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忆相逢
这世间有很多种感情, 可却没有哪一种能完全用来描述李忘舒那时的感觉。
她恨展萧吗?
李忘舒觉得,是恨的。
从离开潜浪城起,她躲在一个商队的拉货马车上, 却在晚上休息时被发现,她被当作了乞讨的乞丐, 被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赶走。
黑天半夜无处可去,只能在一座破庙里瑟瑟发抖地睡觉。
那时她是恨的,她恨展萧一次次证明他所言句句真实,却又最终完全做了一个骗局。
后来她靠问路往锦州去, 只能靠好心人施舍吃两块发硬的饼, 喝路上溪流的水以至整晚肚子疼痛难忍的时候;
为了躲避遇到的男人的目光, 不得不将头发抓得散乱,浑身滚满泥土, 甚至采了带颜色的叶子, 给自己伪造疹子的时候;
那些时候她都是恨的。
如果不是展萧,她本可以稍微体面一些到锦州,哪怕逃,也不必是如此没有准备、毫无银两的逃。
可她又没有哪一日不曾想起展萧。
饥肠辘辘的时候、不得不睡在冰凉的泥地上的时候、因为连火都不知道该怎么生不得不摸黑走路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展萧来,想起他们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她从前知道展萧在照顾她, 却从不知道他将她照顾得已经这样好。
她恨这个纠结得如同要被分成两半的自己, 却又没有一丝办法。
她以为展萧那日就死了,就算没有死, 也回到鉴察司去了,她以为他们再也没有重逢的那一天, 所以在盏茶功夫之前, 遇到那几个看穿了她假装生病的流氓的时候, 她以为自己要倒在离锦州一步之遥的地方了。
可是,本该“死”去的人,出现了。
他还说,他不能没有她了。
“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偏要还债给你才行。”
她不挣扎了,她伏在展萧的肩上崩溃大哭。
那些多日里紧绷着的弦,不是松开了,而是好像直接断掉了。
决堤的情感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出口,不可阻拦地宣泄着。
展萧轻拍她的后背:“对不起,对不起李忘舒。”
使剑的手本该力道深厚,此时轻拍在她身上,却像蜻蜓点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克制。
远处,言旷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的一幕,已然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这回是彻底完喽。”季飞章开口。
言旷机械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完了?”
季飞章抬手指了指那边的人:“那个,完了。”
“为,为什么?”
“你见过哪个暗探有了感情,还能有好下场的?”季飞章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
言旷又机械地扭回头去:“可也从没有哪个暗探,是和公主有了感情啊……”
季飞章没说话,过了一会,才叹了口气:“反正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也不能更糟糕了,干脆就糟糕到底吧。”
言旷嘴角抽了抽,还想说什么,已见展萧抱着福微公主走过来了。
“殿下怎么了?”言旷吓了一跳。
展萧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哭累了,睡着了,找个地方让她先歇歇。”
“不进锦州城?”言旷又问。
“等她醒了再去。”
言旷于是道:“那城外也只有之前住过的那个草屋还算有张床了。”
“好。”展萧回答了,便抱着人往前走去。
季飞章又抬着下巴指了指展萧的背影,朝着言旷道:“看见没?正常了,又成了活人了,这呀,就是爱情的力量。”
言旷“嘶”了一声,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得了吧,说得像你爱过一样。”
“哎言旷你个臭小子,老子再没爱过也比你爱得多!”
*
永安宫城。
勤文殿内,李霁臻少年老成地坐在桌案前,朝着被小太监引进宫内的两人道:“两位大人不必多礼了,请坐吧。”
殿中来的是两位年轻士子,虽二十余岁,却都已是进士出身。
他们两人已跟在李霁臻身边三年有余,起初是以类似“侍读”的身份入宫,帮助李霁臻理解课业,如今却已获得了这位小皇子的信任,俨然有成为“心腹”的意思了。
“皇姐,不必躲着了,可以出来了。”
向典和卫思瑜刚坐下,便听得李霁臻开口一个“皇姐”,吓得两人又站起来了。
李霁臻朝他二人摆摆手:“不必惊慌。”
他两人也没敢坐,就瞧见屏风后走出一个蒙面宫人打扮的女子来。
两人也不傻,见这阵势也知这位便是福乐公主李霁娴了。
“臣等见过公主殿下,不知公主殿下在此,多有冒犯……”向典和卫思瑜是经过科举考试的士人,一应礼仪自然不能少。
倒是李霁娴有些怕了,连忙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皇弟说二位乃是一等一的可靠之人,是以我才贸然来见,兴许不合礼数,但如今确实是事出紧急。”
向典与卫思瑜互相看看,便道:“不知殿下遇到了什么事?”
