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凶喜(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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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失踪的是个男生, 叫平生,在工商大学读大三,不是本地人, 父母都是当官的, 他爸的官还不小,是他们当地市局的副局长, 但不是刑侦口。儿子丢了,老子肯定着急, 跟我们这边的领导沟通好多回了。”温叙说。
海姝很敏锐地问:“这个副局长自己有没问题?”
温叙摇头,“据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 没有, 老平是农村家庭出来的孩子,没有背景和靠山,成绩优秀, 参加工作后受过几次伤, 立过功, 靠本事坐上现在的位置。”
海姝叹气,“这样的警察肯定得罪了很多人。”
温叙说, 所以围绕平生的失踪,警方最初的思路是查仇恨老平的人,这个过程一无所获, 直到第二起大学生失踪案发生, 警方才调整思路——或许平生失踪和老平没有关系。
“这个老平啊, 干着急, 但他其实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温叙感叹道:“当警察的父母都顾不了孩子, 他和他老婆对儿子的学习情况、交友情况一问三不知,只管给钱。”
海姝心里有些不祥, 在滨丛市,她就接触过一些父母是警界高层的孩子,他们中的有些人完全没有继承父母的品格,有的偏执,有的堕落,有的利用父母的地位仗势欺人,是坑爹的一把好手。
海姝问:“那据分局了解,平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好孩子!”温叙说:“挺意外的吧?平生虽然没父母管,但很自律,性格热情,他的同学根本不知道他父母是当官的。他还是他们学院的学生会副会长,擅长组织学生活动。分局调查下来,没有发现他有和什么人结仇的迹象。但有一点还没有查透——他们搞学生活动,经常需要和外面的商家联系,他接触了那些人,产生过什么矛盾,这里有盲区。我们也刚接手,还没来得及排除这些盲区。”
海姝在笔记本上写画,又问:“那第二位失踪者是什么情况?”
“科技大学大四,薛柠林,女孩儿,也不是本地人,父母做生意,家底在灰涌市不算富豪,但是在他们当地至少排得进前十。”
薛柠林是在10月失踪,科技大学附近有灰涌市最热闹的酒吧街,到了晚上,那里就是年轻潮男潮女的天堂。据薛柠林的同学说,她很喜欢去泡吧,部分酒吧的监控也捕捉到了她以前去泡吧的身影。
但相比她在酒吧的张扬,她在学校是另一副面孔,上课认真,经常和室友一起去图书馆上自习,性格大方,却不在同学们面前显摆。只有和她同寝的学生知道她家境很好。
她失踪后,她的同学一度以为她是在外面玩嗨了,毕竟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她三天音讯全无,大家才想到可能出事了。
警方未能在酒吧街的监控中找到她,她在离开学校后去了哪里,无法确认。
至于第三起失踪案,则发生在刚过去的12月,失踪者叫李回,师范学院大三,男生,这位是本地人,家里经商,父母长期在外地,李家有不少别墅,但回家的只有李回一个人。
不同于平生、薛柠林在学校里的低调、好相处,李回从里到外都是个纨绔,他从大一开始就经常缺课,不在宿舍住,和同学打架,打伤了人靠钱解决。他花钱如流水,满身名牌,动不动就嘲笑别人是乡巴佬。
他的同学没有一个看得惯他,好在他来上课的时间不多,绕着走的话,基本不会沾上这坨“屎”。
温叙举起双手,“‘屎’是他同学的原话,不是我说的。”
按理说,像李回这样四处惹祸的人,查起来应该不难,但分局和刑侦一队一通查,他惹的其实都只是小祸,在校外,他甚至比薛柠林还要安分,从来不去夜场,他就像个缺乏爱,所以拼命在同学中寻找存在感的拙劣傻子。而他得罪的那些同学,似乎并没有足够的动机和时间造成他的失踪。
海姝手指在笔记本上点了点,“这三人彼此不认识,性格也不同,找共同点的话,除了他们都是大学生,还有家里条件都很好,长期和父母分开生活……对了,他们的父母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温叙摇头,“父辈的关系我们也考虑过,但三个城市分布在南北,业务也大相径庭,他们彼此不认识。”
海姝皱着眉,“这是什么针对有钱大学生的犯罪吗?”
温叙:“噢还有一点,他们都长得很不错。”
海姝想起来了,隋星也提过失踪的大学生都是俊男美女。
“如果排除失踪者和其家庭的人际关系原因,作案者只是盯着他们的大学生身份的话,再加上长相这一条……”海姝抬起眼,“是针对这一群体的人口拐卖?”
