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既寿永昌
养心殿内, 帝王李烁正靠在塌上,由贤妃一双玉手为他按着额头。
赵幸侍立在旁,时不时拨弄那笼炭火, 好让火更旺些,也让这屋子里更暖些。
李烁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年节诸事, 贤妃便依他问话回答。帝王今日累了,时辰虽尚早,可他却有昏昏欲睡之意。
正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紧跟着便是叩门声传来。
“圣上, 圣上不好了!”
李烁一下坐起身来, 被扰了清闲,脸上有些不悦。
赵幸最是会看帝王眼色, 见此连忙往门口走去:“什么事大呼小叫, 圣上好着呢!岂容你这奴才满口的胡言乱语。”
他打开门,正欲一脚踹在那小太监身上,谁料外头的人着急,门一开,一个骨碌就摔在了地上。
“没出息的玩意!这都什么时辰了,有什么话不会明日再禀吗?”赵幸稳了稳身形, 到底将那一脚踹了出去才作罢。
那小太监摔进屋内, 又挨了一脚,却也不敢耽搁, 连忙爬跪起来,咚咚磕头:“圣上饶命, 圣上饶命, 确出了大事!”
赵幸又要开口骂, 李烁抬手:“且先听他要说什么。”
赵幸这才道:“还不快说!”
那小太监又砰砰磕头,伏在地上道:“福微公主殿下入宫了,说是皇子殿下不中用了,奴听了,便赶紧来报,想是公主殿下马上就到了。”
“什么!”李烁一下站了起来,将身旁的贤妃吓了一跳。
“皇子殿下不中用了?李霁臻?”
小太监颤抖着声音答:“便是住在公主府上的皇子殿下。”
“他不是已经将养快好了吗?怎么会不中用!”
那小太监又回:“奴也不知,只是公主殿下让立时禀报,奴才不敢耽搁。说是突然之间病情急转直下……”
“那还不去宣太医!去啊!”李烁朝那小太监大喊。
赵幸又一脚踢过去,那小太监便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李烁这才一下跌坐在榻上,口中喃喃:“李霁臻不行了……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贤妃见状,连忙轻抚帝王后背:“圣上莫要忧心,待太医去了一瞧便知。想是今夜落雪,天冷了,又将病症勾起来了也未可知。皇子殿下年纪又小,难免瞧着凶险些。”
这贤妃也是得了母家提点的,知晓如今圣上只等着这姐弟几个死了,如今李霁臻若去了,剩下两个公主自然不足为惧,由是她说话也是斟酌着开口,务必要在圣上面前留个好印象。
果然李烁听罢,扭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赵幸。”李烁这会睡意全无了,脑子也清醒了。
赵幸闻言上前,见帝王一脸严肃,便知那提早布下的局终于要成了。
“圣上,可是要奴才去送信。”
“着人去,命车令羽守好宫门,如今李忘舒自己来了,便让她好好在宫里留着吧。”
赵幸得命,知道自己一手培养的亲信终于得用上了,忙道:“圣上放心,一定将宫门锁得死死的,再不让人出去。”
李烁点点头,赵幸便连忙扭身出去了。
他前脚才走,后脚便听得李忘舒的声音。
“叔父!阿臻他,他不好了!”
李忘舒身披斗篷闯入养心殿中,肩上还落着雪,一股凉意进来,直叫人打个寒战。
原本坐在榻上细细思量的李烁连忙起身:“你怎么深夜来了,快起来,慢慢说。”
李忘舒见贤妃在此,起来时便已眸中含泪:“前几日阿臻在我府上养着,已是要大好了,谁知今日,不知是不是他贪玩出去又受了凉,竟是夜里忽烧了起来,如今脸上已无血色,我府上的郎中说,出气多进气少,恐怕是强弩之末了。”
她一边说,一边朝李烁使了眼色:“叔父,阿臻与我到底姐弟一场,又也是叔父的侄儿,还请叔父下令让太医速速救治,否则可怎么堵得住悠悠众口啊!”
