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春腰

第41章 血染留芳(上)

三日后,正月廿四。

春愿天不亮就起来了,还像往年那样,亲自下厨炸寿糕、煮长寿面、包饺子……她换上小姐喜欢的银红色袄裙,化了小姐钟爱的桃花妆,喝了小姐常饮的桂花酒,今天是小姐二十三岁生辰,可那个痴人,永远停留在了芳华正茂的二十二岁。

对于很多人来说,沈轻霜这三个字无足轻重,没人知道她来自哪儿,也不会有人记得她曾活得那样鲜明而痛苦,顶多记得留芳县曾闹过场话本子般的是非,这位花魁被未婚夫和官宦贵女残忍杀害,她的情人马县令试图给她沉冤昭雪,但终究奈何不过权势,那位恶贯满盈的程娘子被判无罪,三日后释放。

天灰蒙蒙的,太阳就像一张半生的面饼子,躲在灰云背后。

春愿仰头遥望天上黯淡的太阳,说:

“我记得你呀。”

“我记得,你要教我念书写字,将来我要替你管家带孩子的。”

“我记得,你说‘下辈子,愿愿你就投胎当我的女儿,我疼你。’”

我都记得,一直没忘。

……

这三日,风平浪静,倒没有见过小侯爷的影子。

杨朝临一直被关在地下密室里,春愿让唐大人往里头扔了个马桶,每日只给他一壶水和三个馒头,再就不管他了,任由他一个人独处在黑暗中,在悔恨、希望、恐惧、愤怒和猜测中反复煎熬、等待。

约莫晌午的时候,唐慎钰过来了,说他在东街的醉春风酒楼准备了个席面,今儿晌午在外头吃。

……

如今时疫彻底清除,街上人头攒动。

商铺钱庄全都开了,关外回来的小贩叫卖着的红参、蜜蜡、皮货,茶楼酒肆里也是热闹非凡,茶博士手端着扇子,绘声绘色地讲灵异志怪故事,赢得满堂彩。

醉春风酒楼今儿生意似乎不怎么好,寥寥几桌食客而已,在二楼角落的包间外,站了两个高挺凶悍的男人,都戴了厚厚的脖套,几乎遮住半张脸,警惕地左右环视着,显然他们守护的人很重要。

包间里。

春愿颇有些坐立不安,扫了眼满桌的美食,正中间是个加了热炭的铜锅子,里头正咕咚咕咚炖着羊肉,另外还有四道荤素菜,无不做的精致美味,让人食指大动,可春愿却没什么胃口,她手指不断地搅动着衣角,时不时地左右张望。

“紧张?”唐慎钰问了句。

“对。”春愿承认了。

她抬眼望去,大人就坐在对面,他今儿依旧拾掇得干净而低调,穿了身燕居玄色棉袍,也不晓得是不是最近“劳累”过度了,清瘦了些,脖子侧边隐隐有块红色血瘀,人也真的是四平八稳,坐下后一直在吃菜。

这三天,她问了好几次,到底怎么送程冰姿升天,他就一句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春愿心里烦躁,将筷子重重地按在碗上,叹了口气。

“人总是对未知的事感到心焦,这是在消耗自己的精力。”唐慎钰拿起汤勺,往小碗里舀了些羊肉汤,给春愿递过去,努了努下巴,示意她喝,“不吃饭,你的脑子就思考不动,于事无异,越到这时候,你越要稳住。”

“好。”春愿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果然浓郁鲜美,进肚后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唐慎钰夹了块羊肉,将肥的部分剔掉,把瘦的夹到春愿碗里,轻笑道:“你记住,不论做什么事,忌心浮气躁,哪怕今儿咱们失败了,难道以后还没机会么?”

春愿一怔:“会失败?”

话音刚落,就听见包间传来指节叩门声,男人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大人,他们来了。”

唐慎钰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下手,起身走到临街的窗户那边,侧身站着,轻推开条缝儿,看了片刻后,冲春愿打了个响指。

春愿会意,疾步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前,亦往外头看。

街面上依旧热闹,不过是寻常的商贩百姓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唐慎钰左手按住春愿的肩,另一手指向远处:“往那儿看。”

春愿顺着望去,果然看见从东边街头驶来辆并不起眼的蓝布骡子围车,前后跟了两个男仆和一个年轻小丫头。

唐慎钰淡漠道:“程冰姿头先闹出那样难看的是非,今儿出狱,排场不宜过大,可是得低调些,她老子早早就去女牢那边等着了,交接了文书,走了几道程序,这才完事。本官派去程府的探子回报,这两日程庸已经开始筹谋着带他姑娘离开留芳县,一则有意让这事冷一冷,二则他孙女如今得封德妃,是该阖家搬去京城享福了。”

“想的真美。”

春愿狞笑不已。

若真叫他们父女去了京城,势力更大,怕就不好动手了,哎,也不知道唐大人准备怎么解决程冰姿,找杀手暗杀么?那会不会最后查到他头上?

