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以后

第32章

雀带来了京中的消息。

这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傻, 没有第一时间飞去找云成,而是飞到了赵宸贺的手上。

赵宸贺以为是云成写的信,拆开才看到不是, 小心收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给雀喝茶水, 雀喝了一口,摇头甩的到处都是。

拿它没办法,赵宸贺寻了块棉帕子给它擦干, 然后带着它出门去屯粮库找云成。

等到了地方,赵宸贺远远望进去, 只能看到曾峦和宋礼明正在府内说话,却没有云成的身影。

赵宸贺没下马车,面也不露一下,继续往郊外去。

等到了外田间, 放眼望去, 果然看到了站在临时搭建的棚子外的云成。

正午的太阳很热, 他衣衫仍旧穿的很整齐, 只为了遮阳带了个竹编的斗笠,斗笠之下是严肃平静的一张脸。

他的野心和想法都藏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赵宸贺望了有一会儿, 直到怀里的雀开始叽叽喳喳的要飞走, 才不得以从马车里出来。

云成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的视线在远方堆成小山包的粮食上流连不去。

“咳。”赵宸贺走近了, 故意弄出点响动来。

云成偏头, 看到了来人,又看到他肩上站在的雀。

太阳在他眼睑下留下小扇形状的痕迹,将眉间的忧闷衬地更明显了些:“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赵宸贺反问。

云成不想跟他废话, 抓过雀去拨它的小腿。腿上绑着的竹筒内空空如也。

他举起雀, 背对着阳光又望了一遍, 仍旧没有收获。

赵宸贺把纸条拿出来,递给他:“喏,这里。”

云成看向他。

赵宸贺坦然道:“我以为是你给我写的信,就拆开看了一下。”

云成眉头动了动。

他们经过昨夜谈话,赵宸贺还是跟之前一样,行动说话看不出来不高兴,他却比之前沉默了。

“不是故意要看你的秘密。”赵宸贺把手往前递了递,“要不你下次标记一下,凡是给我写信,一律用红色的纸。我绝对不会再弄错了。”

或许因为他多次言而有信,所以云成审视的视线里并没有出现怀疑。

他拿过纸卷,抻开一眼扫尽内容。随后指尖用力,把纸条碾成了碎末。

赵宸贺扫了一眼地上不起眼的残留痕迹。

云成将斗笠扶正,视线再次放回远方。

“日头大。”他的声音听不出生气,也听不出被太阳就晒的火气,“谢谢你帮我送来消息,你先回去吧。”

赵宸贺跟他望着同一个方向,无声地动了动唇角。

烈日仍旧悬在头顶,把发丝晒得灼人。

他就站在阳光下,坦坦****:“信上说皇上病体欠安,要提前回去吗?你有想法的话,我们把时间安排紧凑,早点结束回京。”

“就按照原定的时间走。”云成说。

远方紧集召来的工人仍旧重复着装粮食的动作,黝黑的后背挂满汗珠,动作稍一迟疑就会引来一声呵斥。

每隔七八个人,会出现一位工头监察督促。

这些工头在每日结束时候都会集合在一起,取其中前几名出活数量多的单独发放奖励。

秋粮最重要的也只有十几天,晚了被蝗虫吃,迟了被雨水泡,早收完一天就能早踏实一天。

不得不说,这没有人情味的方法提高了入粮仓的速度。已经比他们来时预估的时间提前了两天不止。

“这办法好用。”赵宸贺看着面容狠戾的工头们,“只是放弃免费的官府士兵不用,反而去用些百姓,这部分钱谁出?”

云成维持着眺望远方远方的动作,他将斗笠压的低,因此整张脸都沉浸在阴影中,忧忧郁郁的。

赵宸贺:“我知道你有人头赏金,够用吗?”

云成云成视线转向他,处在阴影中的眼睫微微地压低了。

“你调查我?”

“也不是第一回 查了。”赵宸贺耸了耸肩,不太在意:“别生气,我总要看看自己看上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上’跟‘喜欢’和“爱”异曲同工之妙,但又隐约不同。

云成冷静了片刻,还是皱起了眉:“昨夜太守给你房里塞了个姑娘进去,天明了也没见赶出来,想必也是看上了。”

“这谁跟你说的?”赵宸贺也转头看向他。

俩人对视着,都皱着眉。

“十七八岁的姑娘。听说是头牌,一夜值千金。不知道廷尉的钱够不够。”云成说着点头:“应当是够的,廷尉家里的地板都是玉打的。”

赵宸贺心道肯定是宋礼明嚼的舌头根,回去要好好找他算账。

“这事儿我得交代清楚。”赵宸贺说,“我可没碰什么姑娘,昨天回去的晚,到了屋里天都快亮了,我叫她打水洗了个澡,当丫鬟使的,没干别的。”

云成头微微一偏。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但是赵宸贺了解他,这代表着他不相信,但是又不想辩驳。

“对天发誓。”赵宸贺举起一只手,“昨晚上在黑胡同里咱们俩干了什么你忘了?我消磨了两个时辰在你身上,你怀疑我?”

