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沙漏(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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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星晃了下手, “怎么了?不像你啊。”
萧竞从注视中回过神,微笑道:“嗯?”
隋星举起自己的杯子,“你平时不是不喝咖啡吗, 尤其是拿铁这种甜腻的。”
萧竞说:“看你每次都喝得很香, 我偶尔也学学你。”
隋星笑着点头。不久,拿铁送上来, 萧竞只喝了一口。隋星尽量打起精神,“喝不习惯啊?”
萧竞将咖啡放到一旁, “太甜了。”
两人谁都没提到离开,也没怎么说话, 萧竞多次看向隋星, 隋星一边和困意作斗争,一边喝着咖啡,喝完了自己的, 又看看萧竞的。
萧竞笑道:“虽然我是医生, 不应该劝你多喝咖啡, 但你想喝就喝吧,省得浪费。”
隋星说:“你要感谢我帮你积功德。”
咖啡店背阳, 虽然夏日下午的阳光很刺眼,但这里刚刚好,晒得人越发犯懒。
终于, 萧竞说:“走吧。”
隋星站起来, 扶了扶桌子, 坐上副驾。五分钟之后, 她说:“萧医生, 这不是去市局的路。”
萧竞先是沉默,在隋星又一次叫他的名字时, 他说:“你们正在查的案子,我想我能够帮上忙。”
隋星警惕地转身,“什么?”
车继续往西北方向行驶,那边是灰涌市相对不那么繁华的区域。
萧竞拿过隋星的手机,按了关机,“但我暂时只能告诉你一个人。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隋星心跳加快,疲惫的大脑在刺激下再次飞快地转起来,她凝视着萧竞,问:“你是谁?”
萧竞说:“现在不是时候,到了地方我会告诉你。但我有一个请求。”
隋星镇定道:“你说。”
萧竞说:“保护我的安全,我不想像周飞航那样。”
隋星声音发紧,“你认识周飞航?”
萧竞不再言语,隋星还想再问,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萧竞的咖啡里有药!萧竞是什么时候下的药?隋星头晕目眩,还没想明白就已经失去意识。
“嗯……”隋星感到自己像是被沉入了黑暗的大海,海中浪涛汹涌,她本能地挣扎,终于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巨石,被海水推着向上。
她快要窒息,却也看到了上方微弱的光线。她挣扎着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是一片阴暗的影子。
她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咽喉难受得要死,仿佛有刀子在刮。眼前的影子逐渐凝聚成人形,她用力睁眼,视野终于清晰了些,她张嘴,“萧,萧竞。”
萧竞蹲下来,将一瓶水喂到她嘴边,“放心,是刚开瓶的矿泉水,没有加料。”
知觉正在回来,隋星下意识要接过瓶子,却发现自己全身酸软无力,她和萧竞对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竞眼神复杂,很难分辨那里面都有什么样的情感,他叹了口气,坐在隋星身边,“我是高律的人,在车上我就告诉过你,你们正在查的案子,我能够提供帮助。”
隋星说:“你的帮助就是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
隋星打量四周,这是个吊顶很高的建筑。废弃仓库、工厂,甚至是烂尾楼都是这样,墙边有一些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机器机床,窗户的玻璃几乎全都掉了,一块木板悬挂着,外面吹进来的风让它不停转动。
“我本来可以置身事外。”萧竞突然捏住隋星的下巴,“我没有暴露,不管是你们警察,还是桑切斯,都不可能注意到我。但我还是想帮你,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隋星在极近的距离看着萧竞,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有从这样的角度观察过萧竞。
萧竞这个人,因为是中医,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工作时穿着白大褂,对所有患者都很耐心,明明是诊所的老板,却像一个学徒般忙前忙后,很温柔,温柔得甚至让人觉得他索然无味。
而此时,隋星在萧竞的眼中看到了侵略性。
“因为我。”隋星说:“你想帮的不是警方,是我。”
萧竞松开她,“我背叛了高明雀,我也不敢完全相信你。所以我必须把你绑到这里来,你的那群同事找不到你。”
隋星已经平静下来,“你要给我什么线索?或者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天色已晚,窗外血红一片。萧竞说:“长话短说吧,桑切斯是个很不正常的人,他最大的事业不是那个国际学校,也不是那个艺术品公司,是培养被他选中的人。”
这一点警方早前已经有一定的推论,隋星说:“比如广永国和刘布泉。”
萧竞看了隋星一眼,“还要加上一个人,高明雀。”
隋星说:“那你……”
“我和周飞航一样,我听高明雀的,桑切斯怎么样,与我无关。”萧竞吐出一口气,“周飞航是桑切斯杀的,原因你们应该猜到了。”
隋星问:“高明雀为什么要和桑切斯作对?”