贤妃在旁听着心内暗惊。她先前忖度这福微公主是真心为了弟弟,才不惜顶撞她要将李霁臻带离皇宫这个是非地,如今瞧着,这位公主不过也是为了个虚名罢了。
她深夜入宫,央求圣上请太医诊治,便是皇子真不中用了,她这姐姐做到这个份上,任谁也挑不出大错来。
届时弟弟死了,自己保住了,她一个女子,又不怕圣上猜忌,后半生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在永安城过些好日子还是有可能的。
贤妃心里冷笑,看来母亲教导不错,这宫里人本就个个自私罢了。
贤妃都能听出来,李烁又怎能不知李忘舒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这将计就计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岂能容李忘舒将事情做得那么容易?
可李烁怎么也没想到,就在他刚要开口之时,忽听得外头好几个声音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
“承乐宫走水了!”
“走水了!快跑啊!”
……
李忘舒回头看去,但见养心殿外跑进一个冠都歪了的小太监:“圣上不好了!承乐宫那边不知怎么走水了,如今浓烟滚滚,想是烧得厉害了,要不,要不圣上先避避吧!”
“你说什么地方着火了?”李烁拉开李忘舒,瞪大眼睛看着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承,承乐宫……”
李烁正要开口,忽然站在他身后的李忘舒走上前来,一巴掌就甩在那小太监脸上:“走水了就去救啊!你到这来朝着圣上说什么,难道要让圣上去救火吗?去啊!”
她推着,那小太监也不敢留了,生怕再多一刻自己就要脑袋搬家,连忙跑出去。
李烁正要跟着出去,却被李忘舒拉住:“叔父,火势危急,可要当心性命。”
李烁见她目光,只以为这是李忘舒想的计策,略一思索,便露出一脸急切担忧的表情:“来人啊,速去承乐宫,快快将火扑灭,务必查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见外头人影纷乱,又道:“福乐公主尚在承乐宫中,一定要将人救出来,万莫令她受伤!”
说完这些,他才走回到榻上坐下,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怎么全都赶在这一日,朕如何顾得了两头!”
贤妃适时上前:“皇子殿下病重,承乐宫又走水,圣上分身乏术,众人心里都清楚。圣上挂念公主与皇子,已是派了最好的人去,便是做得再好也不能了。”
李忘舒看了贤妃一眼,接话道:“贤妃娘娘说的是,这已是圣上所能做的最多的了,再多,可就指不定是什么了。”
李烁抬头看向李忘舒,时至今日,他依然能够时不时从李忘舒身上看到故人身影,每每瞧见,他便觉得心思恍惚。
仿佛又回到那日梨花树下一般……
那女子回眸一笑,可堪倾国倾城,只是……
贤妃见圣上仍旧似有忧思,便又开口:“如今圣上已下令去请太医,又是命人都去救火,只需等着好消息就是。臣妾先前去过承乐宫,那里地方开阔,想来刚起火也未必会都烧起来,福乐公主殿下又聪明,定是会化险为夷的。”
李烁点点头,长出了几口气,又看向李忘舒:“福微,你今日便在此处等着消息吧。今夜事情众多,朕心里总是不安,你在这,朕瞧着,也不必更多忧心一个人。”
李忘舒本是走到门口去瞧外头的情况了,闻言转回身看着屋内的李烁:“圣上是忧心我吗?”
她的语气并不在李烁的预料之中,李烁眼光微变:“朕自然担心福微呀。”
李忘舒浅笑:“有多担心呢?动用禁军给宫门落锁,生怕我出去,还要将养心殿出宫的路上都布上人手的担心吗?”
李烁面色大变,他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李忘舒:“你在说什么?”
李忘舒立在殿中的烛火光芒中,笑容婉约:“在说叔父做的事情呀,难不成叔父没做,是我看错了?”
“你,你,你想做什么?”李烁站起身来,指着李忘舒,却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
李忘舒静静立着:“这话该我问叔父才对,叔父想做什么呢?自拿着帝令入了永安,我就想问了,叔父大赏特赏,大封特封,将我与展萧置于风口浪尖,到底想做什么呢?”
