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入宫
赏荷宴翌日, 新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高祉安亲自来毅国公府宣封妃的圣旨。
苏织儿始终木然地听着,末了,上前接旨谢恩, 面上看不出丝毫喜色。
这不足半月, 接了两道旨意,一道赐婚, 一道封妃, 最近的京城哪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苏织儿自觉好像海上的浮舟, 只能随波逐流,任由他人轻易拿捏自己的命运。
领罢圣旨,送走高祉安后, 苏织儿便有些浑浑噩噩地回了屋。
这几日发生的事就跟做梦一般,使她至今有些缓不过来,仅仅一场赏荷宴,她便从准镇南侯夫人变成了云秀宫的云妃娘娘。
那日, 新帝那话甫一说出口,便引得众人哗然,甚至气得太皇太后面色铁青,当即由身旁的嬷嬷扶着回了慈寿宫。
毕竟上一句才宣布她与沈岸之的婚约取消, 下一刻便将她封为云妃,若说新帝不是蓄谋已久,不是存着私心,谁人会信。
众人自然不敢说新帝一句不是,从古至今, 凡是遇着这般事,哪里不是女子的错, 就是因着她苏织儿是红颜祸水,才会蛊惑君心。宴后,许岸之与宋茗箬那桩意外反是少被人提及,她被封妃一事却是在京城被传得沸沸扬扬。
依着圣旨所言,她入宫是在七日后,故而她还有时间好生做一番入宫的准备。
第二日,凝香凝玉正在帮着苏织儿收拾入宫的箱笼时,却听一婢子自院外跑进来,说国公爷来了。
苏织儿起身相迎,很快便见苏岷提步入内,凝香凝玉上了茶后,他抬手令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看这架势,苏织儿便知他爹大抵是有话想同她说。
不过,他并未直接开口,反是凝视了苏织儿片刻,问道:“织儿,关于陛下……你可有什么想对爹说的?”
苏织儿闻言微愣了一下,朱唇轻咬,少顷,却是笑了笑,“入宫后,女儿定会尽心伺候陛下,不会替我们毅国公府丢人……”
听得此言,苏岷眉心微蹙,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颇有些凝重,他垂眸思索了片刻,到底还是直视着苏织儿道:“织儿,爹不是想来听你说这些的,咱们苏家也不需要你来挣什么荣光,爹今日来是想问你一件事,陛下他……是你口中的周煜吗?”
苏织儿的手一松,捏在手上的杯盏险些滑落,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苏岷,“爹,你怎会……”
苏织儿的神情与言语已然告诉了苏岷答案,他闭了闭眼,不由得长叹了气,“织儿,你从未告诉过我,周煜他瘸了左腿。若我早些知晓此事,或是能更快猜出周煜的身份。”
苏岷派去沥宁的人并非没调查周煜的身世,可奇怪的是,沥宁县衙根本查不到一个叫周煜的人,且他与苏织儿成亲的种种也几不可寻。
只能从兆麟村那些村人的口中了解一二。
苏岷将那些零碎的消息拼拼凑凑,最后拼得的结果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因周煜的样貌经历,甚至于去往沥宁及最后“死亡”的时间,都与如今他们这位陛下有太多重合之处。
且“煜”这个字,本就是当真天子的名讳。
“因为我不在意。”苏织儿垂下眼眸,喃喃道,“因为我从未在意他有腿疾,打我认定他的那一日开始,他就只是我的夫君而已。”
言至此,苏织儿蓦然掩面,双肩微颤,忍不住抽泣起来,“可是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他不信我的话,更不承认自己就是周煜,他变得好可怕,就像是我从不认识的一个陌生人。爹,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岷看着苏织儿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心下亦是滞闷难受,若他今日不问,她想是会继续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心底痛苦不堪,他沉默片刻,方才将手落在苏织儿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试图安慰道:“织儿,陛下费劲法子让你进宫,兴许是因着心里还有你……”
