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地黄录

第174章 雁门黄家

 刘宸在关中浑浑噩噩地过了数日,早晚以酒灌肚。

 这日醒来,发现地上有一块绢帕,他瞧了一眼,赶忙拾起来,口中喃喃自语。

 “这绢帕是天音教的长小姐托我送到武成山庄去的,我竟然到现在也没把东西帮人家送过去,还差点弄丢了,真是愧对朋友啊,不如这就去一趟武成山庄罢。”

 人在最失落的时候,最怕没有事情做,因为一旦闲下来,就会想起那些伤心事。刘宸最清楚这一点,当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件该做的事情之后,几乎有些惊喜。

 他一下子有了活力,赶紧收拾起东西,一路往雁门山赶去。

 明知要去办事,他也不急不忙,路上遇到酒肆便要进去喝一顿饱,他这么个走法,过了两三日才赶到河水的岸边,当他到了雁门山一带时,已是许多天之后了。

 眼前群山起伏,耸拔雄壮,深深的沟壑,纵横在山岭之间,一片连着一片。

 刘宸正依着一条山谷而行,渐渐的,前方已没了路,见到的都是悬崖峭壁。

 武成山庄就建在一处人迹罕见的山腰上,翠绿中透着一些屋瓦的地方就是了,周围全是幽径,险要之处靠栈道相通,别说外人很难找到,便是找到了也会望而生畏。

 但凡有一点江湖经验的都知道,能把家园建在这种险地的,绝非等闲之辈。

 雁门山地处西北边塞,是西北疆土上的一道屏障,出了雁门山,那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黄沙,乌桓和匈奴的大军常在这一带活动,是一个战事最多的地方。

 当年,奔雷宗选择在雁门山立派,为的就是震慑外族。

 因为地处战乱之地,必需选一处易守难攻的险地,才能省心。

 匈奴大军肆虐边塞的时候,武成山庄便会派出门下子弟出战,虽百十来人,却能在敌人的千军万马当中来去自如,雁门山黄家的英勇,在西北一带可谓家喻户晓。

 匈奴人对雁门山黄家恨之入骨,曾数次派大军攻山,但都无功而返。

 刘宸忽然又想到了一个坏主意,他想试试擅闯武成山庄有什么后果。

 他用剑剥下一块树皮,做成一张简易的面具,又找来一根细长的藤条当作绳子,把面具捆在头上,一切妥当之后,不由嘿嘿坏笑起来,猛然一个纵跃,猱身而去。

 路上遇到几名巡守的黄家子弟,都被刘宸巧妙躲过,他此刻已到了山庄外围。

 由于地理缘故,山庄的建筑不是连在一块的,许多的院落,分布在峭壁之上,各院落之间或有栈道相连,或有石洞相通,只要有三两人守住路径,外人很难闯过。

 刘宸现在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闯进去,能闯到哪个位置。

 既已到了山庄外围,再想匿藏行踪是不可能了,因为看似分散的各处院落其实都是遥相呼应的,你躲开了附近的耳目,却躲不过远处的耳目。

 刘宸熟知这里的情况,所以他选择大方地快速通过,而不是东躲西藏。

 竹哨声猛然响起,刘宸已被发现了,几道身影往他追了过来。

 刘宸仗着轻功上的优势,想要甩脱身后之人,然而他的计划很快就落空了。

 前方倏地掠出七人,七把长枪从天而降,乍一出现便带起一阵风驰电掣之声。

 这是奔雷真气似发未发,凝聚在枪身上的缘故,这么说来的是高手。

 刘宸知道遇上了武成山庄的『铁血破军阵』,当下不敢大意,猛然身子一坠,避开对方的锋头,双臂摆动,拍出一片掌影,满天的雪花登时从半空中洒落下来。

 这是一招『风雪漫天』,也算是他的绝活了,最适合深受重围时施展。

 今日使将出来,更胜从前,不但劲道浑厚无间,且能收发自如,真气已到了随心而发的地步了,掌影之中虚虚实实,变幻莫测,令人捉摸不透其攻击重点何在。

 而实际上,在招式没有用老之前,他可以将任何一掌在虚实之间变换。

 真正的一掌是打向右前方的,因为他发现七人当中此人最弱,如果能将对方最弱的一人迅速击退,多半能打乱对方的阵脚,占得些许先机,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那人见刘宸一掌打来,没有丝毫慌张,长枪一收一吐,锋头急转而下。