“朕,朕……来人!来人!将这个忤逆之人拿下!”
“人?”李忘舒轻笑,“叔父忘了吗?人都被叔父派去承乐宫灭火了,哪还有人呀?倒是我这里有些得用之人,不知叔父想不想用呢?”
她话音落下,身后便走进几个黑衣甲士来,这养心殿乃是皇宫的重中之重,他们进来却如入无人之境。
李烁一下跌坐在软榻上,他亦不是愚笨之人,事已至此又怎猜不到李忘舒想做什么?
“所以,所以承乐宫的火是你……”
“叔父误会了,福微乃是从宫外公主府赶来,入宫便直奔叔父,哪有时间到承乐宫放火呀?这火是福乐所放,她被软禁这么久,想是受不了叔父给的这些苦楚了吧。”
“你早有预谋,不过是在朕面前演戏,罔朕那么信任你,你竟!”
“叔父何曾信过我?”李忘舒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她走上前来,离李烁更近了些,便能看得更清楚些。
“便像从前将我母妃当作一个筹码一般,我在叔父眼中,也不过是可以利用之人,且是利用了就可以扔下之人!叔父怕我有开帝令之功,怕我将来功高震主,虽我不过弱质女子,却也让叔父不得不防!”
李忘舒微扬着头,虽深夜入宫,素衣罗带,却同当日盛装上朝一般,气势十足。
“若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叔父令我成为众矢之的,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表面上看,御尊福微公主何等风光,可实际上呢!先是打量让我嫁个废物,从此磋磨一生,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在我决计与展萧成亲后,又故意命展萧为鉴察司司长,不就是想让他被百官弹劾吗?”
“这些年叔父等得太苦了对吧?所以和李炎一样,一旦登上帝位,必要过河拆桥,生怕自己步入与先帝一样的结局,我欲相安无事,可叔父呢!大权在握,犹不知足。二十年前,那被牺牲之人是我母妃,二十年后,就是我!”
“李忘舒,你疯了,疯了……”李烁跌在软榻上,惊恐地看着李忘舒。
李忘舒却凄然而笑:“我没有疯,我只是想为我母妃讨个公道。圣上在锦州时,命管事给我讲了一个深情故事,我就是想问问,那深情,到底有几分是利用和占有,几分是真心呢?”
“朕,朕对舒月,自是真心!”李烁撑着软榻,梗着声音开口。
可李忘舒比他更为坚定:“你凭什么提我母妃名讳!”
她曾是当真相信过这位代王叔父的,可越是过去曾相信过,如今得知真相,便越是难以接受。
若非鉴察司里那些故纸堆中藏下的故事,她岂非要行“认贼作父”之事,反而帮助了害她母妃一生凄苦的真凶之一?
李忘舒终归没能忍住,眼中隐隐含泪:“叔父,代王殿下,圣上!我母妃因何被人猜忌、因何入宫,又是为何而死,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吗!”
“你胡说!你胡说!舒月是李炎所害,我对舒月之心,从未改变,你又未曾亲眼见过,是听了何人猜忌才来这里质问于我!”李烁撑着软榻站起来,却又被李忘舒的气势所惊,一时没掌握好平衡,若非贤妃在旁扶着,只怕又要摔回去。
李忘舒含泪冷笑:“代王府的府库之中,有许多我母妃的旧物,都被束之高阁,许久不曾打扫,上面许多都落满了灰尘,唯有一幅画,在我到代王府时,被人拿出来,整理干净,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李烁,你真是好算计啊!”
“大胆!”李烁大喝,“你敢直呼朕的姓名,李忘舒,你莫要自恃功高就目中无人!”
“我尚且什么都没做,圣上就给我扣上自恃功高的帽子。过去有人若同我说‘鸟尽弓藏’的道理,兴许我还不懂,如今看来,果然帝王最是无情。”
“你夜闯皇宫,还带着这些黑衣甲卫,难道还不是目中无人吗!朕就算说你谋反,也并无不可!”