他们聊天声音不大,赵宸贺还刻意注意着压低,但是离得近的工头已经开始频频相望。

云成脸色十分难以捉摸,催促他:“你赶紧回去吧,去忙你自己的事。”

赵宸贺当然不走:“你是不是有点吃醋,你哪里不满意可以明白告诉我,都可以解决。”

“你快走吧,盐铁司的人员定下来了吗,还有空往外跑。”云成说。

“还真定下来了。”赵宸贺好整以暇的瞧着他,“骆家啊。”

云成眼中一闪,但被眨眼间略去了:“骆家从商不从官,怎么定到他头上的?”

赵宸贺笑而不语。

云成久不听他答话,忍不住去看他,目光又跟他接到了一块。

短短片刻钟,他们不知道对视了多少次,每次都以云成移开目光结束。

他并不是胆怯心虚,也不是躲躲藏藏,他只是思考的时间变长了,因为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

他从出生起,没有经历感受过任何来自他人的爱意。

父母之爱没有,兄弟之情也没有,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安排个职位而已。”赵宸贺将他压低的帽檐推上去,顺势挨着他站,“下次有这种事,你可以直接来跟我说。”

云成余光里看到他在笑。

“不用兜圈子陪酒,也不用花钱送礼,我无有不依的。”赵宸贺笑着说:“让别人知道,找你这个关系户,比找韩将军要有用的多。”

·

天昌帝醒于第二日晌午,除了被关去大理寺的李升垣,其他两人在勤政殿的门外又跪到了晌午。

福有禄给他喂了药,又在他授意下,把奏章搁在了床榻上的矮桌上。

天昌帝喜欢在床榻上倚靠着,他畏冷,这里能晒到太阳。

“老三说了什么没有?”他拢了拢腿间的毯子,随手拿了一份奏章。

“认了将秋韵派去监视十二爷的事。”福有禄说,“但是死活不认觊觎皇位的事。”

“他不敢认。”天昌帝说,“他既然派人监视云成,又把消息放给他,摆明了是要云成来找我闹,好离间我们的关系。”

“还好十二爷没有追问。”福有禄撇了一下嘴,“想不到三爷平日里那样憨纯,竟然也敢做出觊觎皇位的事情。”

“人不可貌相,”天昌帝手里拿着奏章发呆,“他险些将朕也骗了。”

福有禄在旁边站了片刻,笑着说:“不过十二爷倒是挺重感情的。”

天昌帝沉吟点头。

“我当初派人去拦截他,也是想试试他的身手。若是厉害,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若是不行,那也不必来了。”他说着叹了口气,“谁能料到老三跟将军府都掺和进去。”

“一共三个刺客,”福有禄想了想,“除了您派去的那个,另外两个倒好像都是三爷策划的,结果没能成事,这才想出来后头这离间的法子。”

天昌帝看了他一眼:“不是查出来其中一个是将军府的人吗?”

“邵大人不喜欢沈少府,栽赃一个也是他,两个也是他。”福有禄陪着笑说,“老奴不懂,只能陪着您当聊闲天了,若是廷尉在就好啦。”

天昌帝点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

午间的天气昏昏沉沉,气压低的好似傍晚时分。天昌帝望向天边的乌云,从窗户缝里扫了一眼外头的人。

“叫他们进来吧。”

福有禄走出去,把人领了进来。

沈欢仍旧跪得直挺挺,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邵辛淳显然没吃过这种苦,眼下乌黑一片,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天昌帝看着他们,对邵辛淳说:“我原本想着治你个嘴不严的罪,不想牵扯出个谋逆罪。”

他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插手皇家的事。”

“微臣不敢。”邵辛淳跟沈欢一齐说。

邵辛淳:“臣或许不经意间同十二爷泄露过信息,但是从中添油加醋,意图大做文章的绝对不是臣。”

“那谁说得准呢。”沈欢眉目间倦感很重,但是他向来如此,没什么好叫人惊诧的,“邵大人昨日还说是三爷和我泄露的消息,今日又改口说或许是自己泄露的,如此朝三暮四,不知背了多少条冤案在笔墨上。可怜我,竟连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邵辛淳措手不及:“你不知道吗?你跟三爷肯定有勾结,他知道的消息会不告诉你?”

“那你倒说一说,到底是什么消息?”