萧竞说:“因为渴望权力,因为追求自由?是不是很傻?犯罪的人,能有什么自由?”
说着,萧竞站了起来,隋星也想跟着站起,但稍一用力,就又跌了下去。萧竞站在她面前,高高地俯视着她,这眼神让她想到接受问询时的桑切斯,他们一样目中无人。
萧竞退后几步,忽然笑了,“隋警官,其实我对你撒了个谎。”
隋星挣扎,“什么意思?”
萧竞左右看了看,捡起一根生锈的钢管,在手上掂量一番,“我永远不会背叛高明雀,而你,不过是能够让我们利用的人。”
也许是错觉,隋星竟然在萧竞这番话中听出了一丝悲凉和言不由衷。
“萧,萧医生。”
萧竞继续退后,看了看时间,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出现。
他蹲下来,视线和隋星平齐,“隋警官,你这样的刑警也会犯这样的错误。当初高明雀把你当做任务交给我时,我没想到会这么轻松。我是哪里吸引到你,让你这么轻易就上钩?”
隋星忍不住哽咽。
萧竞摇摇头,“很遗憾,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当初怀疑我和水静深、赵雨梦有关,我身上疑点已经那么重了,你还敢和我在一起。和你吃饭很开心,但……”
萧竞抿了下唇,再次站起,手中的钢管指向隋星,眼神变得冰冷,“帮我个忙吧,你死在这里,我才能向高明雀报恩。”
说完,他拖着钢管靠近,钢管在地上拖曳,发出令人毛骨悚人的声响。
隋星屏住呼吸,钢管的影子倾斜在她的眼中。
“锵——”金属砸在地面的刺响在耳畔炸开,隋星下意识闭眼,那声响如同溅起的波纹,在空气中不断**开,而疼痛却并未袭来。隋星睁开一道缝,晃动的视野中,萧竞缓缓蹲下来,再次注视她,右手做了个往前一抛的动作,钢管“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跳动了两下,然后向一边滚去。
“嘿……”萧竞发出一声和他本来气质截然不同的笑声,抬手想要捋头发,却看见手上全是锈,他骂了一声,将锈擦在裤子上。
隋星沉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的视线转了过来。
“隋警官,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刚才那一下为什么砸偏了?”萧竞坐在地上,搓着手上擦不掉的锈。
他明明是有轻微洁癖的人,隋星经常看到他花很多时间洗手,但现在他竟然就这么坐下,任由地上的灰尘粘在衣服和裤子上。
隋星冷汗直下,药的作用还在,无意义的争执、叫喊只会消耗她所剩不多的体力和精神。她只是盯着萧竞,嘴唇颤抖了两下。
“我也不知道。”萧竞双手撑在身后,长吐一口气,脸向上扬着,看着挑高的天花板,半晌才道:“我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吧?”
隋星胸口一下子收紧。
“我是高明雀最没用的一个手下,我本来都不用接这个任务。”萧竞垂下眼皮,带着一丝麻木的笑意看向隋星,“要不是你几次来到我的诊所,还对我表达出好意。是你非要扑上来的,隋警官。我……我不想害人。”
“要是来诊所的是其他人就好了,你们那个海队长,或者那个法医,谁都好,别是你。”萧竞摇摇头,“你也行,但你别和我一起去吃饭。以前,很多年了,没有人和我一起吃过饭。”
隋星想到第一次和萧竞吃饭的场景。她想吃重口味,但萧竞一个中医,絮絮叨叨的,带她去吃了她并不怎么感冒的花胶鸡。即便如此,她也吃得很尽兴,一边夸萧竞选的地方不错,一边消灭了锅里的大半食物。而那时萧竞在干什么?只吃了几块肉,喝了一碗汤,然后就微笑着陪她吃。
“我不知道,原来和胃口好的女孩吃饭,是件那么快乐的事。”萧竞叹气,“虽然那时我已经接到任务了,我是带着任务来约你吃饭。我还是很高兴。”
隋星低下头,萧竞看不到她的神情。
“每一次接近你,都是为了任务,高明雀需要拿捏住一位警察,拿捏住了以后怎么做,她没有告诉我。”萧竞顿了顿,“拉到我们的阵营里来?还是帮我们干掉桑切斯?还是……后来她告诉我了。”
萧竞的眼中多了一丝哀愁。
隋星终于迎向这一丝哀愁,“干掉我,然后嫁祸给桑切斯?”
