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凶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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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这个称呼让尹灿曦露出迷人的微笑, 转身时却仓促地在眼睛上抹了抹,“好啊。”
小孩们在商业街上放着鞭炮,甜品店的风格照搬市里的文艺范儿, 不伦不类。海姝端着餐盘落座, 尹灿曦正看着灰不溜秋的窗外景象。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尹灿曦摆弄着餐具,“这些年来, 我为一个目的而活,那就是找到那个害死许巧的人。”
如果将小小一年级以前的生活比作一栋潮湿的老房子, 那么许巧就是照进来的午后阳光。
也确实是在又一个被欺负的午后,许巧用扫把赶走了恶心的男生。小小从不知道, 阳光原来像金子, 那么明媚。
她和姐姐们住在家里最差的一间房,她虽然有自己的床,但一半空间堆满了棉絮, 她时常怀疑自己会掉下去。
大姐没什么脑子, 总是骂骂咧咧, 二姐阴沉,她们都不喜欢弟弟, 恨父母偏心,也不喜欢凑数的她。她穿着补了一截又一截的衣服,习惯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丑女孩。她不喜欢家里的任何人, 也不需要他们喜欢。
她只想早早长大。
但她被许巧救了, 镜子前的她多漂亮, 虽然头发像男孩一样短, 但别着珍珠发夹, 怀里抱着雪白的小兔子玩偶。
啊,原来我不是丑女孩, 原来我是这样的。
她没有带走许巧的裙子和小兔子,因为会被家人发现。但发卡不会,她小心翼翼地藏着它们,等待下一次去许巧家的机会。
许巧不仅给她裙子穿,还和她说了很多她一时不明白的“大道理”。每一个女孩都是美的,儿子不比女儿高贵,女孩一定要努力,该展示自己的时候决不能退缩……
她通通记下来,上初中之后,她已经是班里很引人注目的存在了,但她瞧不上那些咋咋呼呼的男生,她一心要像许巧一样,到大城市里去。父母时常责备她,说她不懂得照顾弟弟。她充耳不闻,她没有流着家族的血吗?凭什么要让她来照顾弟弟?
大姐二姐先后离开周屏镇,被父母斥责被白眼狼。大姐有次回来收拾东西,摸着她的头发,说:“姐顾不了你,姐也不是什么好人,希望你像姐一样,当个白眼狼。”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许家了,许巧初中时就忙得像只陀螺,她无意去打搅,过去那些年避着旁人的“改造”,已经让她脱胎换骨,她的抽屉里放着她们用过的发卡,那就像女孩之间纯洁的信物。
她相信自己会成为许巧那样的人,尽管她的成绩着实算不上好。
可是一切理想破灭在得知许巧“自杀”的那天。那时她正在县高中念书,学校封闭式管理,许巧失踪很久之后,她才从父母的闲谈中得知许巧“自杀”了。
他们还说,许巧是自己不检点,害了那样的病,没脸再活下去。
她不相信,可是她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人,又能怎么样?
她跑去许家,但许家已经不再住在周屏镇,灰涌市那么大,她找不到那对善良的、苦命的夫妇。
“不读书了?你疯了?”母亲一个耳光刮在她脸上,弟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傻笑,她已经收拾好了不多的行囊,冷心冷肺地站在家里的客厅。
她也成了和大姐二姐一样的白眼狼,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家。
起初,她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要怎样才能查清楚许巧死亡的真相。她甚至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躲在暗处的人会发现她的存在。
她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当警察。警察可以接触到最多的线索,只有警察能合法地追凶!
但是她考不上警校,想先当协警,没人要她,她太小了,又是女孩,男人们抢去了她想要的工作。
父母知道她在灰涌市,隔三差五找上来,要抓她回去,她在灰涌市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找不到线索,也摆脱不了父母。她最终只能离开,四处打工,来到滨丛市。
“我发誓在滨丛市遇到你只是个意外,我当时不是特意接近你,我也不知道你能帮到我。”尹灿曦的目光很坦然,“我那时为生计发愁,是你给了我一条新的路。”
歪打正着,尹灿曦给海姝当了线人后,发现这比考警校、当协警更好,她观察海姝,学习海姝的分析方式,领会到不少一线刑警才熟知的查案方式。
她像个举一反三的学生,将许巧案的细节放入框架中,她觉得自己好像看明白一些东西了。
回到灰涌市,她先去看望许修,许修已经不记得她了。她说她是小小,许修对这个称呼有印象。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到许巧。
她又接近许巧的同学、室友,警方排除掉的人她不再去关注,将注意力放在警方的盲区。有个人闯入她的脑海,万泽宇。这人已经是周屏镇的风云人物,曾与许巧起过冲突。而万泽宇有个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广军。
当她给自己化上酷似许巧的眼妆,广军露出复杂的神色,她就明白,自己可能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是警察,不需要切实的证据,也不需要程序正义。”尹灿曦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海姝说:“拿到线索后,你本来打算怎么做?”
