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粉梅(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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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 姚束主动说:“虽然我不明白我得到谁的资助和老三的案子有什么关系,但我想,海警官你这么问, 一定有你的理由, 我要先纠正一点,岿然科技虽然资助了我们镇不少孩子, 但我的资助者是盛岿然先生本人。”
海姝说:“嗯?这两种资助不一样吗?”
“当然不同。”姚束说:“一个是集团性质,一个是个人性质。其实最早的时候, 资助我的的确是岿然科技,那个项目叫什么来着, 我想想……”
海姝说:“清风。”
“对, 清风。”姚束看着海姝,“看来海警官已经查得非常清楚了。”
海姝弯了下唇角,“后来呢?你的资助者怎么成了盛岿然?”
姚束回忆道, “因为盛总见了我一面, 觉得我和他很有缘。”
清风项目惠及苍里镇所有愿意读书的孩子, 但农村教育资源贫乏,家长观念落后, 钱真正用到实处的不多。
姚束的爷爷虽然残疾,但年轻时是读过书的,深知读书对穷人家的重要性。姚束在他的鞭策下, 没有一天忘记用功, 终于考上了灰政。对于苍里镇这个小地方来说, 他这样的成绩已经是史无前例。
那个夏天, 清风项目搞了线下活动, 资助方来与孩子们见面,盛岿然抽出时间, 跟着员工一同来到苍里镇。
那是姚束第一次见到盛岿然,惊讶于他的成就、财富,以及求学经历。
盛岿然说,他并不是天生富贵,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要不是好心的远房亲戚接济,恐怕早就辍学。再好的天赋,也可能因为贫困而夭折。但他是幸运的,他没有辜负自己的才华和亲戚的点滴恩惠,他在F国收获了成功,回国投身医药、人工智能等科技行业,又获得了更大的成功。
姚束听得热血澎湃,顿时将盛岿然当做目标,渴望像盛岿然一样成功。盛岿然也注意到了台下那道炽烈的目光,演讲结束之后,和他单独聊了好一会儿。得知他选择的是法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法律人和他们这些商人不同,肩上扛着更复杂的社会担子,或许一辈子都会在清贫中度日,在黑暗中坚守。
盛岿然问他:“你有心理准备吗?”
那时,他对法律人的社会责任还缺乏具体的想象,懵懵懂懂地点头,“我有准备。”
盛岿然欣然地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到了灰涌市,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
一天后,他被告知,清风项目不再负担他的生活、求学费用,盛岿然的个人慈善项目将对他负责。
海姝眼中流露出诧异,“所以盛岿然这四年对你有求必应,资助涵盖了车、个人用品?”
姚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们的关系已经不是单纯的资助者与被资助者了。我也能够给盛总提供一些法律和慈善项目方面的咨询。他给我的只有极少一部分是资助费,其余都是对我劳动的合理报酬。”
海姝想了会儿,“那你具体为他做了些什么?”
姚束掰起手指,“盛总因为自己的经历,非常热衷慈善,但是他毕竟也快40岁了,身居高位多年,对十来岁的小孩子不了解,不清楚什么人是能够靠着资助走出来的,钱一把把撒下去,很多都是白费。而我是比较成功的案例,我会给他分析小孩的心理,合理地选择资助对象,让花出去的钱更有价值。”
“有空的时候,我还会跟随项目去偏远艰苦的地方。海警官,你别看我现在穿得不错,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但真到了工作的时候,我比慈善项目里的大多数员工更能吃苦。”
海姝点点头,“抓住岿然科技这个救命稻草,从苍里镇爬起来,你确实有这个魄力。”
姚束又道:“除了钱,盛总还教了我很多。”
“比如?”
