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受命于天
若非亲眼所见, 李忘舒怎么都不敢相信,他们进了一个山洞,又掉到更深的山洞, 结果出口竟然直接连通着外面,且花木繁盛, 根本与这整个晦暗密室格格不入。
而展萧却仿佛能极快适应这突然而来的倾天光亮,他面对着面前这个如同一个乞丐般的老者,执剑的手纹丝未动。
那老者笑得倒是一点都不庄重:“你瞧你那小娘子一个人坐在那,还不知有没有伤到, 你不关心她, 倒是用剑指着我老头子作甚?”
“你是何人?”展萧开口。
那老者轻哼一声:“你们两个年轻娃娃打扰了老头子清净, 如今不自报家门,反而还要逼老头子说话, 可见没有礼貌, 又无教养。”
李忘舒趁着二人说话功夫,悄悄从腰间摸出一个飞镖来攥在手中,藏于身后,这才站起身。
“敢问老者因何在此处?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老者斜睨她一眼,倒是一点不客气:“这男娃娃一剑想要杀我老头子,你这女娃娃瞧着好看, 心思怎的如此坏?你那手里拿着什么?别以为我老头子眼睛花了瞧不见!”
李忘舒有些尴尬。
她有自知之明, 知晓自己就算拿着个暗器也未必能发挥什么作用,其实只是想看情况帮展萧制造机会的。
谁知这老者竟如此精明, 瞧着在与展萧说话,却连她的小动作也未曾放过。
李忘舒想了想, 干脆将那暗器扔在了地上:“老人家恕罪, 我二人至此, 实为一桩大事而来,未料到一墙之隔竟是山间之景,扰了老人家清净,还望海涵。”
李忘舒微微福礼。
对方既然没有想杀他们,便是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她也不介意耽搁些时间,先把话说清楚。
那老爷子听了这话倒是神气起来:“你这女娃娃这会倒是有礼貌,方才怎不见拦着你夫君?可见不过是恃强凌弱,见我老头子不好欺负,才改换说辞。”
展萧目光骤冷,轻震剑柄,软剑借势而上,气势凌人。
李忘舒见状不对,忙道:“展萧!不要冲动!”
那老者复又看向展萧:“展萧……原来你真的叫展萧啊。”
李忘舒听着这话不太对,便忙问:“老人家知道我们?”
展萧却干脆多了:“前辈苦心试探,到底想知道什么?”
老者听了这话,终是哈哈大笑,一边笑倒是一边什么都不怕地把自己的剑放下了。
“鉴察司最优秀的暗探,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行动狠厉,从未失手,你倒是不愧名声在外。”
展萧将剑放下,神情变了变。
他出身鉴察司这件事,整个锦州也就李忘舒与言旷季飞章知晓,他们有鉴察司隐藏身份的手段,连代王李烁都未必能查到,眼前之人与永安街头乞丐一般打扮,却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也是鉴察司中人?
展萧神色一凛,撤出一步挡在李忘舒身前:“虽从未见过前辈,但晚辈如今已离开鉴察司,若前辈是要问责,此事与我身后的姑娘无关,还请前辈放她离开。”
“展萧你在说什么呢?”李忘舒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裳,却被他拦在后面。
那老者笑得更欢,露出一副参差不齐的牙齿来:“你倒是用情至深,可惜呀,可惜。”
听到“用情至深”四字,李忘舒没来由地怔了一下,她终归是女子,便是重生一回,可正如当初坐船时遇见王大娘与她开玩笑,如今又是这老者,到底不适应。
展萧目光复杂,却不想再在此事上周旋,遂开口:“我与前辈之事,与她无关,还请前辈不要为难一个女子。”
那老者摇头:“她又不是普通女子。福微公主,能从永安一路来到锦州,哪有你说得那般脆弱。”
李忘舒骤然觉得一股冷意自脊背而上。
面前这个瞧着毫不起眼的老者,不仅认识展萧,还知道她是福微公主。
对方又是身在与帝令宝藏之处密切相关的地方,让她不由不多想。
难不成今生随着她的改变,就连李炎都早做准备,明面是利用展萧骗取她的信任,实则是让她指路帝令宝藏,以此瓮中捉鳖吗?