“是谋反又如何呢?”李忘舒抹掉眼泪,浅笑出声,“就算我真要谋反,圣上又当如何?承乐宫里起了大火,整个皇宫中堪用之人全都去灭火了,除了我带来的人,圣上还想用谁?还能用谁?”
“福微公主是疯了吗!”贤妃扶着李烁的胳膊,情急之下喊出声来,“谋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宫里都是禁军,公主难道不要命了吗?”
李忘舒看向贤妃:“诛九族?贤妃娘娘,我可是姓李,你要诛哪个九族,又靠什么来诛九族!”
贤妃大骇,她瞪大眼睛,实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也差不了几岁的公主,竟有如此魄力。
她虽出身世家,可这些年所见,也不过是后宅妇人的小打小闹,何曾见过这般要砍头杀人的宫变场面。
李忘舒这么一说,她登时就有点吓傻了,扶着李烁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李烁心烦意乱,抬手便推倒了她,那贤妃娘娘摔在地上,一头磕在软榻边上,竟是昏倒过去。
“废物!”李烁低骂一声,复又看向李忘舒,“你可知你如今在做什么?朕是皇帝!是已经登临帝位的,你现在就是弑君!待禁军一到,朕可即刻取你性命!”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过就是做了叔父和李炎当年做过的事罢了,怎么叔父和自己兄长做得,我这个晚辈不能学吗?”
李忘舒双手交握身前,神情淡然,似乎说着某些毫不相关的事情,可李烁听着,却觉头脑当中嗡声作响。
他自然不是蠢笨之人,哪里听不出李忘舒是什么意思?
可是当年之事,知道的下人都死了,活着的不过他与李炎,如今李炎都死了,李忘舒怎么会知晓!那时李忘舒可还没出生呢!
李忘舒见他惊讶表情,冷哼一声:“圣上是不是打量自己做得够干净,只要人死了一了百了,这事就再没人知道?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自以为瞒过了天下人,却不知忠肝义胆者古来有之!昨日种种,早已记述笔端!”
“你说什么……”李烁面色惨白,这回没人扶着,他一下坐在榻上。
李忘舒这回是居高临下看着他:“你与李炎争夺我娘,是因喜欢她吗?恐怕是因她才女之名,名动京城;是因舒家三朝功臣,我曾外祖不世之功;更是因宫城秘辛传言帝令就在舒府之内,你们才想争得我母妃,令舒家低头!”
李烁骇然看着面前的李忘舒,如今的李忘舒,又哪像锦州初见时他那听话的侄女?
李忘舒冷笑:“谁能想到,我母妃根本看不上你们这些虚伪之辈,宁肯自毁名声也断然不嫁,你们更没想到,舒府竟宁愿保护我母妃,怎么都不肯向皇祖父低头。”
“让我猜猜皇祖父驾崩那日,你与李炎做了什么。只怕就如我今日这样,切断整个内宫与外界的联系,然后逼着皇祖父病故吧。”
“你……你……”李烁指着李忘舒,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忘舒目光陡然变得锋利,如同粹了霜雪般冰冷:“叔父,你现在知道皇祖父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吗?”
“你这个疯女人!你难不成还想自己称帝!你一个女人,如何,如何敢!”
“女人怎么了?我投了银子那小巧布庄,也是姑娘们开的呢,如今布匹在永安城人人称赞,今冬还有不少外头来的客商要买呢?圣上猜这些黑衣甲士是怎么悄无声息进的宫?若没有女子,岂不一眼就让圣上瞧见了?”
“你,你原来早就布局!”李烁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什么坊市热闹,什么宫闱忙碌,都是假象!是李忘舒和展萧合力在欺骗他!
“你疯了,你真是个疯子!”
“我是疯了,我若不疯,这个年节,只怕就是我与福乐、阿臻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吧!叔父过河拆桥斩草除根,怎么还不让人反抗呢!”