李霁臻起身来,拉着李霁娴也坐下,方开口:“向大人,卫大人,这件事说来也不麻烦,只是我与皇姐毕竟不在朝堂之上,难免有疏漏,这才想请两位大人参详一二。”
“皇子请讲。”卫思瑜道。
李霁臻便看了看李霁娴,李霁娴由是开口。
“此事乃与我们长姐福微公主有关。”
一听“福微公主”这几个字,向典与卫思瑜便是面色一变。
李霁娴见他二人没有出言反对,于是接着道:“想必两位大人已经知道我的长姐逃婚,如今失去消息一事。本来这件事与我和皇弟没有什么关系,但如今有消息说西岐王要来永安。”
卫思瑜听闻此言,便道:“殿下可是担心那西岐王再提要求,令殿下替福微公主出嫁?”
李霁娴一愣,垂下眼帘,她来的时候就听皇弟说,这两位大人为人中正耿直,却没想说话竟真的这么直接,明明是两个文官,倒同方靖扬差不多。
“这件事只是其一。”
向典又道:“那殿下还担心什么呢?”
这位向大人一张脸生得板正,看去就和御史台那些老御史一般,李霁娴有些怕他,便看向另一处。
“我担心,这西岐王到了之后,父皇为了维护议和,会对长姐下死命令,我与皇弟都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向典便道:“这福微公主逃婚在先,又屡屡离开,圣上倘若生气,下了死命令倒也有可能。”
卫思瑜说话温柔些,脾气也缓和,见向典说得重,便道:“公主不必害怕,其一,下旨让福微公主和亲,已然是拿出诚意,圣上不可能再让殿下也去和亲,那西岐人岂不是要踩到我大宁的头顶上?”
“至于这第二件事,向大人所言有理,但圣上深谋远虑,未必就会采取这样的办法。”
李霁臻连忙接着问:“这正是症结所在,倘若父皇不下死手,那又当如何?”
“圣心难测,比我等都要看得远些,依微臣之见,圣上未必会亲自下手,但会不会利用西岐王,倒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父皇会借着那西岐王的手,惩治皇姐?”李霁臻皱眉。
他年纪不大,但已读了不少书,借力打力的道理还是多少懂些的,他们想要的是西岐王离开,长姐也不必回来受苦,但倘若父皇要将这两件事搅在一起,以他和皇姐的能力,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卫思瑜点点头:“微臣听闻,福微公主殿下将帝令在她身上的消息故意放了出来。这帝令是什么微臣不知,但想必是极为重要之物,有这样的**,西岐王未必不会上钩。”
向典也道:“那西岐王年纪轻轻,敢从自己老爹手里夺权,他一定会铤而走险。”
李霁娴听完,眼中的忧虑更深了:“那依两位大人之见,我与皇弟能做什么呢?”
卫思瑜道:“两位殿下既然想帮福微公主,自然要阻止西岐王上钩,至于怎么阻止,还得见机行事。”
“据闻西岐王杀伐果断,但是也极易愤怒,每每因为小事生气,就要惩罚不少人。两位殿下倒是可以从此处入手,只要让那西岐王有所怀疑,他自然不会尽为圣上所用。”向典接着卫思瑜的话道。
卫思瑜点点头:“况且,西岐王以王储身份称王,本就可看出其野心勃勃,圣上倘若真要利用这样的人,难保会否给对方可乘之机。如今大宁朝堂派系林立,若能阻止西岐王深入朝政,对大宁来说,也可算是一个缓兵之计了。”
李霁娴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她倒是明白了一件事,父皇若是想利用西岐王,难保不会反被西岐王利用。
那赫连同盛是个有杀伐之心的野心家,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万不能让赫连同盛与父皇达成一致。
“多谢两位大人,我明白了,为了长姐,也为了大宁,我一定会好好想个办法的。”李霁娴起身说道。
*
李忘舒醒时,夜色已然浸染窗外。
这草屋内陈设干净,瞧着该是个贫穷人家,却偏点了两支富贵人家里才能用得起的蜡。
“醒了?”