那展萧……
她神情复杂地看向展萧,却不想那不嫌事大的老人家又开了口。
“可怜你如此维护公主,公主却并未完全信你。展萧,你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这福微公主可是‘香饽饽’,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到永安皇宫里换个锦绣前程?”
“我……”李忘舒开口,却发现自己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方才那一瞬,她确如这位老者所言,产生了片刻的犹疑。她明知不该,可却又不由自主去设想最坏的可能。
只是她未曾想到,展萧却是沉静开口:“前辈有话直说吧,我既离开鉴察司,便笃定主意护佑公主,就算公主不信我,我也万死不辞。”
这一回,连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都愣了一下。
似没想到世间还有这般孤注一掷之人,他旋即长叹了一口气,这才站正了身子:“看来是老朽贸然了。”
他负手朝着展萧与李忘舒走过来,如今又哪还有方才开玩笑取乐时的油嘴滑舌模样?
“多年住在这荒无人烟之处,我也未曾想到,鉴察司里还会有你这样的人。看来先帝这是又赌赢了一回。”
“老人家,还认识皇祖父?”李忘舒心中满是惊骇。
那老者却是正色,忽然向着李忘舒行礼,声若洪钟:“微臣明镜阁阁首霍雪风,见过福微公主殿下。”
*
永安宫城,御书房内。
李炎生气地将一叠折子扔到地上:“朕看朕就是太惯着他们,才让他们越来越无法无天!”
御书房内侍奉的宫人全都颤颤巍巍跪在地上,没有一人敢发出声音,生怕帝王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王得福小心谨慎地回话:“圣上,小心龙体啊……”
“小心小心,朕倒想要小心,你瞧瞧他们办的是什么事!”
他走过来,指着御书房的殿门大骂:“那方靖扬跪在同昌门前,满口胡言乱语,狂妄之极!朕将他关进牢里让他反省反省,朕有错吗?有错吗!”
“圣上自然无错,只是方小将军与公主殿下年纪尚轻,不懂事,圣上给些时间,他们自然也就想明白了。”
李炎冷笑:“想明白?朕既然无错,福乐又为什么要在御书房外头跪着?还说什么不把方靖扬放出来,她就不起来!她到底记不记得她是公主,是大宁的公主!”
帝王显然正在气头上,这一回,连王得福都不敢多话了。
李炎越想越觉得满腔怒火:“从她幼时,朕就安排人好生教导,什么好的都让人送到承乐宫去,结果呢?就养成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公主!朕还尚且未说什么,她倒要同她那情人一起来向朕逼宫了!”
王得福听着心里猛地一跳,圣上这火气着实也出乎他的意料。
公主的名声何其重要,岂能这么轻易就用上“情人”二字,只是王得福却也不敢多话,只盼着圣上先冷静下来才好。
否则不光是被打了一顿板子关进大牢的方小将军,只怕连福乐公主都要受到牵连。
正这时,忽听得外面小太监颤颤巍巍的声音:“启,启禀圣上,皇,皇后娘娘求见!”
李炎正愁火气没处发呢,当即朝着外面厉喝:“没学会规矩就去学,谁教你这么传信的!”
那小太监年纪又不大,当即扑通一声跪在门外:“圣上饶命,圣上饶命!”
姜梧不忍见状,干脆自己走上前,推门走了进来:“圣上,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疏于教导,还请圣上莫要为难这些宫人。”
李炎看向她,终究压着些怒意,放缓声音:“朕倒是正想问你,你是怎么教导的女儿?你瞧瞧福乐她如今像什么样子!她是个公主,是朕的女儿,这会却为了个男人跪在外头,她可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福乐年纪小,又没经过什么事情,圣上若怪,就怪臣妾教导无方吧……”姜梧眸中含泪,“臣妾愿意领罚。”
李炎指着她,好一会才终于说出话来:“你,你就这么气朕。你女儿与个男人私通,你非但不好好管束,还要为她求情!”
“圣上,福乐怎么能是私通呢?”姜梧万没有想到李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与方小将军清清白白,不过是彼此动了心,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未有过分之举,圣上如今要拆散一对有情人,却不许他们挣扎反抗,可圣上当年,不也是拼上性命才得与舒月妹妹厮守终生吗?”