“我们也正打算往这个方向去查。”温叙无奈道:“这不还没开始,周屏镇就出了这么大一个命案吗。”
海姝合上本子,看看时间,再不回去睡觉,明天起不来了,“温老师,今天谢谢你的麻辣烫。”
回招待所的路上,两人闲聊起春节,海姝问:“温老师,春节之前案子破了的话,你怎么过?”
路灯下,温叙笑得很幸福,“陪我爱人过。”
海姝没听说温叙已经结婚,闻言下意识看了看他的手指。
温叙捂住无名指,“戒指放在家里呢,我是个法医。”
海姝领会地点点头,法医实在是不适合总是戴着戒指。
“那要是拖到了春节之后,得跟嫂子道歉了。”海姝有些遗憾,万泽宇案加上失踪案,不大可能在春节前彻底搞定。
温叙弯起眼尾,“没事,她是军人,我跟她互相理解。”
海姝还想继续聊嫂子,温叙却不着声色地打断,“你呢,春节怎么过?”
海姝:“我……先把在灰涌市的住处整理好吧。”
市局给她安排了临时的住处,但她还没有去过。
温叙看了海姝会儿,察觉到这个话题对于她来说有些艰难,笑道:“哎算了算了,过什么春节,我们刑侦一队不配有春节!”
坐在招待所的写字台边,海姝捧着一杯热水出神。大约是因为不久前和温叙聊过春节,她难得地想起以前过春节的热闹。
一车一车的烟火,被烟火照亮的笑脸,三层蛋糕,漂亮的蓬蓬裙,拆不完的新年礼物……
但那都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远得好像上辈子。而这辈子,她生来就是警察,总是在春节加班,一碗泡面也算是年夜饭,凌晨看看别人放的烟花,这新年就算是过了。
她不喜欢过春节。
次日清早,周屏镇炊烟阵阵,海姝靠在警车边吃早饭,是两个烧麦,一个热腾腾的桂花蒸糕,程危背着家当跑来,“等久了吧海队?”
海姝摇头,“我早饭还没吃完你就来了,还得让你等等。”
他们要再去镇外的玻璃厂老车间,尝试寻找新的线索。周屏镇太小了,路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条,小孩放假了,举着鞭炮满街乱跑,海姝开得十分吃力,到了镇的边缘,才没那么打挤。
快到老车间时,海姝看见迎面开来一辆面包车,那个方向只能是从老车间过来。可谁这一大早去老车间?
海姝立即将方向盘一打,挡住了面包车的去路。海姝解开安全带下车,对程危说:“我下去看看。”
“海队你小心啊。”
“我有数。”
就在海姝下车时,面包车驾驶座一侧的门也打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男人下车,踟蹰着向警车方向看来。
海姝第一眼就觉得对方眼熟,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个在玻璃厂工作的文员。上次她去厂里调查万泽宇和袁衷,遇到过他和他那当检验员的妻子。更早之前,在熏香肠腊肉的林子,她也见过这对“模范夫妇”。
“你好。”男人走过来,眉心轻微皱着,显出几分忐忑,“我们要回镇里,请问有什么事?”
海姝的视线越过他,穿过面包车的挡风玻璃,看到一个抻着脖子张望的女人,也很眼熟,正是男人的妻子。
“你们这是……”海姝下巴朝远处扬了扬,“去老车间?”
男人局促地点头,没有看海姝,“我们过去,有,有点事。”
海姝问:“什么事啊?老车间早就没用了吧。”
男人回头看向面包车,似乎在向女人求助。女人也下了车,紧步跑来,“领导,你好。”
她好像比丈夫擅长社交一点,至少脸上挤出了笑容。
海姝打量他们片刻,“我不是什么领导,我叫海姝,我们在玻璃厂见过。”
女人接连点头,“是是,海警官,我们要回镇,你这车这么拦着,我们过不去,能不能挪一下?”
海姝说:“没问题,但我想知道你们这一大清早去老车间干什么?你们肯定听说过,那儿是个犯罪现场吧?”
女人说:“知道知道,我们不是去捣乱的,只是这不是马上过年了吗?我们去给祖宗烧纸。”
海姝:“烧纸?在老车间?”
女人尴尬地看了男人一眼,“是的,这我们家的老习惯了,老车间没人,烧纸清静。在其他地方烧,还要抢地盘。以前他们都在林子里烧,现在不敢去林子了,就在镇里烧,更挤。”
海姝:“你们一直在老车间烧?”