她的视线望向声音来处,展萧在床边坐着,正支着床沿看着她。
李忘舒没说话,不一时,又凑过两个认识的脑袋来。
言旷和季飞章都伸着脖子过来看,却连一个字都不敢蹦出来。
他们看看展萧冷刀子般的目光,很快退缩,又默默将脑袋缩回去了。
“饿不饿?”展萧再看向她时,倒是不见方才的威胁之意。
李忘舒看着他,片刻才道:“为什么救我?”
言旷和季飞章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地方久留不得,于是默契地起身,一道推开门溜出去了。
一丝凉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过李忘舒的头发,让她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展萧于是将那一块薄毯向上拉了拉,盖在她身上。
“李忘舒,我知道你不肯信我,但我只能这样做。我想了两日,从没有一件事让我能想这么久。”
“那你想到什么了?”李忘舒问。
展萧便道:“我想明白了,我以前活着,没什么目的,可现在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
“我想看着你好好的,若是你难过,我也会难过,若是你想做的事做不成,我就会担心。”
李忘舒笑了一下:“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还是这又是你骗取我信任的方法,想着靠这样就能得知帝令下落?”
“鉴察司想要帝令,不只鉴察司,圣上也想,所以他们才会不要命般找你。李忘舒,我不想你出意外。”
“可我出意外,不就是因为你吗?”
语言就像是锋利的匕首,李忘舒太知道怎么用它来伤人。
她看着展萧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愫,不知怎么竟有一种一边痛一边畅快的奇怪感觉。
她心里分明像是被攥住一般喘不过气来,可开口就想说那些让他也一样难受的话。
好像看着他备受折磨,她自己的折磨就少一些了一般。
展萧没有说话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摇曳的烛火映得人的轮廓格外柔和。
很难想象坐在这里的人,几日前还在潜浪城里大杀特杀。
李忘舒仰天望着屋顶,觉得这一世活了这一月有余,此刻想来,竟如同一场笑话。
“我会送你去锦州,去代王府的。”
良久,他才又开口。
李忘舒觉得鼻子酸酸的,可她却再不想将自己的怯懦流露在展萧面前。
她于是应:“好啊,你既愿意跟着本宫,本宫倒也不介意。锦州城就在不远的地方,你打算怎么送我去?”
展萧愣了一下,她甚少自称“本宫”,如今却故意在他面前说出来。
他抿了抿唇,起身,不知从哪个柜子里拿出一张地图来。
“殿下请看,此处是锦州城,城内这里就是代王府。从城门入城免不了被盘查,所以属下以为,当从水道,混迹在入城赶早集的百姓当中。”
“殿下”、“属下”。
李忘舒心内苦笑,他可当真是认真,连锦州城的地图都寻来了。
李忘舒一把拍开那张地图,看着展萧:“你不恼吗?不想杀了我吗?”
展萧却将那地图又捡回来,耐心收好:“殿下有命,属下自当遵从。”
李忘舒只觉可笑,可她刚想开口,忽然听见屋外传来声音。
“什么人!报上名来!”
展萧立时起身,眨眼间软剑已经出鞘在手。
屋外,又传来言旷惊讶的声音:“关,关大人,你怎么在这?”
李忘舒撑着床坐起来,刚想问一句怎么了,话还没出口,便已变成一声冷笑:“这么快就演不下去了?”
关大人,只怕又是鉴察司的哪位大人吧,果然,展萧从始至终,就是在利用她。
展萧回身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知道此刻解释再多用处已然不大,便当先夺路而出。
屋外,夜色深重,言旷与季飞章站在门口,眼中隐有惊讶。
他们对面,站着一个头戴草帽的背着剑的男人,正是关默。
“我找展萧。”关默开口,没有一句废话。
言旷与季飞章互相看看,情知恐怕是鉴察司里又出了什么事,于是便想先拖延一二。
只是还不待他二人开口,草屋的门打开,展萧从里面走了出来。
“关大人有何要事?”