“你反抗什么?自古龙椅何曾有女人坐得!”
“怎么不能!”李忘舒厉喝,“如今宫城都在我手中,叔父猜我坐不坐得上那龙椅?只是叔父呀,你当那龙椅是什么好东西吗?李炎喜欢,你喜欢,可于我而言,那不过是害我母妃、害我流离亡命的催命符!”
她想起了前世,李炎便是高坐龙椅之上,将她封为和亲公主,可笑她那时还觉得和亲能解边关之忧,能护百姓安宁,自愿离京远嫁。
那龙椅好啊,象征的是天命所归,皇权顶峰,可那龙椅之下,是多少亡魂枯骨无家可归!
“今日我夺帝位,为的不是登基为帝,是为护我皇弟皇妹,不必步我后尘;是为大宁朝堂免于内耗,能思百姓安危。叔父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力竭而死,百姓定会感念恩德,永不相忘。”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这个弑君罔上的罪人!”李烁忽然疯了一般站起身来,就要朝旁边置着的一柄剑扑去。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还快,在他探出手的一瞬,便将他胳膊钳制,转瞬之间已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展萧!”李烁看清来人身影,瞪大眼睛。
展萧押着他的胳膊,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来自幽谷深处,令人脊背泛凉。
“圣上不是说,若要护心爱之人,必要先人一步,倘若一子落慢,那可是满盘皆输。”
“你们,你们都疯了!”李烁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你们这样,会被万民唾弃,会……”
“叔父,当年你们封锁宫门,令皇祖父服毒而亡,也并未曾见百官唾弃呀。除这养心殿内之人,谁又知道呢?待明日,圣上病故消息传出,阿臻名正言顺继承皇位,不正同叔父当年亲眼见证李炎登基一样吗?”
“你说什么?李霁臻没死?”
“怎么会死呢?还要感谢叔父给的机会,若是不能令阿臻出宫,在我公主府内被保护起来,恐怕今日我还要畏首畏尾,生怕叔父挟持他为人质呢。”
李烁目光空洞,被压制在地上,却也忘记了挣扎。
时至此刻,他已全然明白了。
自永安坊市热闹起来,每日众多人进出,他就该觉出不对的,李忘舒分明从那时就已布局,可他一心那一箭双雕之计,竟未能及时发现。
不对,不对!
她一个公主,如何有堪与禁军相较的人马!
他正要抬头再问,忽听得外面传来赵幸痛哭的声音:“圣上,圣上!车指挥使来了!车指挥使来了!”
李烁瞬间燃气斗志,对呀,他还有车令羽,还有禁军!
他恶狠狠地看向李忘舒:“逆臣贼子!得而诛之!”
门外奔进来的赵幸,一进养心殿便见众多黑衣人,被吓得一个踉跄,跟随在他身后的车令羽一个箭步上前,将他踹到一边,直奔内殿。
他身上还穿着禁军铠甲,落了不少雪,也见不少斑驳血迹。
李烁如同看到救兵似地大喊:“车令羽!给朕将他们杀了,全杀了!”
可下一瞬,他却瞪大了眼睛,只觉耳中轰鸣,整个身躯都开始变得僵硬。
但见车令羽上前,单膝跪地,恭敬行礼,却不是对他,而是对着展萧。
“臣明镜阁甲等金羽密使车令羽,恭请阁主万安!”
明镜阁。
那是个陌生的名字,却令李烁似乎终于找到了某些事情的关键所在。
他盘踞锦州多年,能得帝令入永安,登上帝位,自也不是蠢笨之人。
如今虽尚且不清楚明镜阁到底是什么地方,但见这样的情况,他也知晓只怕这明镜阁就是李忘舒的底气!
那黑衣甲士,恐怕就是出自这个所谓的明镜阁,而他们能这般入宫,能突破禁军攻入大殿,足可见非一般江湖门派可比。
只是车令羽乃是从锦州就跟随他多年,怎么也会是这明镜阁中之人,他说的阁主又是谁,难不成是——展萧!