尹灿曦笑道:“没有发生的事就是没发生,谁知道呢?”
“你邀请我……”
尹灿曦打断,“那也许是我最后的挣扎?随便吧,我也说不清。我在赌,赌你会不会来。你来了,我会将证据交给你。但你那么忙,更可能不来,那我就以我的方式复仇。”
海姝凝视着尹灿曦,片刻道:“只有这些吗?”
尹灿曦:“你指的是?”
海姝沉默。她有种难以捕捉的感觉,尹灿曦并没有说出全部,而她暂时想不出尹灿曦还有什么隐瞒。
须臾,尹灿曦开口,“万泽宇这个人不简单。但他背后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对,万泽宇。海姝想起广军的供述,万泽宇轻描淡写就说出做掉许巧这样的话。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广军没有在这件事上撒谎的话,万泽宇就是个远比广军残忍的人。
这算不上ЅℰℕᏇᎯℕ一次愉快的下午茶,海姝说:“广军已经交待了抛尸的具体地点,你想去看看吗?”
尹灿曦沉默半分钟,苦笑着摇了摇头,“海总,等找到她的……她的尸骨,你会告诉我吧?”
海姝理解尹灿曦不愿意去看的心情,临别时告诉她,因为她与案子的关联,她暂时不能离开警方的视线。尹灿曦点点头,“我不会走,我还要等她回来。”
此时在灰涌市,隋星已经赶到陈湾区分局,和老徐、十几名分局的队员一同出发,去广军交待的白林村西南面山沟。那里现在已经和城市融为一体,不再是村庄。
老徐明显很激动,眼中迸发着精光,许巧这案子在他手里烂了十年,如今终于出现了侦破的曙光。他现在的搭档也参与了当年的侦查,心中满是感慨。隋星看着这帮“老家伙”,恨不得车子开快点,再开快点。
刑警们一到地方就忙活起来,确定方位、勘查,警犬也全都放了出去。夜幕降临之后,隋星本想等到天亮再继续搜索,但老徐憋着一口气,已经查到这个份上,停下来比加班更难受。
次日清晨,朝阳将山谷染成金色,搜索终于有了发现!警方在山沟中找到了一个被埋多年的皮革包。以皮革包为中心继续勘查,又发现了一瓶药。
对比广军的证词,这里应该就是许巧遇害的地方,但尸体去哪里了?
土壤、包等物证被立即送到陈湾区分局做检验,老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这怎么回事?人在这儿死了,但尸体不见了?”
海姝得知白林村的情况,思路也顿时卡住了,连忙问:“土壤鉴定结果出来了吗?”
隋星紧皱着眉,“晚点才能出来,我马上要去见许修。”
本应出现的尸体没有出现,警方的棋盘上像是多了一枚搅乱的棋子。海姝尽量冷静,“行,我再去审广军!”
“尸体不在那里?”广军声音都劈了,眼珠在眼眶里直颤抖,“怎么可能?谁带走的……是万泽宇!肯定是他!他做了多余的事!”
海姝沉默。广军此时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他似乎真的没有想到许巧的尸体不在山沟里。从他的角度出发,只能是万泽宇在后来某个时刻转移了尸体。
“对!对!他把尸体弄走了,所以招来了尹灿曦那个贱.人!”广军喊道:“不然她为什么知道是我们!一定是这样!”
“你先冷静。尹灿曦那边我会再去问。”海姝说:“现在我要你再回忆一次,你和万泽宇是怎么杀死许巧。”
广军大口呼吸,几乎是说两三句又停下。海姝听得非常认真,在脑海里将他此时的陈述和上一次做对比。两者没有明显冲突和矛盾。那天下着大雨,广军多次提到万泽宇说,他们留在现场的痕迹会被雨水冲刷掉,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们。万泽宇还警告广军,今后不管有多不安,都绝对不能来这里确定尸体的情况。
“他警告我,但他自己去了!”广军差点喘不过气,“他该死!他还想害死我!”
海姝又问:“你确定,那天只有你和万泽宇在现场?”