女人:“不行的话,我们明年就不去烧了。”说完,女人还回车里拿出装纸钱蜡烛的篓子,以证明他们真的是去烧纸。
海姝将车挪开,女人道了很多声谢。面包车缓缓驶离,海姝在后视镜中看着它逐渐变小,眉心皱起。
程危说:“他们有问题?”
海姝将车发动起来,脑里一时有些乱,“我不知道。过年来烧纸,找个远离人烟的地方,说合理也合理。这对夫妇听说本来就不怎么和人打交道。但这个时间点……”
她无法不放任思维延伸,老车间刚修建时就发现过人骨,前不久万泽宇在这里杀死了袁衷。那夫妻俩现在跑来烧纸,他们只是烧纸吗?还是有别的企图?
快到老车间时,海姝下车,打算走过去,观察一下沿途,程危换到驾驶座开车。
清晨的风很冷,空气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火味,海姝沿着车轮印向前走,看见老车间东南面的外墙下方,插着几根已经熄灭的蜡烛,地上有一堆烧成灰烬的纸钱。
那对夫妇确实是来烧纸。
海姝蹲在蜡烛边,心里的疑惑却并没有消失。烧纸的话,基本都是在晚上,他们现在回去,那么烧纸的时候天还没亮,倒也说得过去,但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再者,这里刚发生过命案,他们只是普通的工厂工人,就不害怕吗?
男人的视线躲闪得很厉害,他们很不情愿此时遇到自己?那他们又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案子还未侦破,警察随时会出现时,来这儿烧纸?
程危停好车,和海姝会和。海姝问:“这种烧剩下的东西,大概什么时候会消失?”
程危说:“灰烬半个多月就被土壤吸收了,这里又是野外,大雨一下,春夏植物一长,时间更快。但蜡烛如果没人清理,过几年都还在。”
海姝看向四周,没有蜡烛的痕迹,上次来勘查,也没有发现蜡烛。
“那他们有可能在撒谎。”海姝说:“每年都来烧纸的话,以前的蜡烛呢?”
程危想了想,“也许下一次来时,会带走上一次来用过的蜡烛?就我老家的习惯,人们烧纸都会有个固定的地方,如果那儿还放着以前的蜡烛,肯定得拿掉,才能插新的。”
海姝说:“也对。”
暂时放下那对举止古怪的夫妇,海姝和程危分头行动,再次对老车间进行勘察。老旧的锅炉、其他设备已经完全不能使用了,它的熊熊烈火中,曾经吞没过不知名的生命。
海姝异想天开地觉得,这里或许存在着另一个空间,某些机关能够打开去向那里的通道。
回到周屏镇后,海姝本想立即去玻璃厂,但一想厂里说不定已经放假,便调头去了住满工人的巷子。
楼与楼之间的空坝上摆着麻将桌,有打麻将的,有嗑着瓜子闲聊的,东家长李家短是最好的话题。海姝凑进人堆里,一边听大姐们唠嗑,一边插上几句,渐渐把话题引到了那对夫妇上。
“梁家那两口子,前天我给他们说今年六村要团年,每家做道菜,大家吃百家宴,小赵说他们感冒了,就不参加了。嘿,小感冒算啥,他们就是不合群!去年的活动他们也不参加。”
“他们是大学生嘛,年轻人,过不惯咱们这种生活。”
“过不惯那不也来咱们厂十几年了吗?高贵个啥?而且你也别老说他们大学生不大学生的,我家孙子明天高考,不也是大学生?”
“现在的大学生和以前的能一样啊?现在阿猫阿狗都能读大学!”
大家哄笑起来,海姝也跟着笑。
又有人说:“那两口子大学是读了,但没毕业啊,不然那年头大学生那么值钱,他们怎么到咱们厂?”
“对对,我也听说没毕业,为啥啊?”
“这咱就不知道了,成绩不好,毕不了业吧?”
毕不了业?两人都没毕业吗?海姝心中疑问重重,又不想直接去找那对夫妇,思来想去,还是得找他们的领导,也就是不久前说出熔炉里发现人骨的那位徐主任。
徐主任正在组织工会写春联,忙得满面红光,一见海姝又来了,红光都变成了冷汗,“海,海警官,你又有啥事啊?”
