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破晓 8
在冬天开战是愚昧的。
黑泽大陆的寒冬不给任何人情面,无论他们是秉持正义的一方,或是作恶多端的魔鬼。无数战役证明,在冬天,唯一能够被征服的,只有渺小又自大的人类。
风雪阻断了道路,也拖慢了情报传递的速度,等到六大王国集结军队的消息传来,杜克公爵已经在斯坦尼休息半个月了。
凯尔一张张翻阅着密探递来的羊皮纸,纸上用炭笔粗略勾勒着六大王国士兵向伽曼开拔的情景——
最北端的冻土国,士兵们裹着厚皮裘,骑着矮脚马,在风暴中艰难前行;与伽曼南面边境接壤的阿兹克王国,每个人脸上都画着五彩斑斓的纹饰,头上戴着鸟羽织成的帽子,手拿骨匕,松散地前行;除此之外还有骑在大象背上,只带着猎枪和长矛的;有从东岸而来,在破冰船上啃着冻成冰块的麦芽酒的;还有把自己裹在动物皮毛里,每走一里就要重新整肃军队,免得士兵暴露在寒风里的。
凯尔翻看着这一幕幕可笑的情景,随手把那几张速写纸丢给坐在他身旁的乌图尔:“看看吧,这就是六大王国的正规军,没有雇佣兵,他们什么也不是。”
早在杜克公爵把消息带到狮堡的当天,凯尔就召集了黑泽大陆所有雇佣兵的领主,许诺只要他们不插手战争,那么伽曼帝国会赐予他们三倍的佣金。
没人会拒绝这样的提议,这钱赚得简直比妓.女还要轻松。所以当六大王国的使者们找到正在寻欢作乐的佣兵首领时,使者得到的答案统统都是冷漠无情的“滚”。
佣兵们没有信仰,他们唯一的追求就是金钱和女人,有时也可以是男人——比如六大王国使者们的屁股。
当佣兵首领把被**得不成人形的使者们绑来交给凯尔时,年轻国王灿烂的笑容简直比斯坦尼的烈日还要耀眼:“等这场战争胜利,你们将会是伽曼帝国至高无上的将军。”
乌图尔砍下六名使者的头颅,将它们用金线编制的羊毛薄毯包好,整整齐齐地放进了黑漆木匣里,挂上精致的金锁,交给等候已久的士兵。
六名近卫军飞身上马,一声呼哨,战马四蹄翻飞,向六个不同的方向飞驰而去。
“你觉得六位国王在看到这份礼物时,会是什么表情?”凯尔悠闲地斜躺在王座上,摸着扶手上的骷髅纹样,左腿搭在另外的扶手上轻轻地晃着。
“恐怕会吓到尿裤子。”乌图尔接过哈桑递过来的丝绸手帕,认真擦拭着锈剑上残留的血迹。
“哼。”凯尔从鼻间发出一声轻笑,随意地瞥了眼那柄就算擦再多遍,也依旧锈得像是被浸透了血的剑,他始终搞不懂当初他的公爵为什么要用这柄锈到快要烂透的作为誓言之剑。
他忽然想到,当时,“乌图尔”还是“尤利斯”。
难道那时尤利斯就已经做好打算,等到这柄剑完全朽烂,就不再是他凯尔·穆德的骑士了?
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把剑太难看,去我的藏宝库里换一把。”凯尔命令道。
乌图尔的手臂一僵,剑刃划过他的指腹,割开赤红的伤口。
他愿意听从国王的每一个指令,但只有这个指令,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心底抗拒着。
他迅速收回手,含在唇间,铁锈味弥漫在口腔,腥涩如掉进汤羹里的汤匙,搅乱他死水一般的思绪。
——“Ulysses,如果你喜欢疼痛,好,我给你。”
有个悦耳如琴鸣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紧接着腹部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但夹杂在血腥味道之中的,却是冰凉柔软的亲吻。
——“刺藤玫,用满身的毒刺武装自己,只在最冷的寒风中绽放。Ulysses,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受伤。这是警告。”
——“Ulysses……”
这个声音……
自从那日陪同凯尔参观地牢,这个声音就像魔鬼的絮语般,时常在耳边响起。
那个受到帝国最高规格看管的犯人。
到底什么来头?
乌图尔轻皱着眉,拇指指节抵在自己的胸口处。
又是这样,每每想起那个囚犯的眼神,他的心都会密匝匝地疼痛起来,像是被人用刀反复翻搅,疼得他再无法继续思考。
他深吸一口,下意识攥紧锈剑剑刃,胸口的疼痛奇异地减缓了不少,他因此得以想起地牢中,囚犯看向自己的那双眼。
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盛着海洋,盛着他不应该见过却总在梦中看到的渺渺蓝天,也盛着让他看不懂的、密不透风的情意。
囚犯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健忘的情人,眼中盈满着责备——并非责备对方忘记了自己,而是自责,唾弃着自己的无能。
为什么?
他明明不认识那个囚犯。毕竟那样出色的容貌,见过一次就不会再忘。
乌图尔试图在脑海中拼凑出囚犯的面容,却发现除了那双眼睛,再也记不起其他。
他的记忆绝佳,几乎过目不忘,可就在此刻,当他极力想要回忆起那张比雕塑更为俊朗的面貌时,大脑却刻意和他作起了对。
那个囚犯,他长什么样子?
他叫什么?
他叫什么?
为什么想不起来?