“刚从苍里镇出来时,我很土,没自信,走路总是弯腰塌背。盛总给我说,一个人可以穷,但背脊一定要挺直,不要让人看不起。”
大一开学前的暑假,姚束一边在灰涌市打工,一边在盛岿然的指点下改变,盛岿然送了他几套价格一看就烫手的衣服,他从最初的不敢穿,到后来会自己挑衣服,灵魂几乎得到脱胎换骨的改变。
“这些年盛总偶尔也会送我一些撑门面的东西,比如手表、皮带什么的,但车和我这身,都是我自己买的。”姚束说:“我不偷不抢,这是我应得的。”
来灰政之前,海姝着实没想到姚束会这么从容,甚至主动提到盛岿然。他太坦然了,坦然得像是从里到外,根本没有一丝值得让警方怀疑的地方。
不过在华易案中,谢志蓉在描述给她安眠药的人时曾经说过,那人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到长相,但从整个轮廓和声音判断,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
姚束就是个年轻,且声音还算不错的男人。
海姝没有贸然提到谢志蓉,但问了华易和水静深遇害之后,姚束的行踪。
“这……海警官,难道你认为我是凶手?老三是我室友,我们相处四年,无冤无仇,他打架受伤,还是我送他去医院,我有什么理由做这种事?”姚束流露出不多不少的紧张,汗湿的头发耷拉下来,显得很是无辜。
海姝说:“也不算怀疑,其他人我也问了,拉一个时间表出来,方便以后的调查。”
姚束叹了口气,说水静深出事时,他在逛学校的二手市场,因为大四马上离校,每年都有二手市场,而华易出事时,他在宿舍睡觉,当天室长实习值夜班,宿舍只有他与老幺。
“其实这两个重要时间点,姚束都没有不在场证明。”海姝去二手市场排查后回到市局,接过隋星递来的冰柠檬茶,“市场人很多,而且那就是一条谁都能去的校内马路,没有监控,他也没有买东西,他到底在不在那里,只有他自己知道。晚上就更难说,寝室只有两个人,睡沉了打雷都叫不醒,他在不在宿舍,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是……”海姝拍了拍脸,“也不能因此就判断他是凶手。他太从容了,而且确实没有动机。”
隋星说:“谢志蓉怎么说?”
海姝看了眼时间,“还没来得及去找谢志蓉,我现在很担心寒原市那边的情况。”
隋星蹙了下眉,“怪我,我不该跟温叙提什么春梅。”
和温叙通话后不久,隋星就回过味来了,温叙听到春梅时顿了一会儿,反应有些奇怪。她稍稍一想,就明白这条线索对温叙刺激不小,连忙告知海姝。海姝深思熟虑后联系温叙,温叙一直强调自己没事,但事关挚爱之人,怎么可能没事。
海姝在隋星肩上按了按,“什么怪你不怪你,温老师迟早得知道,只是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可能无法负责寒原市的侦查了。”
隋星说:“我过去?”
海姝摇头,“这边还需要你,我过去。你找谢志蓉好好聊聊,给她看姚束的影像。”
安排好灰涌市接下去的侦查,海姝不敢耽误,立即驱车前往寒原市。
温叙不在寒原市市局,队员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海姝打了几通电话才打通,温叙声音很疲惫,“海队,你来了?”
海姝说:“在哪呢?我来找你。”
温叙笑道:“不放心我工作?”
海姝说:“说什么呢?我想去见见小棉姐的家人,需要提前和你聊聊。”
温叙提上一口气,“我在瑶翠湖。”
海姝打开导航,直接开了过去,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儿并不是什么湖,而是一个修在商业区里的小公园,它的侧对面就是岿然科技的办公楼。
海姝看着那栋楼,立即明白温叙为什么会待在这里。她停好车,在小公园里的林荫步道上找到温叙。
温叙憔悴了许多,表面上看有些无精打采,但眼里的光有一丝偏执的意味。海姝心道不好,这是最危险的讯号,偏执意味着失控。
“温老师,怎么在这儿待着?”海姝随便起了个头。
温叙朝不远处的岿然科技抬了抬下巴,“盛岿然参与春梅项目这件事,还是星星无意间给我说的。”
海姝沉默。
“在她给我说之前,我们还通过电话,聊了两边的进展。”温叙侧过脸,“但海队,你没有跟我提到这条线索。”
海姝想解释,但温叙抬起手,示意她听自己说,“我们已经合作小半年了,我知道你是个多么冷静、谨慎、周到的队长。你不可能忘了给我说,只能是你觉得这条线索会刺激到我。这也说明,它很重要,而你无法判断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海姝看着前方正在散步的老人,承认温叙说的没错。
温叙说:“我去见过盛岿然,可能破坏了你的安排。”
海姝平静地问:“你们谈了些什么?”
温叙将见盛岿然的经过复述一遍,没有掩饰他在盛岿然面前流露的情绪波动。海姝听完,同样留意到一个细节,“盛岿然认识小棉姐,不仅认识,还曾经交流过数学竞赛?”