“起身吧。”
听到展萧的声音时,李烁犹如被人掐住喉咙,只是干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瞪着车令羽,似乎在说,他待车令羽不薄,因何背叛。
车令羽却根本不看他一眼,只在听见展萧的声音时站起身来:“回禀阁主,宫门紧闭,整个宫内已尽数归于明镜阁控制,承乐宫之火尚在扑救,当不会继续扩散开来。”
李烁大口吐出血来,似乎终于带出心内的郁气,终可开口说话:“你,你为什么要背叛,背叛朕!”
而这一次,回答他的却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他从一开始就是明镜阁金羽密使,何曾背叛过圣上呢?”
李忘舒熟悉这个声音,她亦惊讶地转过身去,但见这一回,从殿外走入的,乃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她也是这会才知车令羽竟也是明镜阁中人,原本她还心存怀疑,怕是这车令羽得了什么密报,故意伪装,而今亲眼见到霍前辈再次出现,她方知眼前的一切当是再真实不过。
“霍雪风!你没死!”李烁骇然出声。
展萧有些意外,手上反应却快,仍将那帝王押得死死的。
霍雪风走上前来,负手而立,垂眸看着李烁:“二皇子,老朽奉先帝命守在瑶山,既不见帝令,又如何敢死呢?”
“可我母后,分明,分明已经……”李烁双目赤红,疯了一般摇头。
霍雪风却淡淡道:“先帝早就知道你与大皇子有夺位之心,可他终究觉得,你们是父子亲人,不该自相残杀。他本是想令老朽离开,没有帝令,便可牵制平衡,这才将计就计,令先皇后娘娘误以为成功。二皇子,先帝从始至终,都未曾怀疑过你们兄弟,而你们呢,你们就是在这养心殿里,杀了他!”
“不可能,不可能,父皇明明要杀我们,他嫌弃我们长大了,要夺他的臣,夺他的兵,不可能,这不可能!”
“舒老太爷千古,传下帝令一块,二皇子,这就是天命。”
“李忘舒,你骗我,你和你娘一样,骗我!”李烁疯了一样大喊。
李忘舒冷眼瞧着他因被束缚住而只能左右扭动,心中觉得凄惨又可笑。
“叔父,不也骗了我母妃,骗了我吗?帝王之家,既生猜疑,又有谁能独善其身?我今日不过是效叔父当年之法,告慰皇祖父罢了。”
“你,你,你不得……”
李烁终究没将他最后一句话说完,比展萧的剑更快的剑光瞬间闪过,待人看清时,霍雪风仍立在原处,而李烁,浑身终于失了力气,瘫倒在地上。
而李忘舒这才瞧了明白,方才那寒光根本就不是剑光,而是一根不能更细小的绣花针。
先帝年轻时,身边第一等带刀武卫,可携剑入干德殿的禁军兵马总帅霍雪风,亲手杀了幼时曾跟在他身边习武的二皇子李烁。
*
喧嚣声渐渐止了,紧闭的宫门内,终于在一场隐匿于黑夜中的争锋中,经由一场大火,从纷乱转向一统。
李忘舒说得没错,她本就不必“造反”,圣上为百姓殚精竭虑、力尽驾崩,她不过是殿前侍奉,比百官早一些知道传位的圣旨罢了。
寅时,宫中传出肃穆钟声,钟响二七,依大宁律,乃天子驾崩。
各府朝臣自睡梦中醒来,慌乱间便要穿好衣裳,直往宫门赶去。
本离上朝之时差不了多少,而如今宫中竟传丧,不知何故,他们惟恐出了差错又掉了脑袋,不到卯时,便冒着黑聚集在宫门前。
许多官职在永安算不得多显赫的臣子,直到到了宫门前才发现不对。
素日上朝的宫门都是内官侍候,今日却站了一列一列的禁军,更让他们害怕的是,那守宫门的,竟是本该关在大牢里的“叛军”方靖扬!