关默抬起头来,草帽下是一双深邃却又有些沧桑的眼睛。
“你杀了人,不该杀的人。”
展萧从言旷与季飞章身边经过,直面关默:“鉴察司已经不是往日的样子了,我是鉴察司的人,却也是大宁的人。”
“大凡动心的暗探,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呢?”
“我已经做了决定,若对不起,也是对不起司长,不必关大人担忧。”
关默拍拍手:“好小子,倒是有些胆量。你可知和鉴察司作对的后果是什么?”
展萧垂眸:“我只知道,倘若我不那样做,公主殿下性命堪忧。”
“展萧,你今日之一切,都是鉴察司给你的,是律司长将你捡回来,让你食能果腹,衣可蔽体。离开了鉴察司,你什么都不是。”
关默在鉴察司的时间,几乎快要和展萧的岁数一样了,他审过太多犯人,也最知道什么样的话最能戳进人的心里。
律蹇泽派他来,不只是给展萧惩罚,更重要的是攻心,要摧毁一个人,远比培养一个人容易。
只是他显然低估了律蹇泽亲自培养的得意门生的心志有多坚定。
“就算什么都不是,也好过为虎作伥。”
“展萧!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关默冷喝。
展萧缓缓开口:“付佐的出现,不就是为了试探我吗?他与西岐王勾结,背后怎会少得了鉴察司的手笔?关大人,我记得律司长说,鉴察司虽行的是阴影里的事,但为的是太阳下的光明,可如今算计西岐人,让赫连同盛插手大宁朝堂之事,这当真是为了光明吗?”
关默不说话,付佐行事,虽并非完全按照他最初的命令,可不得不说,达到的效果是他和律蹇泽都希望的。
展萧眼中,似有跳动的火芒:“关大人,到底是帝令重要,还是大宁的江山社稷,更重要呢?”
关默攥紧了拳,当年律蹇泽捡回展萧这个孩子的时候,他瘦弱稚嫩,仿佛第二天就要去见阎王了。
如今他武艺卓绝,追踪之能更是天下第一,可他却好像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他好像要脱离鉴察司的掌控,且很不幸,是站到了另一面。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休怪我不念往日情谊。”
关默抽出长剑,飞身而上,直取展萧首级。
言旷和季飞章大惊:“小心!”
当!
寒铁相撞的声音,响在这静谧的深夜中,格外令人心惊。
展萧软剑在手,第一次正面迎战自己曾经的“半个师父”。
刀光剑影,惊起这院落中的土块碎石。
阴云漫天,除却檐下挂着的两盏破旧灯笼,这院中一片昏暗。
可他们两人好像根本不需要看见什么似的,只是缠斗一处,很快,便听见布片碎裂的声音。
李忘舒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那门口时,便见得天边一片闪电亮起,映照院内辨不清身形的两人。
不多久,滚滚雷声传来,似乎预示着这个并不平静的夜晚,还有一场雨将来。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她听见了方才展萧与那位关大人的对话,若说心里全无触动,自然是假的,可她又该怎么相信一个三番五次,甚至连身份都欺骗了她的人呢?
她希望展萧赢,却又有些阴暗地希望他输了。
倘若他被带回了鉴察司,那他们就两不相欠,日后就算兵戈相向,也不过是选择不同。
可如今展萧为了她向昔日的同僚举剑,他既骗了她,却又护着她,那过往一切,到底算什么呢?
“在我手中你讨不到好处,你确定还要在坚持下去吗?”关默冷声,抬手甩过剑锋,擦着展萧的脖子走过,另一手却是趁机一掌打在他肩上,直让展萧不得不退出两三步去。
展萧本就有伤,又在前几日消耗太过,说到底并没有大好。
关默深谙他剑法招数,又如何寻不出一处破绽?
言旷见展萧被一掌拍得一个踉跄,连忙冲过去:“展大哥,别逞强啊!”
