收下。

“那家伙在天鼎山就是骑着鹿这么巡视的。”

哑巴听见心声响起,从这开始,他对周倚玉的称呼就变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用这一种方式巩固边界,这到底是想纪念他,还是想造一个像天鼎山的桃花源?”大黑蛟在空中盘旋着胡思乱想,“但这模仿也忒拙劣,我没有鹿可以骑,即便我自己充当鹿的角色,也没有人来骑我啊。”

哑巴听到这,虽然心里也泛起寂寥,但更多的是嘲笑:【我特么在渴望有人骑在我背上】

在鸣浮山的第二百年,虚影比前面好动了点,喜欢大爷似地巡山,也会跑出山去和来挑衅的妖或修士干架,还会动身前往东海,看一看之前抛之脑后的可怜兮兮的五弟。

“那残疾真是不要脸,被我打不敢说什么,转头就把少睢分到东海的边缘去挨打,艹。”

那残疾是龙王吾乐。哑巴想起如今在东海里傀儡似地悲鸣的大龙,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恨从前被吾乐算计折磨,后来出了天鼎山也干脆利落地杀去报复,可记忆里的他少年时也真心实意地叫那残疾大哥,真切地想过来日老龙王辞世,向大哥讨一块好一点的封地,带上病弱却好动的母亲太太平平地生活。

当吾乐在水牢里边折磨边告诉他母亲的死讯时,他除了想哭还想吐。

记忆一转,高大的虚影在山洞里的窝着,皱着眉打坐,心里破防地大骂:“少睢那小子怎么回事,叫他过来这边住不肯就算了,他居然在破破烂烂的封地里养起了美人?小小年纪,一养就是十几个,日夜笙歌,搂这个抱那个,太浪**无耻了!他大哥不是个东西,抢了小鱼后活该注孤生,他二哥我至今找不到伴,他排序最小,一找就是十几个,十几个!这是在搞什么!”

虚影打坐不下去,睁开眼往山洞的墙壁一顿无能狂怒的输出,满墙镶嵌着从天鼎山带出的灵珠,就像无数只天鼎山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虚影蓦的一抖,忽然捂住心口摔回窝里,疼得身上冷汗狂冒。

哑巴也情不自禁地捂住心口,虽然如今不疼,可是过去撕心裂肺的苦楚烙印在了魂魄上,连带着如今稍作回想也疼得抓狂。

虚影在窝里蜷缩,捂着心口沙哑地啜泣,对着空无一物的虚空喃喃:“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倚玉,倚玉,我把心给了你,你却把它丢在这,一遍又一遍地让它被侵蚀,被污染,为什么这么对我?我那么爱你……”

哑巴打了个冷颤,这一段话让他头痛欲裂,这不像是他自己过去能说出的话,更像是哪个遥远的幽灵附在了自己的身上,借由他的躯体诉说病态的执着,但他的魂魄却倒霉地被幽灵一再灼烧。

居住鸣浮山的三百年记忆如镜花水月般快速地浮现,哑巴一刻不停地追逐着自己过去的影子,半旁观半代入地古怪追忆,魂魄里最凛冽的感触就是,一提及周倚玉,自己就不正常。

在记忆的后半段,在鸣浮山新搭建的小竹屋里,虚影苦闷地坐在床榻上,眼里看着明堂上周倚玉的画像,心中碎碎念。

“我终于等到你这混蛋的转世了。他叫周隐,一降生在这世上,不祸刀就嗡嗡不停,我循着刀找到人,他一抬头,那双冷冷的眼睛,和你像得让我作呕。”

心声逐渐变成悲愤的咒骂:“我一看见他,身上的为奴契就在**,理智告诉我不如一刀砍死他一了百了,心脏却告诉我要把他抱过来好好保护,放在锦绣堆里小心养大来续前缘——我变得不是我,一想到你我就变成一个分裂的疯子!”

【分裂的疯子】

对极了。

虚影一下子在**抱膝埋头啜泣:“倚玉,倚玉,我好想你啊。”

然后又一下子翻身下地,拔出不问剑指着画像,目眦欲裂地咬牙:“你不是说世间不再有你了吗?你的亡灵为什么还徘徊在这世间?我为你疯了三百年,我早已不欠你了!”

虚影如此左右横跳,抽疯了约摸十年,终于在一个春和日丽的日子里,变了。

哑巴看到过去的自己压着一个无比熟悉的小家伙,凶恶地吓他:“再敢哭,本座便吃了你。”

那小家伙吓出了应激反应——脑袋上疯狂地长出草叶来,哗啦啦地把自己的眼睛捂住了。

哑巴呼吸停滞了,一直冷静旁观的心情忽然天旋地转,变得无比激动燥热,两个大字直冲脑袋:【媳妇】

他箭步冲上去想拽开压着小家伙可劲欺负的自己,原以为不过是和之前一样触碰不到虚影,没想到这一次,他一瞬间和虚影合二为一——他如过去所做的那样,拨开小家伙遮在眼睛上的草叶,看见了他水汪汪、亮晶晶、好奇又懵懂的眼睛。

*

一直待在远处观看的久寇忽然眨了下眼,下一秒他便把手里把玩的蝎子扔给山阳,身形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瞬移到了昔日小竹屋的遗址,这里承接过八十一道天雷的余烬,现在寸草不生,是鸣浮山里被毁得最彻底的地方。

哑巴的奔跑停在这里,摔在这灰烬里不省人事。

久寇蹲下去把他翻个面,检查发现没有伤,只是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住颤动,嘴唇也无声地张合。

“想起什么了?”久寇索性坐在灰烬里,把他放在膝上轻敲脑袋。

哑巴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地上的灰烬,神情忽然温柔得不可思议。他唇角泛起笑,唇语清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久寇看了几遍才分辨出他念叨的一串称呼。

【晗色】

【小草】

【小妖精】

【小东西】

【小混蛋】

【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