舒月。
李炎扬手,一巴掌摔在姜梧的脸上:“谁也别跟朕提她的名字!”
姜梧摔倒在地上,捂着半边脸,愣了一下方苦笑:“圣上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臣妾。圣上明明心里有她,只是恨她心里不曾装着圣上罢了。福乐只不过是做了与圣上当年一样的事情,圣上恨的不是福乐,是因那两个孩子两心相许,不像圣上当年,不过强取豪夺。”
“反了!朕看你也要反了!”
王得福听着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这么些年来,先蕙妃娘娘便是圣上的“禁地”,谁都不敢提起,如今姜皇后却为了女儿,连命都不要了,那这事又该如何收场?
李炎冷哼一声:“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一个都有各自主意,便当没有朕这个人一般。那好,朕今天就如了你们的意!福乐不是用情至深吗?朕这就下令,那方靖扬目无君上,出言不逊,乃是包藏祸心意图谋反!朕这就……”
王得福听言大骇,这回他也等不得了,连忙爬上前抱住李炎的腿:“圣上三思啊!那方小将军当年可在猎场救了圣上性命,如今西岐王马上就要到永安,圣上若取他人头,恐凉了永安武将之心啊!”
李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王得福所说没有错,那方靖扬年纪虽轻,但已立下许多功劳,又是公认的良将,前途无限,他若果真下令斩首,恐怕不只殿前司,连永安外的驻营都会人人自危。
他登上帝位,及至如今大权在握,岂会不知军心是重中之重?
“挟恩却不自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是用情至深吗?下令革除他殿前司廷卫营校尉之职,连他父亲一起,滚回老家去!朕倒要看看,山高水远,他们还怎么用情!”
“圣上三思啊……”王得福还想开口,李炎却一脚将他踢开。
“滚!都给朕滚!”
李炎转身回到桌案旁,却是扶住桌角,只觉头晕目眩。
王得福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疼痛还想谏言,尚不等他开口,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道清澈声音。
“父皇在上,儿臣福乐,身为大宁公主,奉天下食邑,当馈万民。如今西岐虎视,州县余灾,儿臣无救世良策,惟受命和亲,解父皇燃眉之忧。但求父皇莫牵累忠臣良将,以至朝中无人。恳请父皇恩准,以效天命!”
昔日皇宫里最无忧无虑的公主,如今跪在御书房前,字字落地,郑重有声。
阖宫寂静,似有所感,偏在她话音落下之时,才见长风万里,拂柳穿堂。
她郑重叩拜,素日最爱流泪,此刻却一滴泪都不曾流下。
李霁娴不知道自己那时是如何有了莫大勇气,她只是忽然想到,长姐当初登上那辆和亲马车时,是否也同她一样,盼着以己之身,换万世太平。
*
日影西落,天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落在这一方土地之上。
李忘舒抬头仰望,不知是不是因在地底久了,倒觉格外刺眼。
任谁都不会想到,银锁之中的地图所指密室,出口竟然是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形似山谷却又与山谷不甚相同的凹陷,藏在瑶山之中,两侧是群山壁垒,一边有流水潺潺,唯一一条通路则早被布置了无数机关,倘若不是明镜阁中人,踏入一步便会葬身其中。
明镜阁,一个李忘舒和展萧都从未听过的地方。
“本就不是隶属朝廷,你们这些小孩,自然没有听过。”霍雪风领着他二人穿过一条小径,走入一个竹篱笆围起的院落之中。
“这明镜阁,乃是听命圣上,不过与鉴察司不同,除了帝王本人,无人知道它的存在。”
霍雪风推开草屋的木门,里头收拾齐整,甚至临窗的小桌上,还摆着一套茶具。
“既除了帝王无人知晓,那我们……”李忘舒有些犹疑。
霍雪风兀自坐下,又给他二人指了位置:“你们就是特例。”
“前辈所说的特例,指的是……”
霍雪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茶却好像是喝出了酒的滋味一般:“持帝令者,于明镜阁而言,视同皇权。”
霍雪风倒是云淡风轻,而听到这句话的展萧和李忘舒却是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若如霍雪风所说,那“得帝令者得天下”方才有几分道理。
一本《帝策》,固然可有天授君权之辞,但真正给帝令增添筹码的,只怕是这霍老前辈口中的明镜阁。
此处不过一个山谷,且来往并不方便,这位霍前辈却知道他二人身份,甚至看起来熟知他们前来锦州的所有过程,由此可见,这明镜阁的势力,恐怕还在鉴察司之上。
“前辈,晚辈还有一事不明。”展萧开口。
霍雪风放下茶盏:“什么事?”