展萧却将他推后,提剑又上:“关大人若要带走公主,就先杀了我。”
关默目光微变,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昔日他与律蹇泽都看好的“利剑”如今却耽于情爱,好像执迷不悟起来。
“再打下去,你会没命的!”关默想让他知道,今日的选择到底意味着什么,干脆狠下心来,毫不留情地一剑向他刺去。
展萧横剑去挡,可关默剑锋之锐利,远在他这个“伤者”之上。
剑尖擦着他的软剑斜刺而下,当即便从他腰间擦过,瞬时,便有一股清晰的疼痛,自他侧腰传了过来。
展萧以剑作支撑,闪过致命一击,却失去平衡,撑着剑柄单膝跪在了地上。
“展萧!”这次季飞章也冲上来,想要拦住关默。
然而展萧却抬手示意他两人都退下。
李忘舒攥着手,扶着门边,想要冲过去,却见他动作,终归停了下来。
展萧抬起头,看向用剑指着他的关默。
“关大人,你有过情吗?”
关默愣了一下。
展萧捂着腰间的伤口,跌撞地站起身来:“若你也有想要守护之人,想要守护之事,你也会如我今日一般义无反顾,虽死无憾。”
“你说这些,是为了给公主逃跑争取时间吗?”
“我是想让关大人记起,自己除了身在鉴察司,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之人。”
关默冷笑了一声:“有血有肉的人,死得最快。”
“慢着!”
李忘舒见他又要出剑,连忙开口。
院内的人都朝声音来处看去,便见浑无半分贵女模样的福微公主,从屋内走了出来。
“公主殿下,有何赐教?”关默的剑,从展萧身上,移到了李忘舒身上。
李忘舒走到展萧身前,正对着关默,却不见一丝胆怯:“放了他,我跟你走。”
“公主凭什么觉得可以和我谈条件?你们全是伤兵,我想都带走,一样容易。”
李忘舒笑了一下:“凭我知道帝令在哪,凭你不按我说的做,谁也别想拿到帝令。”
“公主殿下……”言旷还想开口阻拦。
李忘舒却厉声打断她:“本宫如今还有公主之名,怎么,说话已经没人听了吗?”
关默缓缓将剑放下,李忘舒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位关大人与展萧说了那么多,说到底,还是为帝令而来。
言旷却急了,他看向展萧:“展大哥,这……”
展萧却只是站着,没有一丝要行动的意思。
李忘舒朝关默走去,忽然想,自己这样算不算还清了此前一路那些理不清的旧账。
可她又一想,若回到永安,之前的一切经历便都没有了意义,还不还清又有什么用呢?留下展萧一条命,也许就是她这番重生,所做的唯一一件,看起来有些意义的事情吧。
毕竟若没有展萧,她救不了兖州的姑娘们,也不会认识王大娘、万大哥那样的人。
关默收剑入鞘,显然是接受了李忘舒提出的条件。
他从腰间扯下一条绳索来,熟练地绑住李忘舒的胳膊。
“展萧,你所谓的‘情’救了你的性命,只是人我就带走了。”
关默不知自己此刻该是怎样的心情。
按照结果来看,他比律蹇泽所预料的更为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按照他自己所想,他没能“救”回迷途不知返的展萧。
李忘舒没有回头,她跟着关默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反而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那种感觉从离开永安的那天起,就很少再出现在她的身上。
结束了,她重生之后所有的谋划、挣扎,都在此刻彻底结束了,像一场笑话,但是又好像不能说完全没有收获。
她闭上眼睛,被人拽着胳膊往更深的夜色中走去,可她反而一点都不害怕了,就好像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就能瞧见漫天光明。
嗖——
裂空声擦着她的耳边忽然响起,李忘舒的脚步顿了一下,猛然睁开眼睛。
她感觉到扯着她胳膊的力道忽然间松了,待她惊骇地看过去时,只见那位关大人转了半边身子,却是张口还未说出话来,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而她抬起头来,不远处的展萧,此时举着一柄巴掌长短的快弩,正定定看着她。
“关,关大人死了?”言旷惊得说不清楚话。
展萧放下弩:“只是中了毒,晕过去了,四个时辰,就会醒来。”
季飞章动了动唇,好半天才终于说出个话音来:“你不是自诩光明磊落,怎么也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了?”