 刘宸的掌力毕竟强大,两股力道撞在一起之后,枪头偏了一下。

 不待刘宸再次逼近,两把长枪已从两侧拦腰扫来。

 刘宸赶忙往前翻滚,堪堪避开,手往地上一撑,两腿上踢,正中两只枪头。

 刚一起身,上头有一枪抽下,他侧身避过,往枪杆上撞了一肘。

 未及喘一口气,后背肌肤突然一凉,他心知不妙,忙足下发力,后翻而起。

 一把长枪贴着他腰臀而过,十分惊险。

 刘宸双足连踢,在几只枪头上借到些许力道,接连掠走。

 此阵太过凌厉,果真不好对付,人家根本不会给你多余的时间去各个击破。

 然而那七把长枪如七道闪电一般,带着一阵滋滋声,不断在刘宸周围闪现。

 以刘宸的能耐,竟然被七把长枪缠得脱身不得。

 这铁血破军阵是武成山庄的独门阵法,由道门的三清四象阵演化而来。

 长枪的优势在于进攻,而四象阵是攻守兼备的,黄家的前辈能人便舍弃了四象阵的防守之固,改为全力进攻,为了弥补缺陷,在四人的基础上再加三人。

 七之数也不是随便取的,这正合了北斗七星之数,暗含斗转星移之玄妙。

 这是一种近于霸道的阵法,把长枪的群体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以攻代守,勇往直前,“铁血”二字名副其实。

 七人合在一起,那也等于是一名绝顶高手,与三清四象阵比起来,稳重不足,但杀气更大,威力更强,最适合在千军万马中来回冲杀,因此有“破军”二字。

 刘宸在不使出杀招的情况下,真有些应对乏力了,此刻已被人撵得到处乱窜。

 猛然一声雷鸣,当空枪影如云,似有狂风暴雨将至。

 刘宸抬头一瞧,大惊失色,挥掌扫出一片冰雪,撞向上方的枪影。

 长枪钻出冰雪,一道人影跟着追了过来。

 刘宸一瞧对方面目,竟有些眼熟,忽然一个激灵,很快想起了对方。

 这人叫黄希风,是黄家子弟中有数的高手,当年刘宸重伤不醒,被黄正轩背着赶往无极宫,半路遇到一队黄家子弟,其中一人就是他了,后来他还背过刘宸。

 黄希风见许久拿不下来人,已动了真怒,把一杆长枪使得电闪雷鸣一般。

 “住手。”当空忽地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不知何时,那边屋顶上已站了一人,正是武成山庄的二号人物,黄正轩。

 七把长枪这才止住,被它们的主人收于身后。

 七人纷纷行礼,口叫:“二伯。”

 刘宸趁机脱离战斗,掠开好一段距离,对于黄家的阵法,他已心有余悸。

 黄正轩发出一阵大笑:“昭凌,玩够了吗?”

 刘宸满脸诧异,将头上面具摘下,躬身道:“二师伯怎么知道是我?”

 黄正轩又是一阵大笑:“你背上的牝牡剑出卖了你。”

 刘宸这才恍然大悟,谑笑道:“此阵杀气太大,以后再也不敢玩了。”

 黄正轩哑然失笑,飘身到了刘宸身旁,又朝四下招手,把众子弟招呼过来。

 “这是混元宗最贪玩的弟子,也是功夫最硬的弟子。”

 刘宸知道这位二师伯生性豪迈、风趣,但也没想到他会这么介绍自己。

 刘宸讪笑着四下抱拳:“各位师兄好。”

 四下发出一阵惊呼。

 “不会罢……最贪玩的人也能把功夫练得这么好?”

 “二伯,是不是我们练得太勤奋了,适得其反啊?”

