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片红飞减乱云堆碎琼 白雪茫茫此情问天地(2)
他颤抖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又去摸洋火匣子,洋火匣子就在茶几上,已经被茶水泡湿泡软了,他低着头,咬着烟抽出一根火柴,在湿淋淋的磷面上划着,就是划不着,他扔掉手里的火柴梗子,又抽出一根,接着在磷面上划,再扔,再抽,再划……许重智赶紧取出自己身上的洋火,划燃了一根送过来,“总司令。”
他没说话,头都没有抬,目光直直地停在自己的手指上,固执地守着手里那一盒湿淋淋的洋火匣子,磷面被划烂了,洋火匣子在他的手里变成破破烂烂的一块,他的手指苍白颤抖,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倔强硬挺的像一个不屈不挠的孩子。
他想他真是傻,她怎么会给他生孩子,她是恨他的呀,恨不得杀了他,但她更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让他生不如死,就像是现在这样,哪怕他低声下气地求她,她也不会心软。
深夜的时候,他走到卧室里去。
护士正在给她喂药,就听得她说:“你把窗户打开,我热得很。”护士忙道:“贺兰小姐,你现在身体弱,经不得风吹,可千万不能开窗户,至少一个月不能冷着冻着。”说完一回头就看到高仲祺站在门口,忙站起来轻声道:“总司令。”他点点头,从护士的手里接过那一碗药,挥了挥手,那护士便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小灯,她躺在**,盖着厚厚的杯子,面无血色,望了望他,静静地把头转了过去。
他坐在床侧,端着药碗,用小勺子舀了一点,送到她的嘴边,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眸子里闪过一点惊讶,他说:“吃药吧。”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淡淡的光线映照在她苍白的面孔上,他慢慢地把勺子和药碗都放在柜子上,默默地坐在她的身边,窗外下着很大的雪,随风满世界飘荡,天寒地冻,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灯罩的四面垂着粉红色的流苏,在那里无声地晃着。
他望着她,半晌轻轻道:“贺兰,你有没有听到孩子哭?”
她闭上眼睛,他的声音沉重如铅,是化不开的阴霾,“我听见了,我还听到孩子跟我说话,他哭着说,爸爸,妈妈的心真狠,她把我摔死了,她为什么不让我活着。”
她陡然睁开眼睛,冷冷地道:“你身上不是带着枪呢么,干脆拿出来把我毙了。”
他笑了,“你想得美。”话音一落,忽地伸出手来拽住她的胳膊,将她从**拽起来,双眸阴狠如狼,“我问你,那天早晨,在秦家,你拿了我的枪,明明可以一枪毙了我,你为什么不动手?!”
她被他钳制在手里,筋疲力尽地一笑,柔弱轻柔,那苍白的面孔上竟然在那一瞬闪现出令人目眩的艳色,“你心里明白,何必来问我,我那时候不过是为了保兆煜,不得不让你觉得我对你还有情。”
她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吃力地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把枪放在我面前,试探我,那把枪里不可能有子弹,因为你这样精明的人,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他觉得好像是有一只手,狠狠地探进了他的胸膛里,恶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心,用力地翻搅着,必是要把他逼到垂死的境地里去,十年前他奉命在川林剿匪中枪,一粒子弹卡在了他的肺里,军队里麻药紧缺,医官用刀子和镊子一点点从他的胸口把子弹剜出来,都没有这样痛过,那天早上,他的确是在试探她,他退去了枪匣里的子弹,他假装睡着,他听到她的抽泣声,后来她把枪放下了,他的整颗心都被那种疯狂的快乐填满了,他以为她还是对他有情,所以他一再纵容着她,哪怕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放走了秦兆煜。
他从八岁开始靠着自己活着,这样过了半生半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枪林弹雨、处心积虑、铁骨铮铮……种种冰冷充斥了他过去的二十八年,只有曾经与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是真正快乐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干净单纯地爱着他,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一点点小心思,都属于他一个人,可现在不是了,她恨他,把他视为仇人,洪水猛兽。
风卷着大雪,呼呼地扑到窗上来,他的胸口一起一伏,低声道:“那么你这次回来,是为了折磨我?”她沉默着,他慢慢地放开她,她虚弱地靠在床着,一把乌黑头发垂落在了枕面上,他的目光凝定在她苍白的脸上,“贺兰,这世间有一种毒药,你喝下去,在临死前的那一刻,眼前会出现很美好的幻象,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是为了贪图那临死前一瞬间的快乐和甜蜜,情愿装作不知道,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贺兰,你对我如此残忍。”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失神地笑了一笑,缓慢地道:“可是我不杀你,因为我不舍得,你就是算准了我不舍得,所以你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对待我,我却偏偏就是爱你,我真他妈的贱!”