鉴察司虽是暗卫,但行事还是要些章法的,司内决斗,场上怎么打都行,可若场下使阴招,那可是为人所不齿的。
展萧却看着李忘舒道:“这不是决斗,只要能赢,我可以身败名裂。”
李忘舒看着他,只觉得心内全是翻涌的情绪,她恨不能自己戳上展萧一剑才痛快:“你可真是不择手段得可怕。”
展萧却道:“成事之人脚下,哪个不是累累白骨、尸山血海,殿下做不得的事,属下做。”
成事之人。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所以关默,就是展萧的投名状。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若要从锦州再回到永安,他就是福微公主手中最锋利的剑。
他本就是活在黑夜里的人,如今,只是要再回到黑夜里去罢了。
李忘舒明白他的意思,可正因太明白了,她才觉得心里有一把生锈的匕首,在一点一点划出一道不会流血,只会闷痛的伤口。
*
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打在新长的树叶上,又滚落进泥土中消失不见。
言旷和季飞章将胳膊上插了支短箭,已经昏迷不醒的关默关好,一道坐在屋檐下,看着另一间草屋仍旧亮着昏黄的灯。
言旷将他们点着的那盏灯往里挪了挪,免得被雨浇灭,开口道:“展大哥何曾这样干过端茶倒水的活啊,还不如在鉴察司里……”
季飞章扔了颗豆子在嘴里,随意地嚼着:“他心甘情愿,你倒替他抱不平了。”
言旷不解:“什么心甘情愿,岂不是浪费了一身好武艺?还以为这回是要干什么大事了,没想到竟是要给公主殿下当保镖。那锦州城不就在东头,明日天不亮就能把人送进去,何苦?他自己明明还受着伤。”
季飞章笑:“你懂什么?是我们骗了公主在前,再想让公主信任,哪有那么容易。况且你没听到展萧说吗?公主此行,可不是到了锦州那么简单。”
言旷皱眉:“不是因为代王殿下在锦州,公主到了这里,没人敢逼她和亲吗?”
季飞章摇头:“说你笨你还真不动脑子啊?什么事得用累累白骨、尸山血海来堆?什么事需要找一个久居锦州,却又甚有声望的王爷?又是什么事,要手握帝令才能办成?”
言旷想了想,忽然惊讶地捂住嘴:“传言道‘得帝令者得天下’,公主是要……”
“嘘!”季飞章连忙捂住他的嘴,“咱们这位福微公主,可不是个简单的女子。”
“可这样,对展大哥未免太不公……”
“哪里不公?”季飞章挑眉。
言旷叹气:“展大哥帮了公主这么多,到时就算公主要做的事情当真做成了,展大哥又能捞得着什么好处?不惜背叛鉴察司,与律司长那样的人作对,就是为了给公主当个没名没姓的爪牙吗?那还不如在鉴察司呢,好歹还有俸禄。”
季飞章又嚼了颗豆子:“不然呢?你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当驸马?你也不看看咱们是什么出身。你是个被扔了的小孩,我呢,满打满算也就是个被律司长相中了的罪臣之后,展萧就更惨了,流民堆里摸爬滚打,差点被人打死的乞丐,就我们这样的人,本该早就死了,如今还见了见公主模样呢。”
言旷垂下头去。
这一路上,公主都是在“逃难”,以至于让他都以为公主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
可公主终归是公主啊,人家是皇室血脉,说不定哪一日就要回到高高在上的皇宫里去,他们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旁边的季飞章倒好像很想得开,甚至悠悠地卖弄起他为数不多的一点学识来。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死国可乎?’”