说话间,春愿看见程府马车越来越近,行至一家名唤“不留行”的酒馆前时,车子忽然歪倒,骡子吃不住力,痛得直嘶鸣,程家的家仆们见状,急忙上前去查看,掀起车帘子,将老爷和小姐从里头搀扶出来。

程庸穿了身儒生青布长袍,花白的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大抵因着女儿女婿的人命官司,这几日睡得不太好,眼袋就像书袋般垂下,抬头纹越发深了,但总体来说还是蛮精神硬朗的。

而他的女儿,程冰姿!

春愿屏住呼吸望去,程冰姿乖顺地扶着她老子的胳膊,身上穿着她老子的披风,入狱三日,这疯婆子非但没有消瘦,反而越发的明艳,梳了乌蛮髻,戴了白狐皮的昭君套,中间镶嵌了鹌鹑蛋般大的红宝石,化了妆,眉子勾勒得又细又长,虽年过三十,也有一点发福了,可依旧秀丽,路人经过都要多看她几眼。

“怎么回事?”程庸皱眉问。

“回老爷,车拔缝了,修一修就好。”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人回。

“哦。”程庸明显松了口气,俯身看着娇小乖巧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以作安慰,他左右看了眼,目光锁在不远处的一家卖糖人的小摊贩上,从袖中掏出吊钱,把丫鬟唤来,温声道:“去那边的糖摊儿,让摊主现捏个小羊糖人儿,再称点芝麻软糕和汤圆,剩下的钱赏你了,可怜见的,拿着花去吧。”

程冰姿一脸的欢喜,依偎在她爹爹身侧:“外头东西脏,您肠胃弱,仔细吃了闹肚子。”

程庸笑道:“你忘了,今儿是你生辰哪。”

程冰姿扁着嘴,小声嘟囔:“自打过了三十后,我就怕过这种日子。”

程庸柔声道:“你多大都是爹的闺女,这几日真是苦了你了,回去后好好歇两日,过些天咱们就去京城。。”

程冰姿撇撇嘴:“我听赵管事提了一嘴,大哥好像不怎么愿意让我去,估计怕我给他丢脸,要不咱们去安州二哥那里吧,二嫂贤惠厚道,应该不会嫌弃我。”

程庸甩了下袖子,冷哼了声:“他敢?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由不得他作主。”

“嗯!”程冰姿欢喜地点头,垂眸间,忽然发现父亲棉鞋梆子上沾了泥,她立马蹲下身,直接用袖子去给父亲擦鞋。

程庸爱怜地轻抚着小女儿的发髻,柔声道:“这种事让仆人做就好了。”

“他们不仔细。”程冰姿擦完鞋,还贴心地给父亲将袍子下摆扽平展。

这边。

唐慎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喝了口,他发现春愿这会儿盯住程氏父女发呆,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他笑着问:“你无父无母,看见人家父慈女孝,是不是很羡慕?”

春愿摇了摇头,咬牙切齿道:“小姐生前也对我这么好,不,更好,所以我不羡慕,我只有恨,那个女人面如佛,心如蛇,她明明已经拥有很多了,为什么,为什么……”

春愿抹去眼泪,深呼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笑,要稳住情绪,冷静下来。

她接着往外看,程家男仆已经修好了车子,把脚蹬安放在地上,就当程冰姿搀扶着父亲上马车的时候,忽然,从“不留行”小酒馆冲出来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是那位利州来的石父,他猛灌了数口酒,手里攥着把小臂长的尖刀,径直朝程冰姿冲去,疯了似的,尖刀狂往程冰姿的脖子、心脏和肚子捅,不下十刀。

顿时,四周响起惊恐的尖叫声。

程冰姿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倒在了血泊里,她胸口还插着把刀,疼得身子一下下抽.搐,嘴里往出流血沫子,眼睛瞪得老大,似乎在看是谁要杀她,当看清楚后,喉咙发出悲鸣,手朝她父亲伸去,终究等不到,在一片喧嚣中咽了气。

程庸见女儿忽然被刺,急得从马车上栽下来,哪里还顾得上体面和尊长的身份,连爬带滚的奔到女儿跟前,抱起女儿的尸体,嚎啕大哭。

而这边,程家的仆人急忙去抓拿凶手。

那位利州石父双眼血红,哈哈大笑,他满身都是血,头发散乱,如同疯鬼,冲着即将崩溃的程庸笑:“报应,程庸,这就报应,你女儿的命珍贵,我女儿的命就贱?老子终于手刃仇人了,哈哈哈哈哈。”