“就是……”

“邵辛淳。”天昌帝清了清同外头天色一样闷的喉咙,他想撕了邵辛淳这张嘴。

邵辛淳立刻收声,老老实实跪好。

天昌帝余光打量着沈欢,见他神情坦然,似乎真的不知道内情。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天昌帝深深地看了一眼邵辛淳,“你有没有透露过消息给云成。”

这一眼包含的东西太多了,邵辛淳仿佛看懂了,又仿佛没看懂。

那暗示过于短暂,他来不及分析,已经一闪而过了。

他唇线和下颌都绷得很紧,胸膛起伏不定:“……微臣知罪。”

天昌帝注视着他。

在这威压之下,邵辛淳张了张嘴,艰难道:“微臣,无心之失……”

如果他再多了解天昌帝一些,就该知道此人喜怒无常、**多疑,又极其好面子,这种情况他应该一口咬定不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助他把沈欢刺杀皇亲的罪名做实,而不是在这里纠结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给了云成。

“掌嘴二十,关在家里继续思过。”天昌帝靠回原位,失望地说,“老三那里不出结果,不许放他出来。”

邵辛淳被拖了下去,随即门外响起了清脆的巴掌声。

“一个巴掌拍不响,”天昌帝听着那声音,心里很烦躁,“沈少府也该反省自身,为什么别人单抓着你不放。”

沈欢伏地行礼:“是。”

虽然邵辛淳之前把行刺案按到了沈欢头上,但那都是私底下操作的事情,只要邵辛淳不咬死,就没法逼着沈欢认罪。

但是现在前功尽弃。

邵辛淳改口了。

天昌帝想,当初太上皇那么不喜沈欢都因忌惮西北势力没有动他,他能忍,自己当然也能忍。

“沈少府回去将罪责书抄一遍,明日交给福有禄。”他将奏章扔回桌上,寒着一张脸,厌恶道,“若下次再卷进这类案子里,朕绝不会再留情面。”

沈欢仍旧答:“是。”

·

赶在宵禁之前,福有禄回到宫外自己的宅院。

妙兰站在门口望着远方发呆,见福有禄走过来也不笑,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她根本不用笑,她站在月光下,冷冷清清,散发着干干净净的冷香,比瑶池的仙女还要不可方物、高不可攀。

福有禄走过去,闻到了她身上的冷香,皱着眉斥责左右:“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知道给兰姑娘披件斗篷。”

侍女匆忙行礼,不等开口告罪,妙兰就轻轻柔柔地说:“我不冷。”

他看着福有禄,福有禄也看着他,听她又说:“我在等你回来。”

福有禄的心一会儿被月光凉涔涔地冷着,一会儿又被她柔柔地声音暖着,心跳都快了起来。

“以后在屋里等我就行。”他上前去拉她的手,“等我一起吃饭?”

妙兰没拒绝他,柔顺的被他牵着,轻轻地答:“嗯。”

福有禄揽着他进了房间,热汤热菜一道接着一道的端上桌,摆在二人面前。隔着腾腾的白汽,妙兰看着福有禄欲言又止。

“吃着说。”福有禄坐在桌上还不撒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背,“今日我跟皇上提起十二爷来,听皇上口风里都是夸奖,等十二爷回京以后,想必这称呼就该改了。”

他们坐的太近了,女子身上的脂粉味道更加明显,在重重纱衣下寻找着出路。

妙兰微微点头,抿着嘴朝他笑了一下:“谢谢老爷。”

这弱不禁风的笑把福有禄的心都笑碎了。

他伸手拿碗,亲自给妙兰盛汤,妙兰起身道谢,再次被他一把拉住了。

“不用你动手。”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喝一口酒就醉了,满心欢喜地说,“十二爷把你送到我身边来,我心里知足。”

妙兰颔首坐在他身旁,眉形清淡,就如她本人一般:“十二爷原是奴旧主,如今帮奴寻觅良人,奴心里感激。”

‘良人’一词听得福有禄通体舒畅。

“我都知道。”他好好地同妙兰保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往后我自会在皇上面前看顾着十二爷。你放心,皇上登基的第一天就是我侍奉在册,我的话他能听进去。”

妙兰拿着手帕掩一掩口鼻,明亮的眼中有些湿。

片刻后,她自顾起身跪在福有禄腿旁,福有禄拉她不起:“快起来,怎么又要哭,你这是做什么?”

妙兰没有哭,但是她天生一副美艳模样,只需要摆出低落的神情,就叫人心疼不已。

“老爷,我少时吃苦受伤,导致不能生育。”她俯在福有禄的腿上,仰起脸望着他,“您不嫌弃我,收留我,对我有恩,我知道。”

她说自己不能生育。

福有禄也不能。

平日他最烦别人看不起自己,但是妙兰对他保证绝不会。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

他低头望着妙兰的眼睛,心里升起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不知自己何时也跪了下去,伸手抱住了妙兰。

室内安静了许久,福有禄不知道该保证些什么,只抱着她,一连说了几次:“你放心,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