“晚辈推掉土墙之时,前辈就已经等在墙外,所以前辈甚至知晓我们是何时到了密室之中?可此处只见前辈一人,晚辈实在不解。”
霍雪风大笑:“你这娃子问题还挺多。我且问你,你鉴察司消息灵通,是因为什么?”
展萧便答:“鹰组耳目,遍布大宁土地,是以传递消息,远快于各州府的传信兵。”
霍雪风点头:“这不就是了?你鉴察司有的,明镜阁只会更多。帝王倚仗,自高祖一朝,便是代代相传,除阁中之人,绝不令外人知晓。历经这么多年,早已如同水流,浸入大宁的每一寸土地,你说我怎么知晓?”
寥寥数语,展萧便已明了,眼前这位霍前辈绝非他如今可以抵抗。
只是他与李忘舒心里的问题,却因着这些话,越发清晰。
李忘舒想了想,终归帝令在她手中,这些话也该由她开口,于是道:“前辈身为明镜阁阁首,又有这样盖世之功,想取我二人性命,易如反掌,如今既留我们二人至此,想必,当是有所筹谋吧?”
霍雪风脸上露出些欣慰表情来:“公主殿下倒颇像当年的成央公主,只可惜岁月如梭,故人已以,不过当年喽。”
他站起身,负手面对着李忘舒和展萧:“老头子已入耳顺之年,如今身子骨硬朗,却也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这明镜阁阁首之位,历来代代相传,如今还没有合适人选呢。”
他走到展萧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留你们至此,告诉你们这些事,老头子自然也有私心。”
“前辈,我们如今寄居人下,只怕……”李忘舒可清醒,如今她是借代王之势,明镜阁这么大的势力,以她现今的能力,可吞不下。
前世所见所闻,早让她明白,若想成事,最忌讳急功近利。她如今尚且未能回到永安,更有与西岐的一纸赐婚,倘若再收下明镜阁,更要成为众矢之的。
她是为了让大宁免于战火的,不是为了挑起战争。
打西岐人自然是要的,但倘若是因为明镜阁,引得李炎出兵内斗,那反而得不偿失。
霍雪风笑着摇摇头:“公主是心疼你这小情郎不成?”
李忘舒滞了一下:“不,不是……”
霍雪风反而如个老顽童一般:“公主与西岐王和亲,却半路上与这么个鉴察司的暗卫跑了,这还不是私奔,还不是与情郎一道?”
这老头子怪不正经,李忘舒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展萧便起身,甚为恭敬:“霍前辈,殿下久在皇宫,不识民间玩笑,还请前辈海涵。”
“你倒是维护她维护得紧,岂不知她是君,你是臣,君臣有别,你是个情郎尚可,难不成还真想做驸马?”
霍雪风问完,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李忘舒和展萧身上打转。
见这两个年轻人一下都不说话了,便知自己当初收到消息时的那些猜测,只怕成了个七七八八。
他于是不逗这对怎么都不肯互相承认的有情人了,只看向展萧:“老头子不逗你们了,既然你们坦诚相问,老头子也实话实说。”
“前辈请讲。”
“这帝令宝藏,有来无回。”霍雪风正色,竟是让人心神一震,“除非……”
“还请前辈明言。”展萧倒不会被那“有来无回”几个字就震慑住。
他所入有来无回之地多了,这也不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除非尔等能通过明镜阁的考验。持帝令者,视同半首;通过阁主试炼者,视同半首。倘若既有帝令,又通过了阁主的试炼,那此后便视同明镜阁阁首,整个明镜阁听凭调令。是以,得帝令者可得天下。”
他看向展萧和李忘舒:“你们二人,谁来试炼?”