 “就是啊二伯,不如让我们痛快地玩几天罢。”

 黄正轩被大家逗得笑了起来。

 “你们要是能把功夫练到他这个地步,我也就不督促你们练功了。”

 他说着,面朝刘宸指了指。

 众子弟大喝倒彩,一脸嬉笑。

 黄希风瞧清刘宸之后,十分激动。

 “昭凌师弟,早听说你伤愈之后武功大进,但也没想到厉害到这个地步了。”

 刘宸走过去,亲切地和他相拥了一下。

 “再厉害也是你师弟啊。”

 他把重音放在“师弟”二字上。

 四下一阵大笑,大家都被刘宸这一句话哄得兴高采烈。

 黄正轩忽然清了清嗓子,一脸欣慰的样子。

 “昭凌啊,你这次到雁门山来,是专程看望师伯的吗?”

 刘宸顺着竿子就往上爬。

 “师伯神机妙算,昭凌佩服佩服。”

 黄正轩便即失笑。

 “不用骗你师伯了,这么久也没见你来过,你这次肯定有其他的事。”

 刘宸哂道:“我除了来看望你老人家,还给我大师兄带了一件东西。”

 “你是来找骐圣的。”

 “他还在云雾崖思过吗?”

 “你觉得他闯得过崖前的那个阵吗?”

 刘宸傻笑一声:“那我去崖上找他。”

 黄正轩望向黄希风:“你带他去罢。”

 刘宸笑道:“又得麻烦师兄了。”

 “师弟客气了。”

 黄希风领着刘宸往前走去。

 刚走几步,黄正轩又叮嘱道:“昭凌啊,师伯知道你性格开朗,处世乐观,到了云雾崖之后,多开导开导骐圣,帮他解开心结。”

 刘宸道一声惭愧,近来自己连受挫折,都有些生无可恋了,何来乐观一说。

 他虽心中抑郁,脸上却不能表露出来,还得好言安慰师伯。

 “师伯放心罢,我这次一来,包管把大师兄聊得心花怒放,生龙活虎。”

 黄正轩微微一笑,往前面挥了挥手,示意刘宸快去。

 武成山庄所在的山腰上,悬崖绝壁众多,光这一会的工夫,已走过好几处。

 好在武成山庄人人习武,要不然出行都成问题。

 刘宸抬头瞧了瞧,头顶的云雾越来越低,应该快到目的地了。

 迂行一阵,前方被一条山涧挡住去路。

 刘宸终于有了印象,山涧上头就是云雾崖了。

 他抬头望了望那片石崖,向黄希风抱拳一礼。

 “师兄,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先回去罢,到了上头我有分寸的。”

 黄希风回礼,转身去了。

 刘宸一个纵身,如灵猿般攀着石壁而上,快到崖顶时,像大鸟般扶摇而起。

 他轻飘飘落在一个天然的石台上,石台的后面还有一面石壁,壁上有一岩洞。

 眼前坐了七人,一旁的石壁上,斜靠着七把长枪。

 对方见刘宸忽然到来,颇感惊讶。刘宸纳头便拜:“昭凌见过七位师伯。”

 一人笑道:“这里每天只能看到云雾飘过,难得见到个人来啊。”

 又一人道:“就是就是,快过来坐,陪师伯们说说话。”

 一名身型较胖的人却翻了个白眼。

 “昭凌啊,你难得来一次,也不知道给我们七个老家伙带点酒来。”

 刘宸解下身上的水袋,笑嘻嘻地眨了眨眼。

 “谁说没有,就怕酒太烈,胖师伯你喝不了啊。”

 那人登时眼中放光:“嘿……你小子挺会过日子啊,竟然把酒当水喝。”

 他一把夺过水袋,拔开塞子灌了几口。

 “不错不错,马奶味的曲酒,这是胡人的秘方啊。”

 他咂着嘴,把水袋递给其他人。

 大家轮流喝了起来,个个兴高采烈。

 刘宸笑道:“师伯们天天守在这里,也不觉得烦闷?”

 最先说话的那人叹道:“烦啊,当然烦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那师伯们何不……手底下松一点,放我大师兄过关算了?”

 “要是相差无几那还好说,可是以骐圣现在的能力……”

 身型较胖的那人抢过话道:“要是现在放他过关,庄主一试便知啊。”

 刘宸讪讪一笑:“我进去看看他。”

 身型较胖的那人又道:“我看你还是别费这心思了,有这工夫还不如陪我们几个老家伙聊聊天。那小子现在除了吃就是睡,你进去吵着了他,还会骂你。”

 岩洞内忽地传出一个声音:“胖伯伯,你在外面这么吵,我能睡得着吗?”