几秒后,萧竞别开了视线,默认,又说起无关的事来,“但是每一次接近你,我都觉得很快乐。你来找我开药,说喝了我的药,睡得好,精神好,说我是神医,你怎么那么会夸人?我算着你药快吃完的时间,提早几天就等着你。你要来的那一天,我从早上就开始觉得快乐。快乐……这种情绪对于我来说太奢侈了。你居然可以给我那么多。”
隋星轻轻握住手指,用很低的声音道:“和你见面,我也很快乐。”
萧竞愣了下,又笑了,“你就是这样,你是个好警察,也是个好女人。我差点为了你背叛我的恩人。我不想为她执行这个任务。”
空气里响起萧竞长长的抽气声,尾音带着一丝颤意,“可是只能是我,我藏得最深,连警察都没有发现,除了我,还有谁能够在这个时候帮助她?”
隋星缓慢地摇了摇头。
萧竞并未明白她这个摇头的用意,过了会儿,继续说:“接你下班,给你送饭也很开心,我做的那种没什么味道的东西,你居然也觉得好吃。你在我副驾睡觉,一点没有防备,以前没有人坐在我的副驾上,像你这样。”
隋星眼里晃动着水光,一句话梗在喉咙,回**在脑海——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萧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知道你出生在什么家庭,很普通,但很幸福,我曾经也有你这样的家庭,如果我正常成长,我们说不定会以另一种方式认识。”
说着,萧竞却苦涩地摇头,“应该不会,我和你不会有交集,你是警察,如果我不是罪犯,你怎么会留意到我?”
此后,是一段看似漫长的空白。晚霞已经褪去了,夜空变得变幻莫测,黑夜带来陌生和恐惧,一切不祥的事都可能发生。
萧竞摇摇欲坠地站起来,转着头看了看,找到那根钢管,再次来到隋星面前,举起,但双手抖得厉害,比上一次更没有声势。
他的眼眶红了,“高明雀说我是个胆小鬼,我还真是。怎么办,我好像完成不了任务。”
隋星的身体经过一段时间的回复,似乎终于好一些了,她隐蔽地调动着力气,“萧医生,听我说,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做,把东西放下来,跟我回去!”
萧竞眼睛红得更厉害,像个疯子一般摇头,“你不用劝我,我不可能让你走,我今天来见你之前,已经犹豫过无数次,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你,你必须死在这里!”
“我死在这里对你们有什么好处?”隋星说:“警方是傻子吗?会如你所愿认为凶手是桑切斯?桑切斯是傻子吗?轻易就上你们的套?你想帮高明雀,但不是这么个帮法!”
萧竞肩膀颤抖,根本听不进去,钢管在他手中摇摇欲坠,“你走不掉了,他们就要来了。”
隋星皱眉,“谁?”
萧竞却没有回答,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落下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钢管再一次挥下,隋星利落地翻身避闪,萧竞仍然没有准头。他转过身,拖着钢管走向仍在地上的隋星,泪水没有停下,看上去懦弱又充满戾气,像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傀儡,四肢被邪恶的丝线吊着。
隋星忽然愣住,仿佛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上小学的时候,隋星身体很差,动不动就感冒发烧,肺炎都得过几回,有的医生说,这孩子要养活很困难,让他们要有心理准备。父母却不信邪,一边带着她锻炼,一边带着她到处看病,西医看完了又看中医。
后来母亲打听到,在隔壁市的一个县城里,有个很有名的中医馆,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好。
父母带着她去,她闻到中药的味道就哭个不停,医馆的伯伯笑着安慰她,还让一个很瘦的哥哥陪她玩。
男孩看上去比她大几岁,但像个麻杆,剔着和尚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哑巴似的,什么哄小孩的话都说不出。她当然也不会和男孩玩,躲在母亲身后。
伯伯把了她的脉,看了舌苔,开了许多药,说这些药主要是调理身体的,要坚持服用。
那时候,每个月父母都会带她来一趟医馆,有时是父亲,有时是母亲,她的身体当真逐渐好了起来,脸上挂起了肉,气色也好了很多。
伯伯笑着说,这次的药吃完了,就可以不用再来了,今后注意营养均衡,中药能帮到她的就到这里了。
她高兴得跳起来,终于不用再吃药了。
父亲和伯伯还有些话要聊,她自己跑到医馆后面的院子玩,以前等待抓药时,她也来过。这次,她又遇到了那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她长胖了,身高也窜了一截,男孩却没变化,而且好像更瘦了。她走近,才发现男孩双眼含泪,正在发抖。
“嗨,你怎么哭了?”她好奇地问。
比起同情,她更多的只是觉得奇怪,堂堂男子汉,有什么好哭的?
