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在匣

第56章 故人

◎明珠,你我是家人◎

卫明姝了然, 端起桂花酿起身行礼,“王爷抬举了, 臣妇不过粗略懂些兵法, 况且懂得多也未必教得好,这教书授业之事沈将军怕是......”

“末将亦不能胜任。”沈轩站起来接过卫明姝的话,顺势夺过她手中的桂花酿, 一饮而尽,“这杯酒,我替夫人喝。”

众人噤声。

沈轩这意思再明白不过。

卫明姝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

王贵妃曾经给卫明姝使过绊子, 沈家必不会和王家有任何瓜葛。

沈轩喝完这杯酒便拉着卫明姝坐下。

康王仍旧站在原地,似是毫不在意,“沈夫人说得在理, 是本王考虑不周。”

卫明姝听到康王屡次有意无意地提及她, 不由转过头去, 只见康王正意味不明地向看着他们二人的席位, 不知在看些什么。

那目光让她很是不自在。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没再理会,低头默默夹起盘中的一块月饼分成两半, 将一半分给沈轩。

沈轩眉毛扬起,只觉受宠若惊。

自他们二人吵架以来,卫明姝可从未给自己夹过什么菜,遑论宫宴众目睽睽之下。

他也顾不得卫明姝是何意,当下提起筷子, 将那一半月饼吃的渣都不剩。

宫中宴席散去, 二人也没有再在宫中多逗留, 拜别太后便匆匆离开皇宫。

来时他们便商量着宫宴结束后直接回沈家, 沈家的马车已是候在宫门外许久,沈轩扶着卫明姝上了马车。

“听说太子年后便要定亲了。”沈轩道。

“嗯。”卫明姝淡淡地回道。

“在想什么?”

她从宴席一出来,一路上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样,竟是连太子议亲这种事都提不起兴趣。

卫明姝醒过神,想了想问道:“你和康王一家过去有什么过节吗?”

“过节?”沈轩皱了皱眉,“过节倒算不上,我阿娘早些年还和康王妃有些交情,不过后来杨家下了江南,便没了往来,到了京城后我也没见过......”

说到此,沈轩忽然想到曾经扭了谌良的手,话音停住,看向卫明姝,“好像确实有些过节。”

“嗯?什么过节?”

沈轩遮遮掩掩,“小事罢了。”

卫明姝似也想起什么,摇了摇头轻叹。

她知晓康王妃向来溺爱谌良,这位王妃看来还是没能忘掉之前的事。

也不知添油加醋说了什么,竟能说动康王在大庭广众下给他们难堪。

————

两人回到沈家,已是月上梢头,下人早已提着灯笼等在门口,秋意转凉,绕过莲池小径回到羲和堂时,两人紧握的双手皆有些冰冷。

到了后院,卫明姝的脚步顿住,沈轩每日晨起练武的空地旁,平白无故多出了一架秋千。

卫明姝不禁转头看向沈轩,“你......你什么时候搭的?”

他这几日下值后都是直接回的卫家,何来的闲工夫搭秋千?

沈轩含糊地回道:“前几日。”

卫明姝想到,有一日他确实归家迟了一些,当时她只以为他有事忙,语气中不免带了些嗔怪,“你告了假?”

为了搭个秋千告假,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还是说告假告上瘾了?

“......”沈轩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就休了半天。”

搭秋千这种事也是熟能生巧,木料都是他提前找好的,也就用了半日,连打木桩带搭架子便都做好了。

卫明姝走上前,这架秋千要比玉芳斋的秋千要大上许多,木料也用的是结实的柞木,两个人坐上去绰绰有余,就算再上来两三个人都不怕坐散。

沈轩看了看秋千,似还有些不满,问道:“你那架秋千上的藤蔓是如何攀上去的?”

她抚上那木架,“这样就挺好的了。”

那枝藤是前些年任玉荷非要缠上去的,本就可有可无,倒不必做出个一模一样的秋千,这样就足够了。

“坐上去试试?”

她也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依言坐上了秋千,沈轩在后面推着,“我想把院里的竹子砍一些,种些桂树,这样来年咱们也可以自己酿些桂花酒,你看如何?”

卫明姝微愣,她总觉得沈轩变了,可也说不出哪里变了。

半晌她才点了点头,“谢谢你。”

“明珠,你我是家人。”那声音变得愈发深沉,“我想同你过一辈子,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卫明姝沉默了许久,那秋千仍在轻轻摇摆着,周围景致忽高忽低地变换,耳畔阵阵清风呼啸而过,似是有些听不真切,仰头而望,皓月当空,却是虚无缥缈,遥不可及。

她曾经也想着同他好好过一辈子,可她发现,一辈子实在太长了,世事无常,斗转星移,谁都无法知晓今后之事,谈何从一而终?