卯时过不久,但见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到了宫门前竟也不停车。
诸位公卿大臣尚在门前候着,那马车便堂而皇之从路中间过去,方靖扬也不拦,竟叫那马车进宫了!
众人情知不对,可两旁皆带甲士兵,却不敢多问。
又等了不知多久,但见天际已现亮光,才见宫门又开,出来一个面生的内官,只是却腰系缟素,满脸肃穆。
“宣众臣进殿——”
他声音落下,宫门才开,诸位大臣互相看看,谁也不敢入宫去,可又没有一个敢反抗。
他们是自己走入宫中的,可说是被禁军押着也不为过!
方靖扬领着两队披坚执锐的士兵,分列两侧,生生将他们“包围”进内宫之中。
而从宫门到干德殿这一路,隔不了多远便见站立执戟的士兵。
这条路不像一条上朝的路,倒活像是押送犯人的一条路。
待走到干德殿前,新一日的日光已照在宫墙之上。
有家中消息灵通的臣子,知晓昨日承乐宫着了火,可这承乐宫着火,怎么天子会驾崩呢?
冬月十八的清晨,落了一夜的雪,终于见了太阳,只那新雪尚未来得及化去,如今却是将这宫城都披挂了一层浅浅的白。
就仿佛,是天赐的白幡缟素一般。
天好像更冷了,北风仿佛要吹进人的骨头缝里一般。
干德殿中,李忘舒一袭白衣走了出来,凄然开口:“大行皇帝,殚精竭虑,昼夜不息,及至忧思深重,恶疾突发。承送,殡天。”
她说完,忽然垂首跪下。
百官已是胆战心惊,此刻岂敢分毫怠慢?
那干德殿前,众人跪拜恸哭,待声音渐消,才见内官捧着明黄的圣旨,高声宣唱。
那登上帝位短短数月的帝王,死在了他即位第一年第一个落雪的夜里。
从此皇子李霁臻名正言顺登上的帝位,成为大宁自立朝来年纪最小的帝王。
开顺十九年,连改了两次年号,新号名曰——新业元年。
新帝行礼即位的第一日,便下旨封李忘舒为御尊福微摄政长公主,朝堂心知肚明,可那干德殿,自那日起便始终站着甲卫,又有谁敢有半句对立之言。
——倒还真有,不过是在新帝即位前,有人质疑八岁稚童何以治天下,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向典向大人一通引经据典地批驳,最后败下阵去。
而李霁臻也果然不负旧臣所望,除却封长公主一事,他自即位后,便在朝臣辅佐之下,展露了远超年龄的成熟心智。
为先皇举孝,过问北地越冬事宜,又或未雨绸缪,关心南边春种诸事,处处留心,竟让这混乱半年有余的大宁朝堂,好似转向了百姓民生之正轨。
那位御尊福微摄政长公主,仍旧每日上朝,却并不居于帝王身后,而是站在殿前,就那么看着自己的皇弟,以稚嫩的声音答对群臣之问。
那时李忘舒终清楚明白地确认,她未曾再走到一条岔路上,更终于将这偌大的王朝,送上了正轨。
*
腊月三十。
因先帝孝中,这一年的年节似乎格外冷清。
重孝之下,连街市上的花灯都几近于无。
公主府内自也不便张扬,但府中饮食却因出了一月热孝,不必大行避讳之事。
按照大宁传统,不便大摆筵席,是以厨房做了几道好菜,却是分别送往各处,不再聚会宴饮。
李忘舒没有请旁人来府中,连李霁臻和李霁娴都是留他们在宫里过节。她自己请安离宫,便返回府中,只在自己屋子里摆了几道好菜,等着展萧。
展萧如今领明镜阁和鉴察司,事务繁多,每日回来都算不得早,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年节,总要让司内阁中的兄弟也过个年,他竟没让李忘舒等多久就回来了。
“快坐下,先暖暖身子。”
将斗篷除了,展萧坐在桌边,看向李忘舒:“早说你不必等我。”
李忘舒坐下,将一只手炉塞进他手中:“那怎么行?今日可是年节,一年拢共就这么一个大节,我怎能不等你?”
