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木簪
代王李烁, 与宁帝李炎说起来该是亲兄弟,但李烁年幼时曾入军中历练,两人并不在一处长大, 是以关系算不得多好。
后来先帝身体每况愈下,李烁虽回到永安, 但永安势力已是错综复杂,他于夺嫡一事上算不得占优势,李炎成为太子之时,两人又曾有过些不愉快。
是以自打回到封地, 李烁便没有再回过永安, 自然, 李炎登基后,也没有再与这位弟弟有过什么联系。
锦州虽属大宁, 但隐隐已有自己发展之势。
前世李忘舒在奉贤殿听学时, 曾听几位先生隐晦提及,李炎对于如今锦州的形势也是忧心忡忡,只是大宁内忧外患,代王不惹事,他倒也来不及管。
如今李忘舒自己来到了代王府,方觉前世得知的那些事情, 其实瞧着有些荒唐, 实则甚有道理。
永安众人都觉得代王无足轻重,也并不关心代王府的什么消息, 但就在这无人注意之处,代王已将锦州发展得不输永安, 更重要的是, 他得民心。
代王府中, 多江南精巧景致,但若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在那风景之中,潜藏着永安风貌。
李忘舒虽对这位叔父没有什么印象,但只从这王府布置约略窥探,已可见这位叔父从未曾忘记过他的“永安出身”。
穿花入柳,转过廊亭,远远可见花木掩映之中,一座气派小楼渐渐显露真容,见侍从屏息凝神,李忘舒猜测这里当是那位妇人口中所说的“盈仄厅”。
“王爷未命我等入内,还请殿下继续前往,跟随殿下而来的诸位,只得先行在此处等候。”
到了盈仄厅前,那妇人当先停了下来,小心同李忘舒禀报。
李忘舒见盈仄厅两道门大开,旁边又是临湖,左右皆有长桥通路,便道:“有劳嬷嬷。”
那妇人行礼,向旁边让去,跟着她的动作,其余随侍仆从也便垂首侍立一旁。
李忘舒回身看了展萧三人一眼,点了一下头,便朝那盈仄厅走去。
此刻言旷已有些看傻了。
他素来也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多,却不知竟比鉴察司的规矩还多。
这些仆从行事一板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入宫了呢。
他刚要小声开口,便见方才接引李忘舒的那位妇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老妇姓秦,总管王府内院,几位是随公主殿下而来?”
言旷听言,看向展萧,见展萧和季飞章均是行礼,自己也莫名其妙跟着行了个礼。
“在下展萧,这两位是言旷、季飞章,我等追随公主而来,如今护卫左右,但行侍从之责。”
“永安出身?”秦管事瞧了瞧他们三人,又是开口。
“嬷嬷好眼力。”
秦管事便抬手道:“王爷有事要与殿下商量,几位还请往这边厢房等候。听珠,看茶。”
她话音方落,便从那两队随行的侍从里走出一个十几岁的高挑女子来,低眉敛目,声音温柔。
“几位这边请。”
展萧又朝那盈仄厅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跟随那位听珠姑娘,朝东间厢房而去。
此时李忘舒已走入盈仄厅中。
此厅修得开阔,看样子是分作前后两间。当中是一面雕花隔扇,直通屋顶,上挂一幅长图,画的是独立孤峰的雪松,旁边题字稍小,李忘舒隐约辨认,当是她那位代王叔父的亲笔。
这长画两头,乃是刻字的一幅对联——“奔云掩日月,停雪覆青松”。
又想得此厅题名“盈仄”,李忘舒忽觉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倒是还没想明白,就听得一个沉厚声音。
“你来了。”
李忘舒抬头看去,果见从那隔扇之后走出一人。
长身玉立,衣袍挺阔,一身浅青绿的明光缎长衫,衬得人如同背后的那雪松一般。
她一时有些呆住了,见那人朝她笑了一下,才连忙收回有些逾矩的视线,俯身行礼:“福微见过代王叔父。”
关于代王的传言,在永安算不得太多,但总沾着“风流”二字。
李忘舒也只从以前跟随母妃身边的嬷嬷口中听说一二,那时并不知晓其中重点到底在何处,如今亲自见了这位代王叔父的模样,方知为何永安那些妇人,许多已是大户人家的掌家娘子,闲聊时却还爱提起当年的代王。
温厚尔雅,有如冠玉。
这便是李忘舒见到这位代王叔父的第一个感觉。
她自问前后两世见过不少男子,若论其中相貌,当以展萧为冠首。
但展萧是凌厉之人,他虽样貌令人见之不忘,但却如冰峰之剑,令人望而生畏,难免不敢靠近。
面前的代王却与之不同,他虽丰姿毓秀,却全无高高在上之感,只让人觉得好似涓涓细流环绕周身,不自然便想同他相交来往。
他虽眼中有些疏离,但偏生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品了一口温茶,不凉不火,恰到好处。
“未想你此时前来,有失筹备,只能在此处相迎,本王空有长辈之名,倒是招待不周。”
李烁抬手示意她坐下,李忘舒何时有过此番礼遇,不免一时倒罕见地紧张了。
“叔父言重了,是福微不够周全,贸然拜访,还请叔父见谅。”
李烁自己也坐下,笑着看她:“你能来此,殊为不易,按理说,本王不该还未接风洗尘,就提起这件事。”
李忘舒便问:“不知叔父所说,乃是何事?”