言旷听不懂,他只觉得今夜的雨真大,比他爹娘把他扔了的那天还要大。
*
锦州城距北江不远,北江的支流大多要从这里流过。
是以这个地方土地肥沃,百姓生活富足。
自从代王李烁到了这里之后,整顿吏治、剿匪平患,周围承平日久,几乎可以说“路不拾遗”。
清晨,天还没有大亮,通往锦州城的河道里便已排了不少船只。
河道上的早集,算是如锦州这样的沿江城池的特色所在。
周围村县的百姓,会早早将自己所卖之物装在小小的货船上,沿着河道一路划至城中最为繁华之处,城内百姓便会聚集在河道两岸或是河上的石桥,选取货物,购买家用。
这些小船上所卖物品种类丰富,且价格便宜,是以每日早晨,锦州城内通渠街都是人山人海。
李忘舒学着其他船娘的样子,拿着一块方巾将自己的头发包住,坐在展萧他们准备的一些布匹当中。
她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当初为了买通展萧,确保顺利出逃,把所有银子都给了他,不然如今哪能这般阔绰,只要遇到银庄,总有用不完的银子花。
若是当初把那些银子都留在宫里,才当真是没有一点用处。
小船跟着其他卖货物的船只一起,沿着水道一路进锦州城。兴许是赶早集的船太多了,那些河道上的值守果然查得不是很认真。
展萧言旷和季飞章都出身鉴察司,论演戏没人比得过他们,李忘舒只要装哑巴,骗过那些本就敷衍的值守再容易不过。
展萧所说果然不错,他们不到辰时就已经进了锦州城,再有一会就可以到通渠街了。
李忘舒两世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这座城。
前世她出嫁西岐,也曾路过锦州,但因当时赶路,并未入城,只是在城门前,负责护送她的将官与代王见了礼,而代王叔父又送了她些东西作为添妆。
如今能好好瞧瞧这锦州,她方觉得,这座城倒比永安还要看着繁华。
街市上这会便已有了不少人,但却井然有序,岸边的路上也有一些小摊贩,好像是被规定了位置,不争不抢,也不显杂乱。
他们所行的这处河道,显然经常维护,河水清澈,不像许多地方,总会飘满绿色的水草杂物。
她本来对那位代王叔父是没什么印象的,若非先帝统共就两个儿子活着,她只怕不会选择来投奔这位早早被赶出永安的代王。
但如今看来,以此一城而窥之,她这位叔父,只怕本身就比李炎更有治国之能,重要的是,用心。
“锦州城东西分市,是模仿前代都城所改建,是以道路井然,便是外地人至此,也不会太过没有章法。”
展萧的声音传来,李忘舒看过去。
“殿下要去的地方,应当在锦州城正中靠北之处。整个王府坐北朝南,是城内风水最佳之处。与锦州府衙相邻,据说代王殿下时常亲到府衙,监督衙门办事。”
“你倒是知道不少。”李忘舒开口。
展萧便道:“为见公主,看了不少东西,也没想到会这样用上。”
虽说已决定让展萧跟着她,可每每提及往事,李忘舒还是有种别扭的感觉。
如今展萧虽自愿做她的暗卫,可那过去的事又不能一时半刻全都忘了,她还尚且没有习惯这个新的身份,又见展萧似乎如鱼得水,心里就更觉奇怪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一点不对,展萧又低声道:“殿下本就身处高位,如今既已决心见代王殿下,自然不能与臣等一概而论。若到了代王府,可万不能如此了。”
李忘舒抬眼看他:“你就,这么贬斥你自己?”
展萧看着河道两岸的风景,笑容轻松:“属下本就无名无姓,甚至连个佥事都算不上,谈何贬斥?”
言旷瞧见了展萧脸上的笑,一脸忧愁地靠近了季飞章:“你有没有觉得,自打昨夜之后,展大哥就不对劲。”
季飞章看了他一眼,笑道:“哪不对劲?”
“你看他那个笑,看得我心里发慌……”
季飞章便道:“他以前活着像死了一样,你看了就不慌?”
言旷咽了口口水:“倒也有点慌,但也不是这种感觉。他就跟被人夺舍了一样。”
季飞章那一双桃花眼里,反倒流露出些许欣赏来:“他现在好不容易活了,成了个实实在在的活人,这还不好?我只担心,别哪日又死回去了,这就麻烦了。”
前方,展萧已站起身来,将那小船靠岸停下,自己先跳上岸去,又朝李忘舒伸出胳膊来:“殿下,到了。”
作者有话说:
展萧:关大人,你有过情吗?
关默:有一天我在路边好好走着,忽然就有个人冲出来塞了我一嘴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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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