苏织儿闻言抬眸看向苏岷,却是扯唇苦笑了一下,她也想这么想,可这两回与他见面,他的所作所为除了让她心寒还是心寒。
“可若他心里真的还有我,哪会不认我,不信我,还用话来折辱我呢……”
虽不愿这么想,但苏织儿甚至怀疑他想法设法让她进宫,便是想将她囚在那座金碧辉煌却轻易不得出的牢笼里,折磨她报复她。
就如她曾梦见的那般。
苏岷薄唇紧抿,面色凝重,少顷,低声问道:“绥儿之事,可要告诉他……”
苏岷话音未落,便见苏织儿不住地冲他摇头,面露恐惧,“不要,我不敢,我不知道若他知晓了绥儿的存在会做出什么。”
如今他不信她,她亦不敢信他。想起赏荷宴那日他在假山中说的话,和镇南侯世子那件极其蹊跷之事,苏织儿不是怀疑,而是确信此事定是他所为。
为了“光明正大”地解除她和许岸之的婚约,封她为婚,他竟会变得这般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将许岸之和那宋二姑娘拖下水。
何况皇宫这般地方,她自己尚且无法确认是否能安生地活下去,再多一个绥儿,到时可如何是好。
“再者,京城之地多是非,绥儿在外头可能会更安全。”苏织儿抬眸恳求地看着苏岷,“爹,能不能帮帮我,暂且帮我瞒下绥儿之事。我会告诉他的,但不是现在。待……待他肯相信我了,待他改变一些,我再告诉他。”
苏岷看着苏织儿无助的模样,只觉心口一阵阵抽痛,他知道苏织儿如今心里比谁都乱,比谁都害怕。
且她有句话说得没错,京城并不安生。
当年那桩导致他“通敌叛国”的案子并未了结,虽抓到了一些小鱼小虾,但苏岷清楚他们背后定还有指使之人。
那人就藏在京中,藏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那才是大澂真正通敌叛国之人,是随时可能爆发的威胁。
如今新帝方才登基,朝局尚且不稳,若突然冒出来一个小皇子,只怕引起轩然大波。
就像织儿自己担忧的那般,陛下对她的态度不明朗,她尚且自顾不暇,此时就怕根本护不住绥儿。
他点了点头,道了句“好”,手无措地在空中悬了半瞬,复又在苏织儿肩上拍了拍,歉疚道:“织儿,是爹没用,帮不了你……”
苏织儿摇了摇头。
她明白,有些事旁人根本插不了手,说到底唯有她自己去面对才行。
入宫的前一日,门房递来一封信,说是镇南侯世子命人送来给她的。
对于许岸之,苏织儿的心情很复杂,但想了想,仍是打开信笺读了起来。
信笺很长,内容也很多。
许岸之在信中告诉她,自己那日到底是如何被设计的。
他自言当时是一个宫婢来传话,道她约他在不远处的楼阁上见面,有要紧话同他说,听得是她,他并未多想便贸然前往,没想到才一进门,便觉头晕目眩,很快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已被太皇太后等人发现他和宋茗箬睡在了同一张床榻上。
见得后头萧煜封妃的举动,许岸之也不至于傻到不明白,他恐是遭他们这位陛下设计,就为了从他手中将她夺走。
如今事情已无法挽回,他也不可能斗得过当今天子,在信中,许岸之也向她道了无数的歉,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为了娶她,甚至在太皇太后面前搬出了他已故的祖母,言此生只愿娶她一人,又唯恐旁人抢先一步,哀求太皇太后第二日就去赐婚,甚至全然不同她商量。
因为他知道苏织儿定然不会答应。
末了,他让苏织儿放心,绥儿在祈南被照顾得很好,他另寻了一处地方安置绥儿,定不会教人发现绥儿的存在。
苏织儿略略读完信,想起许岸之说的那些对不起她的话,心下很不是滋味。
其实,也全不是许岸之的错,她也有错,若当初她大着胆子将自己成亲一事说出口,也许就能减少后头许多麻烦。
可世事就是这样,选错一步,后头就变得步步错,愈行愈难,甚至根本无法挽回。
苏织儿坐在书案前出了好一会儿神,方才提笔给许岸之回信。
相比于许岸之的厚厚一叠信纸,苏织儿只写了寥寥几十个字。
便是让他忘却旧人旧事,好生珍惜宋二姑娘,祝他与宋二姑娘婚后举案齐眉,白头终老。
她命凝香将信送出去,至此,她与那位镇南侯世子的缘分便彻底了了。
看着凝香拿着信快步而出的背影,苏织儿心底竟有种稍稍舒了口气的轻松,好歹也算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
眼下,就等着入宫了。
入宫当天,天还未亮,苏老太太和孙氏便起了,虽不想将气氛弄得凄凄哀哀的,但老太太看着苏织儿被抬出来的那两个大箱笼,一时没忍住,还是用帕子抹了眼泪。