男孩看了看她,仓促地擦掉眼泪,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但这时一个女人从屋里冲出来,骂道:“说你几句你还跑?你自己没长进,还不让人说了是吧?给我滚回来,今天课学不完,看我怎么收拾你!”
隋星看到男孩不停地发抖,委屈得一抽一抽的。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拉男孩一把,但男孩害怕得缩了回去。男孩好像很畏惧那大嗓门的女人,可不得不向她走去。女人戳着男孩的脑袋说:“你这个窝囊废!怎么就不能像你哥!”
“星星,回家了。”父亲高兴地喊道。
“来了!”她跑回父亲身边,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县城,也再没见过那个懦弱窝囊的男孩。
现在,那个男孩流泪的脸和萧竞流泪的脸重合了。
“你……”隋星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车轮声,车灯的光芒扫了过来。
萧竞脸色一寒,一把将隋星拉起。隋星很清晰地感到他在发抖。
“怎么现在就来了?”萧竞自言自语。
车停下,有人下来了,且不止一人。隋星不像海姝那样精通格斗,她的领域是网络侦查,和人正面对上讨不到好。
萧竞紧张地向外看去,惨白着一张脸,拉着隋星向楼上跑去。
隋星压低声音问:“是桑切斯的人?”
萧竞不回答,呼吸却很重,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片刻,神情中的怨愤竟是消了下去,露出一丝让人始料不及的轻松。
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打着电筒,在楼下扫**。有人踹翻了铁桶,它滚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一个年轻的男声传来,隋星竭力分辨,但这声音太陌生了,她实在是没有听过。
萧竞在黑暗中压住隋星,布满铁锈的手压在她的下半张脸,他们此时身处三楼的角落,虽然隐蔽,但只要楼下的人上来,他们迟早会被找到。
两人的心跳都很快,隋星看见萧竞眼中的疲惫和兴奋,不久前的懦弱和彷徨似乎都消失了,这个人仿佛终于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一件事。
“听着,我们没有多少时间。”萧竞说:“很快他们就要上来了。我这个人,从小优柔寡断,做任何事都游移不定,现在终于要吃到苦果了。不过这样……也好。”
萧竞的呼吸就在隋星耳侧,带着很浅的中药味道,“我要是早一点对你动手,就不至于被困在这里。我真是,高明雀救了我也是白救。”
他稍稍挪动身体,拿出一把枪。
隋星神经一紧,“你要去干什么?”
“嘘——”萧竞眼神悲哀,像是与她做一场道别,“我这辈子没有随心所欲过,总是被人控制,心不甘情不愿地按照别人的意愿生活。今天既然已经这样了,我想最后放肆一把。”
他的手捧着隋星的脸,“我没能杀死你,那就试试看能不能保护你。等下我下去了,你自己想办法联系你的同伴,你会搞网络吧?你找他们来救你。”
萧竞一个闪身,从躲藏的地方离开,隋星手往地上一撑,按到了一块东西,那是萧竞的手机。
“哐——”一声巨响,萧竞手中的钢管砸在了二楼的铁皮墙上,楼下的人立即向二楼涌来,听上去五人不止。
萧竞笑了起来,胸膛都在猛烈地震**,他抬起头,看了三楼的梯子一眼,那是十分脆弱的铁皮,他颤抖着拉开保险,“砰砰砰”,子弹砸在铁皮上火光四溢,几条关键的支撑条应声折断,整个梯子轰然向楼下坠去,掀起大面积灰尘。
楼下传来骂声,有人被砸伤。萧竞试图用同样的办法打烂二楼的梯子,然而不行,他在高处,无法对准支撑条开枪。户外鞋的牛皮梆子踩在梯子上,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符,萧竞一手撑着墙壁,一手向后退。
二楼有很多空着的房间,没有门,几乎没有任何阻拦,来的人手上有枪,在一楼就已经开过枪了。他必然干不过他们,但他可以和他们玩迷宫游戏,反正去往三楼的楼梯已经塌了,短时间内没人能够到三楼去。
萧竞咽下一口唾沫,跑入其中一个房间,就在他停下脚步时,不久前说话的那人已经站在二楼,一梭子子弹示威般地打在走廊上。
“出来吧,就这么一个破地方,你躲得了?”来人道:“你以为你藏得好啊?还想玩嫁祸那一手。行,我陪你。今天你和那个警察,一个都别想从这里离开。到时候警察来了,看到的是你的尸体和她的,关我们什么事?”