展萧拦下李忘舒,向着霍雪风开口:“还请前辈赐教。”
霍雪风抚掌:“好!阁首试炼,生死有命,展萧,你二人性命,可就在此一举了。”
“可是……”李忘舒起身,还想阻拦。
展萧却已抽出软剑:“殿下,路是绝路,可只有绝处,才能逢生!”
*
天光已晚,夜色正浓。
瑶山之中,却有一处光带座落,火把映照,亮如白昼。
车令羽站在李烁身边,时不时朝那石壁的方向看。
光滑的石壁毫无所动,与他们今日前来时一般无二。
车令羽等得有些着急:“王爷,这都快一天了,公主殿下和那个侍卫还没有出来,咱们真要炸山吗?”
李烁坐在一把宽椅上,面前搁着两碟干果,还倒了一杯茶,瞧着像是来这山里闲游一般。
“夜还没有过去,自然不必这么着急。”
车令羽却有些心烦:“王爷,可他们这一点动静都没有,会不会他们带着帝令的宝藏逃跑了?”
李烁闲适自若地吃着干果,随手将看了一半的书拿起来:“福微是聪明人,聪明人行事,最是稳妥。她如今只是个公主,且又被朝廷追查,就算是带着帝令的宝藏,也无处躲藏。她投奔本王,也是早就想好了,需得借本王之力,才能逃脱和亲。”
言至此,李烁看向车令羽:“所以福微是不会离开的。总要给他们些时间找找,将那密室中的机关都踩个遍才是。”
车令羽挠了挠脑袋,他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有件事倒是他能明白的。
“王爷,还有一件事,是方才王爷用膳时咱们的人来报。”
“什么事?”
“那被抓住的西岐人终于又吐出点有用东西来。他说西岐王也知道了帝令的存在,所以才让他跟着福微公主,而且他潜入王府也有谋算,除了跟踪福微公主,还因西岐王下令,要探听我们代王府的虚实。”
李烁拿着干果的手顿了一下,又将原本拿起来的放了回去。
他想了一会,方和善地笑了一下:“看来赫连同盛所求甚广啊。若非福微聪明,只怕要着了他的道,如今帝令就落入西岐手中了。”
车令羽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不过这倒不影响他办事:“王爷,这西岐人应当交代不出什么了,依属下之见,不如先将其关押,到时倘若北上,也可以此与那赫连同盛对峙。”
李烁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须臾才点头:“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吧。如今就等福微平安归来了。”
整一个晚上,车令羽都在为到底要不要炸山而发愁。
不过他们王爷却仍是平常云淡风轻的模样,一点不急,还命人搭起帐篷,在这星月山林之中,好生睡了一觉。
车令羽倒也在帐篷外坐着了,只是他压根没睡好,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天色渐晓,忽听得人声杂乱,他似想到了什么一般,一个打挺就站了起来。
“吵嚷什么!”
一个府兵慌忙地跑上前来:“车总领,公主和那展侍卫出来了!出来了!”
“什么?”车令羽脑子一下清醒了,连忙回身就要禀报,谁知他一回头,王爷竟已掀开帐篷的帘子,从容走了出来。
“福微!”李烁抬头,瞧见那石壁之中,有两个人搀扶着出来,也顾不得交代什么,连忙抬脚往前迎去。
车令羽赶紧跟上,待瞧清楚出来那两人的模样时,饶是他久经沙场,也吓了一大跳。
但见那展侍卫,如今浑身浴血,仿佛连路都走不稳了,得靠着公主扶着才能堪堪出来,哪还有先前与他过招时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李烁也惊讶不小,连忙接过展萧的另一边胳膊,倒是浑然不嫌弃沾了血污。
“快传府上郎中来,快!”他与李忘舒扶着展萧在躺椅上坐下,厉声下令。
初晨的阳光终于爬上瑶山,天光此刻终于大亮,展萧躺靠在李烁的椅子上,抓着李忘舒的手,终于再撑不住,昏了过去。
李忘舒咬紧下唇,不敢让眼泪流出来,清楚地记得展萧的交代,硬是忍着心疼,先将怀中的《帝策》拿了出来。
“叔父。”她转向李烁,“《帝策》在上,叔父受命于天,福微恳请叔父为天下苍生,领兵回京支援,破西岐阴谋,以清君侧、辅正君听!”