广军愣住了,半天才反问:“为什么会有其他人?如果有其他人,他为什么不报警?不勒索我们?”忽然,他抽起气来,“她根本没死!她回来找我们报仇?她和尹灿曦一起!”
海姝摇摇头,不,这不合理。
得知隋星没有找到尸体,她第一反应也是许巧没有死,被什么人救了,或者自己挣扎出了一条生路。这样一来,万泽宇的死就有新的解释。
但细想之下,根本说不通!
许巧为了救母亲,宁愿去夜店打工,她如果还活着,又怎么可能十年躲在暗处,任由母亲死去,父亲艰难求生?
她在那个雨夜就已经悲惨死去,但她的尸体被某个警方不知道,凶手也不知道的人转移了。
广军一口咬定尸体是被万泽宇转移,是因为广军只能想到万泽宇。可万泽宇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海姝独自待了一会儿,找到尹灿曦。
“找到……她了?”尹灿曦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和忐忑。
海姝观察了尹灿曦一会儿,才说:“她不在那里。”
尹灿曦茫然地张了张嘴,几秒后说:“不在?什么意思?”
海姝说:“她的尸体,不在广军交待的地方。”
尹灿曦瞳孔缩小,抿了抿唇,“广军撒谎了?”
海姝说:“但我想不出广军这时候撒谎的理由。”
尹灿曦摇着头,“抱歉,我现在有点乱……怎么会不在那里?”
海姝故意问:“你去看过她吗?”
“我?”尹灿曦说:“海总,你又在试探我。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海姝转过身,好一会儿才说:“抱歉。”
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在灰涌市,隋星接到了许修,他看到被警方带回的面目全非的包,顿时老泪纵横。
隋星问:“这是许巧的东西吗?”
许修抽泣着点头,“是她的,我认得出来!”
晚些时候,土壤和药物的鉴定结果出来了,药片和当年分局在许巧宿舍找到的药一致,是同一批。而土壤中没有发现人体腐烂后分解的物质。
老徐拿着报告,沮丧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捶着头,“人到哪里去了?”
“我觉得有两种可能。”隋星正在与海姝打视频电话,“广军没有说实话,他们根本没有在白林村杀死许巧。”
海姝道:“许巧活着,这不合理。”
隋星说:“是,广军撒这个谎也没有什么意义。那就是第二种,在他们离开之后,立即有人带走了尸体。不,不一定是立即,但必须是在开始腐烂之前。”
“尸体很快被转移,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一直没有村民报警。”海姝神色有些凝重,“但这人会是谁?”
陈湾区分局继续在白林村排查,遗憾的是村民们对十年前的事没有任何印象。许修也想不到谁会转移掉女儿的尸体。一时间,原本已经打开一条缝的门又被关上了。只有广军一个人笃定是万泽宇坏了事。
尹灿曦主动来到市局,精神看上去很不错,“说不定她还活着。”
海姝挑了挑眉,“你了解她,你知道这是最不可能的情况。”
尹灿曦却笑道:“谁知道呢?也许她身不由己,不能再次出现在许叔叔面前?”说着,尹灿曦竟是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不然她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万泽宇会死成那种样子?”
“是她回来复仇了啊!”尹灿曦的表情中多了一丝癫狂。
“你……”海姝有些话想说,但此时看着尹灿曦,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尹灿曦回过头,“海总。”
“嗯?”
“这个镇里还有很多龌龊的秘密,你确定要继续查下去?”
海姝问:“你想告诉我这些秘密?”
尹灿曦却摇着头倒退,双手轻轻举起,像是一个懒散的投降姿势,“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没能成功复仇的普通人。”
派出所走廊,温叙哼着走调的歌,经过刑侦一队临时办公室时斜着身子往里一瞅,看见海姝抱臂站在白板前的背影。
“海队,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海姝转过身,摘下耳机,“温老师。”说完注意到他放在桌上的打包口袋,“你不也没回去?”
“我不一样,我饿了出来觅食,卖东西的地儿离派出所近,我干脆带过来吃了再回去。”温叙笑嘻嘻的,“省得把我房间弄臭。”
海姝看了看,他买的是麻辣烫,却有两份,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人能吃完的。笑道:“这是给我带的?”