那些违心之言,她亦不想再同他说,眼下既还在沈家,便是走一步看一步,能把日子如此平和的过下去,已是极好。

沈轩久久得不到回应,便知晓了她的意思,只觉得唇齿间泛着些苦涩,“时辰尚早,咱们坐在这儿赏会儿月吧。”

“嗯。”

沈轩听她应了一声,也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

分明是花好月圆之景,繁星点点,那轮孤月却宁肯将光辉洒落人间,却不愿照亮那夜空分毫。

院内偶尔传来竹叶沙沙声,显得院中有些寂寥,一件黑色外裳披在卫明姝的身上。那衣衫上竟也是沾了些桂花香,混着院中的竹叶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明珠为何想去同州?”沈轩问道。

“同州离长安近些,若京城有什么事,咱们也好回来。”

只要不是在这京城,她哪里都想去。

卫明姝正想着,却感觉那推秋千的手忽然松了些力道,“那明姝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卫明姝愣了愣,眼色微沉,随即不假思索答道:“我想去江南。阿耶小时候常教我背扬州的诗,‘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①’,我想去去数数扬州的二十四桥,也想亲眼悄悄那夜市千灯,红袖笙歌的热闹。”

姑娘抬头仰望那轮明月,眸中沾染上了朦胧的月色,继续说道:“我还想去趟临安.....”

忽然想到什么,沈轩问道:“明珠的老家可是也在临安?”

他们父辈既皆是从临安起兵跟随先帝平乱,那卫家想来也在临安也有些根基。

“嗯。”

她老家确实在临安,可说来也是讽刺,卫家曾祖祖辈辈扎根临安,可一朝英雄埋骨,封侯拜爵,如今世人只认得京城安平侯府,却无人知晓曾经的临安卫家。

“那不若等京城安定了,咱们回临安省亲吧。我祖母他们也在临安,到时候带你见见那边的亲人。”

沈轩不知晓卫明姝老家在临安,卫明姝却是在婚前将沈家打听的一清二楚。

沈家乃百年望族,家风严明,经久不衰,宣帝在位时,沈家大老太爷沈维曾为当朝太尉,是为数不多可用的武将。然而宣帝听信谗言,却又顾及着沈家势力庞杂,将沈维降职,贬至临安做了知县。

当时的临安远不如现在繁华,百姓多以渔业为生,宣帝此举便如同将沈家发配远地。

但就是这般穷苦之境,沈家亦没有自甘暴弃,沈维励精图治,带着沈氏族人将临安治理地井井有条,教当地百姓种植农桑,将废止行商的运河重新开通运作起来,发展船贸,硬生生为临安开了条商路。

当时的长安已有衰败之相,临安却是欣欣向荣,甚至有不少人在权贵一手遮天的京城待不下去,主动来临安投靠。

沈维在临安还遇到了先帝。

那时先帝还是靖王,乃宫婢所出,依照大黎礼制,即使是闲散王爷,本也会得个官职,享封地食邑。

而宣帝为了羞辱靖王,不顾礼法遗诏,降了道圣旨,只于临平赐了靖王一座府邸。

后来靖王无法维持府中上下吃穿用度,便卖了临平的府邸,遣散下人,只在附近的临安搭了间茅草屋。

靖王靠字画为生,所赚银钱却全部用来买了书卷典籍,沈维便是在这间堆满藏书的茅草屋里同靖王相识。

当时靖王年尚十五,却与年过不惑的沈维彻夜长谈,论天下局势,百姓疾苦,沈维预感此人为不造之才,便给了他一个官职,跟随他治理临安,一展雄图抱负。

后来靖王拜沈维为师,同沈轩的父亲沈正忠一同跟随沈维教其治国治民之道。

宣帝荒**无道,大兴土木,民不聊生,终于有一天,荆州百姓揭竿而起,朝廷出兵镇压,平息动乱。

然而,朝廷能镇压得了一次,却终究抵抗不了接二连三的起义,内忧尚未平,北境趁虚而入,占领定州,直逼长安,随后各方群雄割据,天子如同虚设。

沈家为保临安百姓,亦是招兵买马,当时临安已是富庶之地,兵力强盛,虽是战火四起,临安百姓的生活却是没有受到战乱的影响。

再然后,天子一道诏令,召沈维回京。

沈维明知是场鸿门宴,为了沈家一族背负的一个“忠”字,亦是为着临安不被各地以反贼名义讨伐,单刀赴会。

一去便是再不复返。

沈维死后没多久,京城一夜大乱,火光四起,宣帝暴毙宫中,京城皇室皆葬于大火,京城氏族纷纷出京逃窜。

临安百姓闻沈维于京城“遇刺”,自发为其送灵设祭,沈正忠当着临安百姓的面指天为誓,势要继亡父遗志,平了这乱世。

随后,沈正忠和旧时好友一同辅佐靖王,以皇室正统血脉的名义广纳贤才,讨伐各路诸侯,一路平息内乱,后于长安助靖王登基为帝。

庆帝即位后,沈正忠因平乱有功,授爵宁国公,在京城开府,沈老夫人却因着沈维命丧长安的缘故,不愿再回京城,沈氏一族虽在在各地任职做官,大多也随着老夫人定居临安。

卫明姝想到此,不禁微叹。

她舅公自内战平定后一直驻守北境不回京城,除了因为杨英的缘故,怕也是因着当年沈维一事久久不能释怀。

沈轩见她久久没有应答,继续问道:明珠在临安可也有什么亲人?”

作者有话说:

《忆扬州》唐徐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