李烁愣了一下。
他曾为皇子,自然知晓《帝策》之名,却怎么都没想到帝令打开,竟能让早已失传的《帝策》现世。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接过李忘舒手中那卷被手帕抱着的书册,却尽力维持着镇定清醒。
“这些事容后再议,如今当以展萧性命为重,来人,怎么还没请来郎中!速去将人带来!”
此时李忘舒才终于撑不住了,她跪坐在展萧所躺的椅子边,拉住他的手,终究哭得泪眼模糊。
*
今年永安的雨似乎格外多。
一早起来,天空便如墨染了一般,只有一片灰白。
方陆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偏生他府中还有个不争气的儿子,自打被送回来后就一直“发疯”。
“放我出去!我宁愿受罚,凭什么让福乐公主代我受过,你们问过我吗!”
坐在花厅里,那边院子的声音尚能隐隐传来,方陆皱眉,没好气地将原本准备好的早膳推到一边。
昨日他这冲动的儿子跑去宫门前请命,惹怒了圣上,险些被关进天牢里出不来,多亏了福乐公主相救。
只是如今圣旨虽还未下,朝堂上下却已经传开了。待西岐王到永安后,便由福乐公主代替福微公主出嫁和亲。
方陆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那楞头儿子竟然会对公主动了心思。
他方家不是什么百年望族,全靠他早年立下的军功才得以在殿前司谋得如今职位。尚公主这种事情他从来不敢想,也不是他这武将该想的。
可谁知他一心让儿子习武,却忘记规束他心性,如今天不怕地不怕,恐要将一家人都搭进去才能作罢。
“老爷,就让扬儿这般叫嚷吗?臣妾听着,他嗓子都要喊哑了。”孙氏走过来,满脸担忧。
这都喊了一个早上了,铁打的身子都经不住啊。况且又是才从天牢里出来,倘若坏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方陆起身:“不然呢?你以为我就想让他叫嚷?如今进了一趟天牢还不能令他收敛,倘若放出去,还不知惹出多大祸事。”
方陆干脆往外走去:“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要把这府里掀了才痛快!”
“放我出去!凭什么关着我!你们人人没有血性,推个姑娘出去替你们受苦,为你们挡难,怎么,被我戳中了,害怕了吗?”
“你够了没有!”方陆站在方靖扬的院外,朝内大喝。
里头的声音终于静了一下,只是那声音虽小了,气势却分毫不减:“父亲,儿子一人做事一人当,那西岐王是什么人想必父亲也有所耳闻,福乐公主单纯善良,倘若和亲,那就是送命!”
“是不是送命也不需你来说!”方陆打断他的话,“方靖扬我告诉你,你若再这么执迷不悟,是要将这满府上下的人都推进火坑里跟着你受炙烤!你什么时候才能动动你的脑子?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没有你跑去什么同昌门跪着,福乐公主根本不会面临如今困局,更不会为了救你搭上自己!”
方陆一脚踹开那原子的大门,逼近方靖扬面前:“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被关进了天牢,福乐公主才去向圣上求情,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一天,自请和亲,才让圣上免了你死罪,将你革职放了出来!”
方靖扬看着自己的父亲愣住了。
他以为是父亲到圣上面前求情,才没让他死在大牢里。可他不用求情,他要救福乐,他不能看着她受苦。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切竟是因他而起,他要救福乐,反而是福乐将他救了。
“怎么会呢……”方靖扬后退了两步,垂下头去。
方陆眼眶微红,却狠心下令,让下人继续将此处锁起来。
“你好好想想吧!”他是父亲,却又为人臣子。
就算一眼能看出来,自己这儿子只怕早在不知道的时候就用情至深,可皇权在上,他又能如何呢?
这回,院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方靖扬失了魂般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却刚到了门口,就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见那四四方方的一片天,跟用笔画了几道墨似的,晦暗无光,只觉胸中积聚愤懑之气,却是越发无处发泄。
偏生这个时候,李霁娴的笑脸便出现在他脑海中。
玉华门外那歪脖子树下,她或嗔或喜的模样,竟早在他尚未察觉之时,就已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之中。
*
“展萧,展萧醒醒!”