这进宫到底和寻常嫁女不同,皇宫这地方,一旦进去了,哪是那么容易能再见面的,只怕要分别好长一段日子。
见老太太哭,苏织儿亦觉鼻尖酸涩,可她到底忍下了,抱着自家祖母安慰了好一会儿,才坐上了宫里前来迎人的马车。
此番入宫,苏织儿将凝香凝玉两个丫头都一并带去了,这两丫头本就是孤女,自玉成关将军府一路跟着她抵达了京城,这会知道她要入宫,两个丫头说什么都要跟她一道走。
云秀宫在皇宫西北面,待苏织儿抵达时,正殿外的院子里伺候的十几个宫人已然等在了那厢。
大多数人都是在殿外伺候的,贴身伺候的苏织儿只留下了凝香凝玉和一个年岁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宫人,那宫人姓胡,自言在宫里待了快十五年了,周围人都喊她一声胡姑姑,苏织儿便也跟着这般叫她。
胡姑姑在宫中待的时间长,知道的规矩与事也多,想来有她在身边,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也好问问,到底妥帖些。
苏织儿按苏老太太提前嘱咐过的,命凝香凝玉给云秀宫的宫人们分发了赏钱,便命他们各自干活去了。
凝香凝玉让人将带来的箱笼抬进来,将里头的东西都归置齐整,待收拾完,便已至午膳时候,可去取午膳的宫婢却是迟迟未归,直去了大半个时辰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那宫婢看着年岁极小,又是头一日伺候新主子,不知苏织儿脾性,生怕她生怒责罚,慌忙请罪,说是今日进宫的妃嫔多,用午膳的时间又挤在了一块儿,这才晚了一些。
“今日进宫的妃嫔?”凝香闻言疑惑地皱了皱眉,不明所以,“陛下后宫,不就只有我家娘娘一人吗?”
胡姑姑看向亦是满目不解的苏织儿,解释道:“娘娘不知道吗?那日赏荷宴后,太皇太后和陛下大吵了一架,过了几日,也不知怎的,陛下就连着册封了好几位京中贵女,她们和娘娘一样,皆是今日入宫。”
言至此,胡姑姑顿了顿,忙又道:“不过娘娘不必忧心,除却福安宫的宁妃娘娘,其余几位进宫的娘娘位份都没有您高。”
苏织儿坐在小榻上,听得此言,敷衍地扯了扯唇角,她确实不知,进宫前的这段日子她几乎整日待在府中,也向来不爱打听京中发生的轶事,故而对于此事一无所知。
“陛下后宫充盈,是件好事,人多了,往后也能热闹些。”
这话听起来大度,但苏织儿心底清楚她哪有那么大度,可即便她心底不舒服又能有什么办法,这里不是沥宁,那人也不是周煜了,他是大澂的一国之君,注定要三宫六院,后宫佳丽三千,早晚的事罢了,她阻止不了,便只能这般默默接受,总归是好受些。
用过午膳,苏织儿在临窗的小榻上午憩了一会儿,起来后又拿了本闲书读。
晚膳前,胡姑姑笑意暧昧地端了件衣裳进来,道:“娘娘今日进宫,指不定夜里会受幸,一会儿可要沐浴更衣,好生准备准备。”
苏织儿瞥了眼托盘里那件薄若蝉翼的寝衣,淡淡“嗯”了一声,也未多言。
看着她这般不咸不淡的态度,胡姑姑只觉奇怪,听闻旁的几个宫里,眼下正是忙得热火朝天,哪一位娘娘不是在精心准备着,就希望今日能得陛下临幸,最好能尽快怀上皇嗣,一朝母凭子贵,飞上枝头。
偏就这位最早被陛下册封的云妃娘娘似是一点也不在意,甚至是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
主子的事,胡姑姑也不好置喙,只膳后同凝香凝玉一道伺候苏织儿沐浴更衣。
她本想给苏织儿周身抹上香膏的,这香膏还是宫中秘方,甚是好闻,许多年前,胡姑姑曾在先皇宠妃高贵妃跟前伺候过,当年高贵妃还凭此香膏专宠了好一段时日呢。
苏织儿听罢却是摇了摇头,显得不大愿意,见她拒绝,胡姑姑只觉可惜,但并未再劝,毕竟就算不抹这香膏,她们这位云妃娘娘也足够明艳动人了。
不得不说,她今日挑的这身寝衣实在适合她们娘娘,茶红的颜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如玉,薄透的纱料子使得内里裹着丰腴的桃粉小衣若隐若现,她家娘娘纵然不说话,就这般眉目微垂坐在床榻上,仍是美得勾人心魄,确实也不需那香膏锦上添花。
其实对于陛下今日来云秀宫,胡姑姑还是颇有一番自信的。
毕竟赏荷宴后,外头都在说,陛下怕不是对这位原准镇南侯世子夫人觊觎已久,才会这般迫不及待在镇南侯世子出事后就封她为妃。
外殿的莲花更漏一滴滴随着时间流逝,也不知等了多久,胡姑姑就听始终安安静静坐着的那位云妃娘娘蓦然开口问道:“几更天了?”