说话间,利州石父从怀里掏出把小匕首,朝程家仆人挥舞着,不让他们靠近,厉声道:“老子杀了人,知道难逃一死,现在就了断。”

说话间,石父朝自己心口捅去,哪知这时,程家仆人上前来捉拿,争抢间,石父捅歪了,捅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那些仆人和路人,疯了般,用匕首直朝自己的脸捅,噗地朝地上吐了口血,血中还有几颗碎牙,顿时,利州石父心满意足一笑,软软倒地,由着人过来捉拿他。

……

酒肆二楼的春愿看见这忽然的变故,早都愣住了,她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口,惊慌地咽了口唾沫。

外头真真堪比修罗地狱般,尖叫声和哭号声此起彼伏,血染红了街,程冰姿以一种极难看的姿势横尸街头。

老天爷,前后不过几口茶的功夫。

程冰姿这、这、这就死了?

春愿使劲儿摇了摇头,甚至打了自己几巴掌,她左思右想了好多日,万万没想到程冰姿竟然这么个死法,死在石父手里!

她关上窗,咽了口唾沫,转身望去。

唐大人此时端坐在椅子上,不急不缓地从铜锅子里捞出块羊肉吃,见春愿傻呵呵地看着他,男人笑了笑,手指点了下桌面,示意女人过来坐。

春愿脚底有些虚扶,她呼吸急促,坐到了大人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张俊朗的脸,老半天才问:“是、是您安排的?”

“对。”唐慎钰端起酒壶,给女人倒了杯,淡淡笑道:“记不记得当初你在老葛家中时,本官着急忙慌地去了趟利州?”

“嗯!”春愿重重地点头。

唐慎钰勾唇浅笑:“当时本官去找程冰姿的前夫曹解安,希望他能出面,我们两边联手搞掉程氏,他畏惧户部尚书的权势,没敢做,婉拒了本官,但多年来他忍受着刁妇败坏家门,更经历了表妹母子惨死,焉能不恨,那天,曹解安故意去他庶舅家,喝了很多的酒,有意无意地将本官此行目的透露给他舅舅,这不,石先生一听见能给女儿报仇,立马私下里找到本官。”

春愿了然,忽然又紧张起来,一把抓住唐慎钰的胳膊:“那石先生杀了人,他也难逃一死啊,他、他怎么敢啊!”

“怎么不敢?”唐慎钰抿了口女儿红酒,剑眉上挑:“咱们杀程冰姿,顾虑繁杂,后患也多,一个不注意就会把沈小姐的身世牵扯出来,让陛下面上无光。莫不如让石父出面,名正言顺地为女儿外孙报仇,谁敢说他的不是?”

春愿忙道:“那他就不怕将来程尚书报复?”

“怕什么。”唐慎钰坏笑:“程尚书因敬畏老父亲,这些年已经给妹妹收拾过太多烂摊子,早都头大不已,如今他女儿刚刚封妃,若出了这等脏事丑事,德妃面上有光?皇家该如何看他程家?事情闹大了,利州、留芳县等等等的事全牵扯出来,说不准还会查出他包庇罪,往日他的仇敌见状,不参他?不踩他?两败俱伤罢了。他是聪明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两家像从前那样,再一次心照不宣达成共识,把事儿按下去,叫石先生坐上几年牢,也就罢了。”

春愿现在真是服了这个人了,怨不得他那天在县衙说有后手,果然,他果然不打无准备的仗,说要程冰姿的命,必定践行到底的!

激动之下,春愿猛地凑上去,亲了口他的嘴。

唐慎钰俊脸瞬间微红,紧张地左右看了圈,用嘴型叱:“作什么死!”

春愿笑吟吟地看着他,又亲了一下。

唐慎钰急得忙将椅子往后撤了些,低头间,却也笑了。

“对了!”春愿拍了下大腿,紧张地问:“那位石先生方才自杀来着,他、他没事吧?”

唐慎钰摇了摇头,凑近女人,压低了声音,坏笑:“你没发现,他刺的都不是要害,而且扎了几下嘴,目的就是告诉本官,他绝对守口如瓶,那么本官将来也会谢他的情儿,暗中提拔一下他两个读书人儿子。”

春愿了然,眸子里闪耀着繁星,双手举起酒杯,粲然笑道:“敬大人!”

唐慎钰端起酒杯,与她碰了下:“敬小姐。”

两人将酒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唐慎钰给春愿夹了块鱼,意味深长道:“母狗宰了,咱家里还有条白眼狼呢。”

春愿斯条慢理地吃鱼,手不抖了,稳得很:“刀早都磨好了,我这就送他升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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