突然间大亮的天光,让展萧不由自主眯了眼睛。
他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是当真被埋入沙土之中一般。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适应了这样的光亮,才终于看清眼前的人。
李忘舒焦急地看着他,似有不解,却又更像是被吓到了。
“我怎么了?”展萧声音有些暗哑。
李忘舒连忙将温水端过来:“你紧紧皱着眉,又使劲捏我的手,好像不会呼吸了一样,是不是梦到什么了?”
展萧坐起来,方瞧见她端碗的手上两道红印格外清晰。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属下有过……”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李忘舒打断他那些认错的话,“你梦到什么了?怎么这么奇怪?”
方才梦境中倾天而下的土石沙砾,仿佛闭上眼就仍在眼前一样。
展萧接过她手中的水,喝进一口,摇摇头:“不记得了,不过是梦而已。”
李忘舒知他脾气,这么说,就是还不想告诉她。她便不再问了,只将那帕子拿过来,同他手中的碗交换。
“那好歹擦擦你额上的那些冷汗,总不会还要让我给你擦吧?”
展萧微微俯首:“属下不敢。”
李忘舒总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偏生要跟他发火,便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
“你睡了整整三天,如今醒了,既然一口一个属下,那赶紧起来,替本宫做事吧。”
展萧的动作停了一下,忽地抬起头:“三天?”
李忘舒点头:“是啊,可用了不少好药呢。怎么,不信啊?言旷和季飞章就在外面,不信你叫他们进来问,看看是不是四月十九。”
“属下没有不信……”展萧只觉得李忘舒忽然恼了,可她为什么恼,难不成是因他睡了太久,耽误了帝令的事吗?
他于是连忙问:“那《帝策》……”
李忘舒原以为经历那帝令之事,这展萧总能开窍一点,两人也该更信任几分,谁知他张口“属下”,闭口“帝策”,竟是满心都是公事。
李忘舒心里倒是明白,他们如今正该筹谋。
可她心里的火却又不受控制被点的更大了。
“《帝策》好好的呢,已经交到叔父手中,如今整个锦州城都传开了,叔父受恒顺帝庇佑,乃是替天行道。这样,你可满意了?”
展萧看着她,但觉一头雾水,他本能地觉得公主殿下似乎恼了,可想想两人对话,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李忘舒见他愣在那里,更觉自己这几日的照顾都不如喂狗,于是干脆起身。
“你既醒了,我也要赶快同叔父商议起兵回京一事。言旷和季飞章都在,让他们照顾你吧。”
“殿下……”展萧还想开口说什么,谁知李忘舒根本不听他的话,扭头就走。
他倒想去追,只是三天没吃什么东西,饶是他也有些支撑不住,刚动了两下,又能感觉骨头如同断裂一般,最后只得丧气地坐了回去。
这会,言旷和季飞章倒是一前一后进来了。
言旷冲过来,仿佛倒豆子般开口:“展大哥,你终于醒了!你可不知道,这几日天翻地覆,我……”
“她走了?”展萧看向季飞章。
言旷的话戛然而止,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展大哥,你问谁?”
季飞章负手而立,如同看热闹般缓缓道:“头也不回地走了。展萧,你怎么惹殿下了?”
“殿下?”言旷这会才好像明白点意思,“殿下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会睡了三天,不知她一人如何同代王说起帝令诸事,便想问问她那卷《帝策》可已交给代王。”
展萧怎么想都没想出这话到底是哪有问题。
季飞章听了,却是哈哈大笑:“展萧,你是不是鉴察司待久了,脑子里除了任务,已经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什么意思啊?”言旷越听越蒙,怎么觉得这俩人就没在理他呢?
季飞章摇头,一双桃花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促狭:“公主殿下可是不眠不休守在这里三日,连王爷劝都不回去,你伤重昏迷,殿下为你担心,盯着郎中开方子,亲自喂药。结果你醒了,满心里全装着《帝令》,我若是殿下,莫说不理你,此后三日都不理你才好呢。”
作者有话说:
季飞章:balabala一顿分析公主心理出谋划策。
展萧:这样,的吗?
言旷:说啥呢听不懂啊。
季飞章:……带不动了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