温叙:“啊,顺手的事。”
海姝领了好意,也没说穿其实这就是温叙故意给她加餐。镇里冬天格外湿冷,派出所的空调又不大顶用,海姝站着想了半天案子,手脚都有些僵了,来一份麻辣烫简直是救命。
温叙那份不太多,作料也比较清淡,尝个味道而已。他几口吃完,起身看向白板,上面的线索又多了几条,乍看混乱无章。
海姝对温叙一直十分好奇,他喜欢乐呵呵地嘲笑同事,却总是在一些很细微的地方给与人照顾,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但又把别人注意不到的事记在心里。这样的法医,有什么故事呢?
海姝就像翻开了一本有趣的书,想要赶紧知道最后一页的谜底。可这本书不是正儿八经的名著,只是地摊上捡来的闲书,花费时间看闲书免不了产生负罪感,更何况现在还有无比紧要的案子。
海姝加快速度解决掉麻辣烫,把两个口袋都拿出去扔掉,回来时温叙已经在收拾桌子了。
“不好办啊海队。”温叙又丧气地打起退堂鼓,“许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你那个线人尹灿曦,她有杀死万泽宇的动机,但不在场证明太硬,基本没有作案可能,我们手上多了许巧这桩陈案,但对万泽宇案来说,做的是无用功,凶手隐形了。”
海姝笑笑,“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暂时把许巧放一放,我刚才理出了不少万泽宇的疑点。从这些疑点来发散,应该找得到突破口。”
“哦?我也听听。”
海姝正色道:“第一是万泽宇向广军所表现出来的残忍,尹灿曦也间接表达了这一点。我怀疑他在杀死许巧之前,手上就有命案,不然不会这么轻易地怂恿广军动手。”
“第二要结合袁衷和万泽宇的关系,我们之前不是推断万泽宇和袁衷有某个秘密,共同做了某件事吗?万泽宇杀他是为了灭口。那在许巧之前,万泽宇所犯下的命案,袁衷是不是就是那个参与者?第一点和第二点有可能连接起来,也可能彼此无关。”
“还有就是万泽宇他妈刘琼表现出的恐惧,对亲生儿子的恐惧,对自己家乡孔云镇的恐惧。那个被灭门的罗家,棺材里的镣铐来自孔云镇,刘琼看到锁链的反应很不正常,她好像明白它们代表着什么。”
温叙说:“其实刘琼是最合适的突破点,但是她极力逃避警方,什么都不肯说。”
海姝点头,“老人家了,身体也不好,不能强迫她说出点什么。只有一直盯着,时不时给与刺激。但也不能将希望放在她一个人身上,还得找找其他办法。”
温叙问:“你有方向了?”
“尹灿曦说她邀请我来参加婚礼,是一次赌博,赌我来不来,我来了的话,她会把证据交给我。但她后来又说,周屏镇有太多秘密。她知道的很可能不止许巧案的真相。”海姝双手揣进长裤的口袋里,踱了几步,“另外广永国这个人也值得注意,我怀疑他早就知道广军不正常,也知道广军杀了许巧。”
温叙轻嗤一声,“这些人是在玩剧本杀吗?拿着牌到处骗人,就是不说真相。”
“所以只能由我们来揭露真相。”海姝说:“明天我打算再去一趟老车间。万泽宇在那儿杀了袁衷,当年熔炉里发现的尸骨可能是被灭门的罗家人,说不定那里还有什么线索,只是上次我们只是盯着袁衷,错过了。”
温叙双手放在眼睛上,作呜呜状,“好辛苦啊!好想辞职啊!”
海姝被他这模样逗笑了,“打起精神,破了这案子,我们就可以安心过春节了!”
一听过春节,温叙蔫得更厉害,“海队,你这是初来乍到,还不熟悉我们刑侦一队的情况啊。”
海姝:“哦?”
温叙:“这个春节怕是过不好了,周屏镇这个案子破了,市里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我们。过什么春节,我就希望熬到三月份,能贴着你们伟大的女同胞过过妇女节!”
海姝想起来了,“是那些失踪的大学生吧?隋星给我说过。”沉默几秒后,海姝又说:“许巧也是失踪的大学生,这是个共同点。”
一看海姝充满探索欲的表情,温叙就捂住胸口——但他的紧张和惊讶有明显的伪装嫌疑,“我的海队,你不是打算一心二用,这头还没解决,就拿起那头吧?”
海姝说,“反正都是刑侦一队的案子,今天既然说到这儿来了,那正好,你给我讲讲,我换下脑子。”
温叙苦大仇深地说:“我也许不该好心给你送麻辣烫,不然我现在已经躺下睡美容觉了。”
海姝知道他是开玩笑,“回头送你几盒面膜。”
受了“贿赂”,温叙也不惦记他那并不存在的美容觉了,说起市里的大学生失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