萧竞将呼吸放到最轻,脚步声越来越近,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右手握着枪,左手用力按住发抖的手腕,冷汗不断从脸上滑落,脑海中重放着高明雀找人为他做射击训练的场景。
他的父辈一辈子都在救人,他打从有记忆,学的也是救人。
可长大之后,他发现穿着白大褂的人也在杀人,他所学的东西一无是处,连父亲都救不了。
高明雀说,枪也可以救人,杀人也是救人。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忽然明白了高明雀那句话。现在他可以用手上的枪,救一个本该被他杀死的人。这算不算是背叛了高明雀?算吧,但是反正他也要死了,无所谓了。
他从躲藏的房间冲出,子弹射向走廊另一端。那里的枪声随之响起,他好像打中了一人,但肌肉撕裂的疼痛也在他身上出现。
血腥气喷发,子弹落下,他捂着受伤的腿,一边后退一边射击。金色的线条在灰尘中飞溅,“噗噗噗”,他中弹越多,仿佛越是感觉不到疼痛。
嗡的一声,他不知道是子弹从他耳边穿过,还是已经打穿了他的头颅,他的感觉变得很钝,越来越钝,他趴在地上,下面粘稠一片,全是他的血,他还在往前爬,爬向更加黑暗的地方。
最后的听觉,停留在一个女声上,似乎是隋星在叫他,他用力伸出手,手里还抓着子弹打完的枪。
警灯的三色光在四野闪烁,厂房被特警包围,身着防弹背心的海姝和特警一道冲入厂房,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现场有两辆越野,车里无人,而就在这两辆车的旁边,还有另一组车轮印。
海姝心中一暗,有人在他们赶到之前已经离开。
特警人数众多,躲藏在厂房中的犯罪分子投降,在二楼的走廊上,海姝看到了身中数弹的萧竞。他看上去已经没救了。海姝抬头,隋星在特警的帮助下来到二楼。
救护车在楼下等候,隋星跟在特警后面,将萧竞送上车,门关上时,她还站在那里。
海姝转身,看到她的眼神,那就像是在和萧竞做最后的道别。
“星星。”海姝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臂,检查她的伤情。
隋星摇摇头,嗓音有些沙哑,“我没事,但桑切斯跑了。”
离开的那辆车上坐着的正是桑切斯,他亲自来要隋星的命,却在特警赶到之前逃脱。
被抓获的一共有七人,五个外籍,两个本地人,全是桑切斯培养的保镖。他们被带回市局,等待审问,而桑切斯已经从灰涌市消失。
萧竞在送医的路上就基本上不行了,到了医院没来得及抢救,心脏就停止跳动。
隋星经过检查,没有大碍,萧竞给她使用的是麻药和安眠药,造成短时间的行动受限,其剂量不足以对身体造成损害。
乔恒的妻子在家炖了一锅花胶鸡送来,本想给隋星补一下,但隋星只喝了一口,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海姝轻轻拍着她的背,将她抱住。
“他到死都不知道,其实我也在骗他。”隋星哽咽着说:“我从赵雨梦的案子开始怀疑她,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怀疑他。和他好……也是为了盯着他。”
海姝说:“你是警察。”
这句话让隋星更是泪奔,对,她是警察,她的一切行为都被一条高压线所束缚,包括她差一点就克制不住的情感。
萧竞在赵雨梦和水静深的案子里莫名出现,又莫名隐身,赵雨梦遇害前多次来他的诊所看病,水静深出事前刚找他拿过药,然而他和他们的死都没有关系。他只是一个碰巧出现在警方视野中的路人甲。
一个长相不错,性格不错的,路人甲。
隋星对他非常关注,承认他长在自己的审美点上,他开的药也很有用,她睡眠浅的问题也给调理好了。
然而从萧竞开第一副药开始,她就对药物进行了检验。她从不曾真正将他当做一个恋爱对象来对待。
萧竞提出请她吃饭那次,她已经明白,萧竞必然对她有所图,她假装享受聚餐,接纳萧竞的示好,也向萧竞示好。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神经总是绷得非常紧,她需要观察萧竞的一举一动,分析萧竞每一个动作的目的,却又要装得放松。
有时她将自己也骗过了,误以为真的和萧竞在谈恋爱。