几乎要搅碎灵魂的痛苦中,乌图尔急促地喘息着。
凯尔的声音逐渐变得发闷,像罩上了一层牛皮,他的双耳却被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占据,咚咚,咚咚,狠命敲击着胸腔。
乌图尔用力抓紧锈剑,血液流进血槽,又被锈剑无声吸收。
“乌图尔?你怎么了?”
国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乌图尔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竟然已变得湿淋淋一片。
“抱歉,陛下,我……”几乎要窒息的痛楚无声消失,慌乱的情绪一闪而过,乌图尔想用手擦掉脸上的泪,却又被血腥味盖满了鼻子。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被锈剑割伤的手指这才迟钝地泛起疼痛。
一张还带着玫瑰香气的手帕递了过来。
乌图尔看着手帕一角绣制的四翼金狮,胡乱抹着手上不断钻出的血。
“你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担忧?”
凯尔不知何时走到乌图尔身边,坐在沙发扶手上,哈桑及时地将止血药粉奉上。
年轻的国王耐心地将药粉在乌图尔手上抹匀,又攥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膝头,把手帕拆开,叠成两指宽的长条,细致地缠在乌图尔指腹,在上面打了个端正的蝴蝶结,最后颇为得意地扬起下巴,像个炫耀得意作品的少年。
“多谢陛下。”乌图尔笑道。
凯尔看着他的双眼,用指腹碰了碰他眼角的湿润:“我的乌图尔,没什么东西值得你流泪。”
乌图尔点点头,将视线扯回到桌面上的行军图上:“单论军事实力,六大王国加起来也不如伽曼。我现在担心的,却是杜克公爵提过的那些杂牌军……”
听到这里,年轻的国王从王座上站起来,高跟靴底碰在大理石地面,空旷的议事厅顿时响起“哒”、“哒”的回音:“平民没有士兵的体格,他们大半会死在风雪之中。就算他们最终攻到了王城,斯坦尼的城墙按照奥东城墙的样式加固过,我们可以在城中坚守半年。”
“半年。”乌图尔重复道,“斯坦尼的恶劣天气会消磨他们的意志。”
“没错。”凯尔双手背在身后,轻笑道,“他们的伪神从未在任何一场战役中现身,塔托斯现在也不能插手人类的事,这将是一场再正当不过的较量。”
这是斯坦尼的正午,暖阳投在会客厅尖尖的塔顶。无数块细小玻璃拼凑成的菱形窗,折射出道道绚烂的光斑。凯尔站在大厅正中,微扬着下巴,阳光透过玻璃,将鸽血的鲜艳与黄玉的华彩映射在他的脸上。
乌图尔站在凯尔的身后,跪在国王陛下的阴影中,久久无言。
“我们将拖垮他们,黑泽大陆终将统一在您的手中。”他最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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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岸出发的可怜虫们,连对岸大陆的轮廓都没能看清,就被驻守尼斯首都的罗曼将军拦个正着。
在海峡对岸,拉曼湾堡垒的炮轰下,本就行进缓慢的破冰船终于呻.吟着沉入海底,士兵们在浮冰上四散逃亡,却被两岸杀出的黑甲士兵无情砍杀。
一颗颗头颅掉在冰面,又被弯刀削去左耳,作为伽曼士兵领取功勋的凭证。
尼斯捷报传来的时候,凯尔正把地图西侧代表黎多王国的乌龟雕塑扔到地上,乌龟的脑袋磕到地板,从颈部清脆地折断。
“这才一个月而已,又一个叫嚣着要把我从王座上赶下去的王国摔了个狗吃屎。”凯尔满意地笑道,“塔托斯,你做得很好。”
虽然现在恶魔无法在白日现身,但这不代表塔托斯什么都没做。罗曼将军传来的军报中曾详细地描述,每当见到伽曼的旗帜在空中扬起,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士兵会当场调转马头,屁滚尿流地想要逃跑。
那颗名为“恐惧”的种子早在敌军中落地生根。
阴影里有一股黑暗动了动,壁画上那个头上顶着一对弯角,拥有墨黑长发和苍白皮肤的高个男人画像忽然鼓出来一块,修长的手指轻轻捏在一起,“啪”的一声响指,烛台上的八根蜡烛同时燃烧,彻底照亮了这个血色的夜晚。
“为你,我的陛下。”
塔托斯握着凯尔的手,国王纤细的手臂划过地图上奥东边境,一路向东南而下,在代表“托曼德王国”的老鼠木雕上停住。
凯尔食指轻弹,老鼠打了个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现在,地图上只剩下代表冻土国的泥巴堆,和代表阿兹克王国的猩猩木雕了。
“还有两场胜仗要打。”凯尔侧歪着头,勾住塔托斯的脖颈,眼神落在恶魔苍白的嘴唇上,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轻哼。
“我们会赢的,陛下。”恶魔吻住凯尔露出的耳垂,犬齿叼住国王陛下蓝宝石耳饰,轻轻扯掉。
凯尔解开马甲纽扣,恶魔的手立刻掐在了他的腰间,帝国的君主双臂架在桌面,小腹蹭在终将属于他的领土之上。
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啪”、“嗒”两声,被凯尔碰掉的泥巴块和猩猩雕塑撞到桌角,完好无损地在地上骨碌了两圈。猩猩仰面朝天,手臂举在双耳旁,似乎在倾听着屋内越发沉重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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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赢的”旗帜高高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