“回娘娘,两更天了。”凝香答道。
听得此言,苏织儿竟是直接爬上了床榻,一边扯过衾被,一边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困了,想睡下了。”
胡姑姑登时惊了惊,“可娘娘,这才刚至二更天呢……”
苏织儿明白胡姑姑的意思,她抿了抿唇,淡淡道:“他不会来了,兴许去别处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不必再等了。”
胡姑姑闻言不由得蹙紧了眉头,站立片刻,见苏织儿心意已决,已然在床榻上躺下,无奈之下只得示意凝香凝玉放下床帐,熄了烛火,静静退了出去。
然内殿床榻之上,苏织儿并未睡,她只睁着眼睛,面墙而躺,凝眉若有所思。
虽她如今已成了他的妃嫔,可她并不想活成他的附庸,过想法设法讨好,日日盼着他来的日子。
他既得不认她,那她也不认。往后他再不是周煜,再不是她的夫君了。管他今日去宠幸这个,明日去宠幸那个,都与她无关。
虽这般想着,苏织儿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但她只是抽了抽鼻子,并未掉眼泪,旋即像是赌气一般拉起那薄薄的衾被将脑袋埋在了里头。
那厢,皇宫御书房。
内侍小福子依着高祉安吩咐端了宵夜回来,临至御书房殿门外,便被一人给扯住了,好一会儿才脱了身。
高祉安正在殿外站着,远远看见了这幕,待小福子行至跟前,问道:“方才那外头是谁啊?”
小福子答:“回高总管,是今日新进宫的娘娘暗中派人来打探消息的,这一晚上都已有好几个了,看来都是在关心陛下今晚的去向。”
两人的说话声虽低,但还是透过殿门,传到了内里正在批阅奏折的萧煜耳中,使得他正在书写的笔微微滞了滞。
高祉安同小福子一道入内时,暗暗抬眸观察了一眼萧煜的面色,见他虽仍是那副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的样子,但周身的气息平和,想来心情当是还不错。
他这才放下心来,眼神示意小福子将宵夜搁在那张楠木桌案上,旋即躬身道:“陛下批阅了好几个时辰的奏折了,不若先吃些宵夜垫垫肚子。”
虽高祉安不明缘由,但果如他所料,他家陛下今日心情极好,听他言罢,竟真搁下了手中的笔,一言不发地拿起汤匙,吃起了送来的汤水。
高祉安见状心下一喜,待萧煜吃得差不多了,便将早就准备好的牌子递到萧煜面前,“天也晚了,不知陛下今夜想宿在哪位娘娘宫中?”
他眼看着他们这位陛下抬眸看来,先是在摆着牌子的托盘上扫了一眼,好一会儿,方才伸出大掌在上头虚虚划过,最后像是无意般停了下来。
他手指微曲,正欲翻过那块牌子时,却听一个声音蓦然响起:“陛下,云妃娘娘今日或是身子有些不适……”
高祉安闻言猛一皱眉,瞥向身后毫无眼色,偏在这时候开口的小福子,狠狠瞪了一眼,下一刻,就听坐在书案前的人问道:“她怎的了?”
小福子或也发现自己多嘴,可话想撤回也已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道:“奴才方才……方才端着宵夜回来时,路过云秀宫,看见云秀宫的灯……熄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他们那位陛下的眸色骤然沉冷下来,连嗓音也冷得异常吓人,“她睡下了?”
“应,应当是……”
小福子颤声答着话,随即就听“啪”的一声,竟是托盘上的一枚牌子被猛地丢了出去,伴随着男人明显掺着愠怒的声儿,“既没有侍寝的心,往后也不必留着她的牌子了……”
高祉安答了声“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将托盘往前递了递,“陛下,那……”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那厢抬眸冷冷瞥他一眼,眸光似利刃般凌厉摄人。
看来是不必了……
高祉安吞了吞唾沫,收回了手,忙领着小福子躬身退了出去。
看着御书房内复又变得沉闷异常的气氛,不禁在心下感慨,这好容易冒了个日头,怎的一转眼又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当真是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