展萧笑笑:“我只怕苦了你。”
李忘舒摇头:“哪里苦了我,我还只怕苦了你呢。我如今身上名头一堆,一言一行总要比从前注意不少,倘若是以前那没人关心的,也不必忧心旁人言语。如今因有两重孝在身,倒要难为你‘名不正言不顺’陪着我住在公主府上。”
展萧待手暖了,才执起她的手:“又说胡话,我既早就跟随公主,岂是图名头二字?”
李忘舒亦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人家说‘近乡情更怯’,我从前不知,如今看着你倒好似体味出些共同之处来。”
“什么共同处?”
“我虽曾为和亲公主,论起来,也不该是没经历的小姑娘。可那时未尝情爱滋味,毕竟不懂。如今对你却不一样。展萧,我若怕了,你当如何?”
展萧坐得离她近些,倾身上前,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小柔若害怕,我便站在小柔身边,不让小柔害怕;小柔若想退却,我便迈出那一步,令小柔只需等着便可。”
“你就会说些好听话哄我。”李忘舒手上轻轻打他,却是乖顺地闭上眼睛。
他才从外面进来,额头还有些泛凉,却是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展萧浅笑:“是说真的。合同一处,生死相依。”
李忘舒觉得掌心里好像滑进什么东西,她睁开眼睛垂下视线去看,竟是从前那木头雕的“鸭子”,或许不该说它们是鸭子了,如今它们已“脱胎换骨”,任谁来了,都能瞧出来是一对“鸳鸯”,只是那鸳鸯比初见时小了许多,也不知是雕坏了多少次,越修越小,终于修成这一对来。
李忘舒笑道:“只你不认输,都多久了还不放过这木头。”
“既是打定主意要送给小柔,自然不能敷衍了事。”
李忘舒一下抱住他:“我觉得我像一个坏人。”
“为何?”
“我‘犯上作乱’,还成了人人惧怕的摄政长公主。”
“那又如何?”
“既已经这般‘声名狼藉’,不知展大人可敢放纵?”
展萧愣了一下。
李忘舒离他极尽,甚至能感觉到两人呼吸纠缠。
“长公主……”
“嘘……”
唇上忽然落下清甜的一个吻,如同烈日骄阳直入平原万顷。
那展侍卫自幼习武,如何不懂攻守之势?
本是轻如片羽的吻,瞬息之间便已被他调转为烈火灼心。
屋外,因不得宴饮娱乐,不曾有绚烂烟花,但那声声爆竹,却已昭示着新业二年的到来。
李忘舒在天旋地转之际,陷入床榻上的一片柔软锦被中。
“展萧,好像是新的一年了。”
“嗯。”他应着,吐息已然如热浪翻涌。
李忘舒眸似秋水:“往后,我想看山川四海,春夏秋冬。”
“好。”展萧俯身吻她,便如寒光利刃,终陷似水深情。
此后,世间百态,物换星移。
终有人相携此生,看万里长风。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至此完结啦,感谢大家的陪伴~
后面还有几章番外,周五或周末发,还没写好,所以时间未定,可以等周末来看,至少会有一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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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收《章台又春》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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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嫣第三次站在宫门前时,终于想通了。
她爱了两世,爱了六年的帝王从最初就是为了利用她,从未对她有过一丝深情甚至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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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终于没再如前两次一般义无反顾走入宫门。
她转身,在第一道惊雷乍响之时,决心从此远离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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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不知道,这一世帝王祁珩终于忆起她两世的襄助和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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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珩等在广宁殿内,尚且在想该如何迎接那原来爱他至深的女子。
却听宫人来报,沈家三小姐到了宫门前,不久又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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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珩惊住,旋即疯了一般命人备车辇追赶。
却在到达宫门时,瞧见倾盆大雨中,沈家三小姐正登上一辆宽敞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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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旁,肱骨重臣,首辅裴倾正为她撑着一柄天青油纸伞,长身玉立,未见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