海姝一看徐主任的字,笔锋苍劲,写得十分大气,海姝捡着好话夸了两句,徐主任没那么紧张了。海姝这才将他请到门外,问起那对夫妇。
“梁澜军和赵月?怎么查到他们身上去了?”徐主任很意外。
海姝解释:“不是查到他们身上,是想多了解一下工人们的情况,以便后续侦查。”
徐主任只当是普通问询,“他们啊,除了不合群、没孩子也没啥不好的了。灰涌大学,咱市最好的大学,在全国都有名呢,他俩都考上了,幸好没毕业,不然怎么可能来我们厂里工作!”
海姝问:“那他们是为什么没毕业?”
徐主任:“这就说来话长了!”
徐主任领着海姝回到文员办公室,在一堆并不整洁的人事资料中翻找到梁澜军和赵月的,一边泡茶一边说:“他们到岗时,还是我给办的呢。”
海姝看着泛黄纸页上贴的登记照,梁澜军和赵月都才二十来岁,长相和现在差别很大,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但眼中的神采却是一致的忧愁。
照片下面的个人资料上没有写大学就读于哪里,学历只写到了高中。两人的老家在不同的县城,但都属于灰涌市管辖。海姝拿出手机查了下地理位置,两座县城都在灰涌市北边,和周屏镇相隔较远。
“这上面肯定不会写大学,他们也不愿意。伤疤嘛,谁都不愿意揭开。”徐主任终于把茶泡好了,那大茶缸子又黑又黄,他还找来一个纸杯,要倒给海姝。
海姝没动杯子,徐主任局促地笑了笑,“我的消息也不保真,我听老厂长的意思好像是这样。”
海姝说:“老厂长?李云?”
徐主任道:“对,就是李云老厂长。”
海姝微蹙起眉,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李云的名字上,而上一次与李云有关的事,是广永国说——因为在熔炉中发现了尸骨,李云要求重新建厂。
徐主任说起在李云那儿听来的事——
梁澜军考上的是灰涌大学的农业学院,那年头,学习农业是很吃香的,虽然工作环境比较艰苦,但受尊敬,社会认同感和自我认同感也高。
梁澜军入校后成绩一直很好,但他性格不太合群,比较孤傲,看不上不如他的同学。后来农业学院有去国外搞什么研究的名额,梁澜军以为照各项评估,名额一定是自己的,但是名额公示时,上面却没有他。占了他位置的是在他眼中绝对不如他的同学。
他找老师理论,老师没有给他一个明确解释。他又找那位同学。这期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的结果是他把对方打伤了。
这事闹得很大,那位同学的家人、朋友每天到农业学院要求给个说法,学院的领导闭门不见,他们就去找学校领导,甚至威胁叫来媒体。
那时媒体可不像现在这样没有公信力,一旦上了报纸上了电视,灰涌大学的声誉必然被重创。
于是梁澜军被停课,不久被勒令退学。
此事给与他和他的家庭重大打击,在帮他支付了所有医药费之后,他的父母与他断绝关系。他在学校优秀,但是出了社会,却是个“残废”,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不知道怎么养活自己。在退学后到来到周屏镇前的几年间,他在灰涌市打着零工,过得大约十分辛苦。
也是在这期间,他遇到了学妹赵月。
“但这是后话,梁澜军被退学时,赵月还没考上灰涌大学。”徐主任呷了口茶,往下说。
赵月读的是新闻学院,比梁澜军的农业更加热门。这要读出来了,以赵月当时的相貌和气质,说不定早就坐在灰涌电视台的主播位置上了。
赵月和孤僻的梁澜军不同,入校就开始参与学生活动,经常校内校外到处跑。她的成绩并不出众,但在学院乃至全校的知名度都很高。
这么一个女孩儿,却在大二时突然怀孕了。
她坚称自己没有男朋友,也说不出孩子父亲是谁。学校对这件事本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这一出事,给了看不惯她的人把柄,他们疯狂向学校举报,上纲上线,说这是玷污了大学校园的纯净。
眼看着事情就要闹大,校方多次与赵月谈话,谈了什么不得而知,最后的结果却人尽皆知——赵月退学。
赵月来自单亲家庭,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得知这件事后大病一场,不到一年就离开人世。赵月没有将孩子生下来,但流产像是耗尽了她的生命。这也给她与梁澜军后来的不幸埋下隐患。
海姝问:“是不能生育吗?”
徐主任点点头,一看,茶缸已经见底了。
安葬好母亲后,赵月没有留在家乡,而是返回伤心地灰涌市,在大学外面的夜市摆摊赚钱。机缘巧合,她遇到给她送货的梁澜军。大概是共同的苦难让这两个人走到了一起,李云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结婚。
海姝问:“找?为什么要找他们?老厂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