 那人不说话了,朝刘宸挤眉弄眼。

 刘宸知道他刚才是故意用言语激黄骐圣的,旨在唤起黄骐圣的血性。

 既已明白他的用心,刘宸大步往洞口走去。

 “大师兄,我刚才没吵着你美梦罢?”

 岩洞内的黄骐圣叹一口气。

 “别听他们胡说,你这稀客一到,师兄欢迎之至啊,快进来叙话。”

 灯光把一道长长的人影投在地上,微微晃动着。

 刘宸很快见到了一道孤独的身影,陪着他的是壁上的一盏油灯。

 黄骐圣转过身来,由于长年在阴暗的岩洞内度日,脸上肤色白皙如雪。

 即便如此,也遮盖不住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那股英气,这股英气是与生俱来的。

 刘宸在心中叹一口气,如此根骨极佳之人,本可以挑起黄家的重担,将来的武学成就不可限量,奈何为情所困,迷失了自我。

 情债是练武之人的枷锁,是修道之人的坟冢,这话一点不假。

 刘宸决定给他一个晴天霹雳,希望能起到当头棒喝的效果。

 “妙欢姑娘托我过来,给你送样东西。”

 洞内的空间很大,说起话来略带回音。

 这话来得突兀,黄骐圣虎躯一震,真如被一个霹雳击中了似的。

 过了半晌,他颤声道:“你……见过她?”

 刘宸摸出那块绢帕,交到他的手中。

 “这是她让我带你给的东西。”

 黄骐圣接过绢帕,如获至宝,堂堂男子汉竟有些泣不成声,眼泪簌簌而下。

 刘宸一瞧便知道了,不管祁妙欢当时伤他有多深,他一直深深思念着对方。

 “既然这么在乎这件东西,当年为何赌气还给人家?”

 黄骐圣老脸一红,抓着刘宸道:“你在哪里见到她的?”

 刘宸眼珠一转,心中有了计较。

 “五湖之上岛屿众多,其中有一个荒凉的小岛,是天音教专门关押囚犯的地方。自从故意将你气走之后,她就被祁教主关在那个荒岛上,整日以泪洗面啊。”

 他的话半真半假,故意把祁妙欢说得凄惨,那是为了激起黄骐圣的血性。

 黄骐圣失声惊呼,怔怔道:“你是说,她当年对我说的那些狠话都是……”

 “都是骗你的假话,因为她怕你做傻事啊,本想等事情缓一缓再作计较,谁知道大师伯跑过去与祁教主吵了一架,祁教主一怒之下就再也不想让你们两个见面了。”

 黄骐圣登时精神一振,他一改之前的颓然之色,表情兴奋不已。

 “只要妙欢没有变心,我的天就不会塌下来。”

 刘宸瞧了瞧竖在洞内的一把生锈长枪,深深叹了口气。

 “想要撑起你二人的那片天空,那得有能力出了这里才行啊。”

 黄骐圣走了过去,把枪拿起,用袖子擦了又擦,脸上尽是快乐的光彩。

 “从今天开始,我一定好好练功。”

 “我只能帮你到这,接下来的事,就靠你自己了。”

 “那是自然,就外面那几个老家伙,迟早是我手下败将。”

 刘宸听得哑然失笑:“不过我告诉你啊,现在的天音教已经易主了,白玉川暗算了祁教主之后,已逐渐把天音教的势力收归到了自己手里,你到了江南,可要小心。”

 黄骐圣大吃一惊:“那妙欢她……”

 “放心罢,妙欢姑娘应该没事,白玉川虽然暗算了祁教主,但在表面上还得伪装起来充好人,他把暗害教主的罪名扣在别人头上,不会蠢得对妙欢姑娘下手的。”

 黄骐圣试探着问了一句:“祁家的人都还好罢?”

 刘宸苦笑一下,不知道如何作答。他想起了祁妙菱,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黄骐圣以为刘宸所知有限,便不再追问,免得人家面子上难过。

 “师弟辛苦了,剩下的事,我自己去打听。”

 刘宸如释重负,心道总算促成了一件美事,不负朋友所托。

 “师兄好好努力,咱们江湖上见。”

 黄骐圣大笑一声,豪气陡生:“一言为定。”

 一时间,他已激起了无穷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