这么多年,她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萧竞是唯一一个走到了她心上的人。
如果她不是警察,如果萧竞不是可疑者,他们或许……
隋星放下勺子,结果接过递来的纸巾,在海姝怀里无声地哭泣。
前阵子,萧竞送她回家,路上却欲言又止,她躲在没开灯的房间看着萧竞的车离开,预感到萧竞就要行动。她就是萧竞的目标。而如果想要引出藏得更深的人,她必须去冒这个险。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时候,萧竞今天没能对她动手。那个钢管,就算杀不死她,也会让她去掉半条命。但是萧竞一次也没有砸准,最后关头,还帮她打断了连接三楼和二楼的楼梯。
萧竞留给她的手机其实并没有多少作用,因为早在萧竞行动之前,她就告诉过海姝,如果她突然失去联系,那就查萧竞的行踪。
两伙人在二楼枪战时,警方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如果早一点,萧竞或许还能活着为警方提供线索。
海姝说:“不是你的错。”
隋星点点头,她比谁都更清楚,萧竞既然没有选择杀死她,那他自己一定会死。他是个懦弱的,优柔寡断的人,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勇敢了一次而已。
隋星擦掉眼泪,大口大口地吃着花胶鸡,然后说:“海队,萧竞的家我去搜,我熟。”
说是对萧竞的家熟,但隋星也不过是去了一次。萧竞住在离市场诊所只有一站路的老小区里,房子虽然有些旧,但装修得很符合年轻人的品味,家具都是智能的,厨房、卫生间打扫得很干净。
维持暧昧关系时,隋星提出想去家里坐坐,萧竞迟疑了会儿,答应了。那天并没有发生什么,隋星在老小区外买了烧烤——执意要买的,萧竞唠叨说这东西吃了不好,隋星乐呵呵地说,偶尔吃一回死不了。
到了家,隋星不客气地参观,萧竞没有跟着她,而是独自去厨房削水果。隋星参观完了,萧竞的水果还没有削完。隋星来到厨房门口,靠着墙壁笑道:“你就这么放心让我一个警察在你房间里瞎逛啊?”
萧竞笑笑,“你不是下班了吗?”
“嗯?”
“下班了的警察,就是普通的女生。再说,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再次来到这里,隋星亲自用技术手段打开了密码锁,门拉开,她下意识看向厨房,那里已经没有认真削水果的男人了。她用力呼吸,将心头蔓延的情绪压下去。又想到萧竞那句“普通女生”。现在她还在工作,没有下班,而没有下班的警察不可以被私人情绪所影响。
她终于定下神,穿上装备,开始和程危一起勘查。
萧竞的书房上次她只是进去草草看了一眼,里面有很多医书,还有外行看不懂的学术资料。她打开柜子,将书籍一本本拿出来,在一个看上去最近经常使用的本子里找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她和萧竞。那是他们一起出去吃饭时中了奖,末等奖而已,拍一张拍立得。
原来萧竞把照片放在这里了。
隋星闭了会儿眼,眼睛有些酸胀。程危担忧地喊了声:“星星。”
她站起来,摇摇头,打起精神打开萧竞的电脑。其他勘查的活儿就交给程危这个专业的痕检师,她的主攻方向是网络侦查,电子设备才是她的战场。
但萧竞显然没有给她出难题,一个显眼的视频图标就放在桌面上,没有密码,任何打开电脑的人都能看到。
点开视频之前,隋星心跳突然加快,手指有些颤抖,她有预感,这是萧竞留给她的话。
鼠标按下时,几乎听不到声音,这屋里的很多东西都像萧竞,安静的,退缩的,连键盘和鼠标都是消声款,毫无存在感。
视频的开头晃动了几下,半分钟后,萧竞才进入画面,他穿着白色的衬衣和灰色休闲裤,衬衣的纽扣扣得一丝不苟,手腕上还戴着一支表。隋星记得他一般不戴表,因为要给病人号脉,还要抓药,戴着表不大方便。
而戴上表,或许表达了一种正式和慎重。
萧竞看向镜头,起初没什么表情,嘴唇局促地动了两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他说:“我叫萧竞,是市场诊所的医生,如果这个视频被警方找到了,那我多半已经做了一件并不想做的事。”
他低下头,停顿片刻,又抬起来,“杀了我爱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