“本王倒不是怀疑你,只是与你牵扯之事,事关重大。本王自不愿看着大宁的公主经受磨难,但问的问题、该见的证明,也不能少。否则倘若有人图谋不轨,假借公主身份,本王岂非好心办了坏事。”
李忘舒微惊,旋即明白过来。
她到并州舒家时,未出示任何信物,便已被舒通正认了“亲”,倒连最根本的规矩都忘了。
舒家是忙着用她换万两黄金,自然不在意她究竟是真是假,只要有个人交差便是了,可面前的代王叔父不是。
如她这般深宫女子,尚且知道到了锦州意味着什么,能用“盈仄”二字提名的李烁,又怎会是屈居人后贪功冒进之辈?
李忘舒连忙起身:“是福微唐突,未曾考虑周全。逃难月余,福微随身之物所存无几,但有母妃当年留下木簪一支,还请叔父验证。”
她说罢,转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来,又转回身来,呈给李烁。
“叔父请看,此乃母妃遗物,当年跟随母妃的嬷嬷交予福微时,曾说此物之上字迹,乃母妃亲手所刻,上有当年外祖父留下的花纹,世间只此一支。”
李烁抬手,从李忘舒手中接过那布包来,在听到此物乃是蕙妃遗物时,脸色便已有了些许变化。
他小心翼翼捧着那布包,一点一点打开,倒让李忘舒反而有些意外了。
她重生一世,于他人的行止,总要**些许,李烁的样子,反而不像是仅仅要以这个木簪确定她身份。
“这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字迹。”李烁垂眸看着手中的小小一支木簪,再开口时竟让人觉得格外沧桑。
李忘舒对他这样的反应倒是始料未及:“叔父,可是有何不妥?”
李烁摇头,只是看着手中木簪,良久才重新开口。
“并无不妥,只是本王未曾想到,你竟是带来了这样东西。”
“母妃离开得早,我也没有太多印象,只有这样东西,从我小的时候就一直陪着我。叔父,也与我母妃认识吗?”
李烁抬起头又看向她,这一回,他倒觉得,好像真从李忘舒身上,看到了当年舒月的影子。
“算是认得吧。我在永安那段时日,因为认得她,倒好像多了许多色彩。”
“叔父也与母妃关系要好?”
李烁垂眸笑了一下:“你在永安时,不认得几个朋友吗?”
李忘舒想了想,便道:“我自幼不得父皇喜爱,唯与姐妹兄弟关系好些,永安又多是捧高踩低之辈,若说朋友,倒好像还真没有几个。”
李烁似乎有些意外:“也许时间久了,人也变了。当年永安城中的姑娘常在一块游赏玩乐,你母妃才情最甚,无论作诗填词,没有能难得住她的。太后在时,曾与本王称赞,道舒家唯可惜舒月是女子,否则入朝为官,不输那些男人。”
李忘舒听着,倒好像能想出自己母妃当年冠绝京城的样子。
“这些事,从不曾有人与我说起过。”
“都是快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哪还有几个人记得?她若非太过孤傲,也不会……”
李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将手中的木簪包了起来:“既是你母妃的遗物,自然要你拿着。福微,今日起你便在代王府住下,不管你想做什么决定,叔父必将支持你。”
李烁起身,便要将木簪交还李忘舒。
李忘舒却是提裙行拜礼:“今日投奔叔父,不敢妄求叔父庇护,惟愿尽福微所能,效犬马之劳。”
“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李烁见此,连忙俯身将她扶起来。
“你风尘仆仆到了锦州,到底也该先好好歇歇,这时候急着说这些做什么?你瞧瞧你呀,好好的一个公主,如今穿成这样,还包着头巾,若让你母妃见了,还不知要怎么心疼。”
福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让叔父见笑了。实在是福微如今身上背着和亲的麻烦,若留在代王府,少不得也要烦劳叔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李烁将木簪交还到她手中:“傻孩子,本王既然收留你,自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你只管安心养好身体,本王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母妃当年理想。”
“我母妃的理想?”
李烁抬起头,看向花厅门外正开得葱茏的花树:“她想见世间清平,倘若你嫁去西岐,何来清平?”
前后两世,第一次有人与李忘舒说这样的话,她只觉好像心胸之内终于得见柳暗花明一般,翻涌着的全是难以言喻的兴奋之情。
她在永安时,所遇之人皆不信西岐王是狼子野心,反而是未曾见过什么面的代王,一见她便已明了她所思所想。
她忽然明白了乘船南下时,为何听到的全是对代王的夸赞,那是因为她这位叔父,当真是个心如明镜之人。
从盈仄厅内出来时,李忘舒只觉自打重生回来,心情都没有这么好过。
她忽然倒有了许多话想同自己那个“跟班”说,谁知还没走多久,就听见叮叮当当兵器相撞的声音。
她又想起那位秦管事说了让展萧三人在旁边等候,心下一紧,忙朝声音来处跑去,才过了一道月门,便见展萧软剑在手,竟与人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