温叙点头,“我一直在思考,这意味着什么?我脑海里反复出现三年前的那一幕,全是血的新裙子,子弹在她身上轰出的洞,碎掉的梅花,我……”
说着,温叙捂住脸,肩膀轻轻颤抖。
海姝伸出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温叙并没有哭,但眼睛红得厉害。他摇摇头,“我已经被个人情感蒙蔽住双眼,无法理智地分析线索了。我总是在想春梅项目,为什么那么巧,盛岿然会投资春梅项目?那个项目和小棉身边的梅花有没有关系?我好像已经……不是合格的刑警了。”
海姝说:“温老师,我们都不是圣人,我理解你。”
过了会儿,温叙说:“对不起。让你跑这一趟。”
海姝摇头,“你好好休息,这边的调查暂时交给我。你知道,这不是不信任你。”
温叙低下头,“我明白。”半分钟后,他打起精神,“我带你去小棉家吧。”
柯家已经知道柯小棉案出现了新的线索,柯母看到负责侦查的是女警,忍不住又落了眼泪,她看向海姝的目光充满慈爱,就跟柯小棉回到了她身边一样。柯父也是十分感慨,抱着妻子的肩膀,无声安抚。
柯母说:“海警官,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们一定配合。”
海姝回头看了看温叙,他已经离开房间,到院子里去了。柯母说:“小叙每次来,都会独自在院子里待待,以前我们两家住得近,他和小棉啊,经常一起在院子里的树下赶作业。”
海姝这次是带着明确的思路,柯小棉案,华易案,水静深案,粉梅标记,一道道暗线连接着它们,但其中一条暗线在柯小棉这里断了。
海姝问及柯父和柯母各自的家庭,柯母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详细说了起来。柯家往前数三辈,都是在部队里奋斗,柯老爷子退下来之后,进了警察系统,但负责的并不是刑事案件,而是特警。立过多次功勋后,柯老爷子升任市局局长,之后又调到了更高的位置。
而柯父和几个兄弟姐妹虽然没有入伍,却也是年纪轻轻走了仕途,有在检察院的,有在其他机构的,兢兢业业工作,几十年下来,都算得上成功。
柯母姓岳,和柯家不同,岳家是个体户起家,家里人个个精明勤劳,把生意做进了寒原市十强。不过柯母本身并不参与娘家的生意,嫁到柯家之后,为了避嫌,她与娘家划清界限,专心陪伴丈夫、抚养孩子,闲暇时间参与公益,主要为争取妇女权益而奔走。
海姝尽量用温和的言辞问:“那这些年,从老爷子到柯叔叔,你们有没有遭遇什么误会?”
柯父说:“误会?”
海姝说:“就比方说,一些诸如‘官商勾结’、‘任人唯亲’之类的流言。”
柯父沉下脸,柯母张了张嘴,显得很难堪。
海姝解释道:“我当然清楚二位是清白的,不说别的,就是当年小棉姐成为特勤,是有最严格的家庭成员调查,如果你们有问题,当时就会出结果。但很多时候,真相在呈现在别有用心的人眼中时,是扭曲的。”
柯父点点头,“你确实提醒我了,往前数个十年,我们柯家,那是一直在风口浪尖上啊。”
早些年受舆论环境影响,老百姓茶余饭后喜欢议论“当官的”,媒体人摸到了这个风口,自然要在这上面做文章。那时柯老爷子还在位置上,柯家的少壮一代全都很争气,做出成绩之后升得很快。外人只看得到柯家的人平步青云,看不到他们做文的通宵加班,做武的冲到缉拿犯罪分子的第一线,流血负伤。于是当年有个说法——柯老爷子在上头,柯家鸡犬都能当局长。
也是在那段时间,岳家赶上了城市发展的东风,规模迅速扩展,仿佛眨眼间就成了行业龙头。
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没有质疑的声音就怪了。一般人议论岳家向柯家行贿,柯家收钱办事,官商狼狈为奸,更有心思的人直接向上举报柯老爷子。柯家没少迎接调查,但调查结果都说明,柯家行得正坐得直,外面的传言是子虚乌有。
这样的调查过一段时间就会进行一次,柯老爷子也是因为这些非议,想要将谣言带给年轻一代的影像降到最低,才不到年限就主动退了下来。
柯父说:“我敢指天发誓,我们柯家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
海姝说:“我想跟您确认一个时间点。当年华召云买凶杀害李实时,柯老先生还在位置上吗?”
柯父回忆片刻,“他老人家就是在那一年退的,哎,他其实还有精力,也还想多做点事,但是接连被举报,在外面,我们柯家的名声是越来越差啊!”
与柯父柯母道别时,海姝没有看到温叙,她将车开出一段距离,停下来,安静思索。柯小棉这里缺失的那一条暗线,她似乎已经找到了。这一刻,春梅这个标志,完整地将三起命案串联到了一起。
柯家清廉不阿,然而在芸芸众生眼中,柯家就是官商勾结,就是任人唯亲,内部的调查做得再细致也没有用,即便当时有公示书出来,人们还是可以说:自己查自己,能查出问题就有鬼了。
这样的事别说十年前,就是现在,也屡见不鲜。
在凶手眼里,柯小棉和华易、水静深一样罪孽深重,因为他们享受了犯罪的好处,就该承担犯罪的责任。
海姝一踩油门,赶回寒原市局,再次调出华召云□□案的卷宗。
市局负责这次合作的队长姓郝,他问:“海队,粉梅案难道和华家的案子有关?”
海姝问:“李实遇害之后,相关调查是不是进行得很困难?”
郝队想了会儿,“你这么问的话……当时我们确实遇到了不小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