他站起来朝外走,推开卧室门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她靠在床头,淡薄的肩头脆弱得好似一片薄透的琉璃瓦,乌黑的头发下那一张面孔雪白如玉,乌黑眼睫毛下的一双眼眸里透出极安静的神色,垂着粉流苏的纱罩灯透出晕黄的光芒,她柔软安静,像是刻在磁瓶上的釉花,淡而温暖的白描。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拂晓时分,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天边铅云低垂,地上积着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上去,可以淹没到膝盖,一阵阵的风将枯树叶子刮得哗哗作响,远远地传来一阵钟声,是远处的庙宇在敲晨钟,一声连着一声,天寒地冻,呵气成冰,高仲祺走出大门去,许重智带人跟在他的后面,手捧着他的氅呢,一个劲儿地道:“总司令,你把这氅衣披上吧,天冷得厉害。”
高仲祺始终没说话,他猛冲到了雪地里,接着一下子跪在那里,许重智慌张地道:“总司令。”他与那些侍从都慌张地要上前来拉,却听得高仲祺低沉地道:“滚!”许重智怔了怔,忙伸手制止了那些侍卫,领着他们朝后退了一步。
高仲祺头朝下望雪地里一趴,冰冷的雪花刺到他的脸上去,天地之间一片静寂,偶尔有几声鸦叫,从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他趴在雪地里,心疼得几乎要炸开了,周身都冷得发僵,只有脸上是滚烫滚烫的,融化了脸下的积雪,雪下是冻硬的泥土,呼啸的北风席卷着地上的雪片,一团团地朝人身上扑来……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大雪时断时续,只是下个不停,就要过年了,清平城内已经有了烟花炮竹之声,赵季春乃是新上任的清平警察厅厅长,他原本只是袍哥会里的一名打手,为汤敬业做了些事情,就被汤敬业提拔,到警察厅里做了都尉,愣头青一般的人物,这阵子却不知又走了什么运,竟莫名地被调为警察厅厅长,这样的好命,他至今还摸不着头脑。
天色还早,赵季春正在办公室里饮茶水,忽听得电话铃声一阵乱响,他接起电话,还没等打起官腔来,就听到自己的内弟,现在正担任侦缉队队长的魏安在电话里道:“姐夫,出了大事了,咱们要大难临头了。”
赵季春不管三七二十一,率先骂道:“你祖宗的大难临头。”
魏队长就哭丧着道:“姐夫救我,革命党又作乱了,杀了一个扶桑人,就在我管的这片区的酒楼里……”赵季春一怔,脸色都变了,先伸手在锃亮的脑门上拍了拍,“现在那边扶桑人多还是咱们人多?”魏队长慌张地道:“咱们人多。”赵季春闻听此言,当即发狠,破口大骂道:“先把那革命党抓了关起来,等我先禀告汤处长再说,你个没用的东西,奶奶个腿的就知道从白到黑扯卵蛋,我这辈子摊上你这么个猪脑壳小舅子,我上辈子就没的积德。”
高仲祺一直住在清平的原督军府里,整日里处理公务,闲暇时就带着几个亲信卫从出去打猎,却再未回过遥孤山的别墅去,许重智一直跟着高仲祺,整整一个月,高仲祺却是绝口不问遥孤山别墅的事情。
这一日例会结束,已经是傍晚时分,天空阴沉沉的,高仲祺从会议室里出来,独自去了西花厅内侧的暖阁里休息,许重智匆匆赶来,就听得暖阁里一片寂静,他知道高仲祺最是厌恶别人打扰他睡觉,但兹事体大,许重智不敢稍待,正巧那樱桃木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便先朝着里面偷偷地看了一眼,果然就望见高仲祺坐在沙发上,双腿伸直交叠放在茶几上,手里拿着一支燃着的烟,那烟烧出好长一截烟灰来,他也毫无察觉,目光放空,望着屋子里的一个角落发呆,半天不动一下。
许重智敲了敲门,高仲祺的身体一动,烟头上烧出的一大截子烟灰落在了地毯上,他回过头来,望见了站在门口的陈阮陵,有点不耐烦地道:“什么事儿?”
许重智立正道:“报告总司令,陈阮陵死了。”
高仲祺明显一怔,“谁死了?”
许
重智道:“陈阮陵。”又接着道:“今天中午陈阮陵先生在同和堂的包厢里请客,身中两抢,都是致命部位,杀手已经被清平警察厅的人抓起来了,但扶桑那边强烈要求将杀手交给他们处置,扶桑使馆派人送来了要求返还凶手的文件。”
高仲祺得听到了这里,却冷笑道:“陈阮陵身边防护那么周密,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然能杀了他?”许重智道:“大概是他一时疏忽大意吧,据清平警察厅那边交上来的供词,杀手已经承认自己是革命党。”
高仲祺思忖了片刻,道:“把汤敬业给我找来。”
不到一个时辰汤敬业就到了,如今汤敬业正是高仲祺身边第一紧要人物,他一手把持俞军的特务系统,对于这类事情的处理向来都是极熟棯,便侃侃其谈道:“总司令,我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死的是陈阮陵,恐怕扶桑不能善罢甘休,如今北面又有匪徒闹事,咱们正用得着扶桑,年前扶桑人帮着咱们打败了彭喜河,他们提出的条件我们也只答应了十之一二,想来他们必定恨的牙痒痒,不如趁此机会安抚安抚他们,万一他们借着这个机会寻衅起事就不好了。”
高仲祺将扶桑领事馆递交过来请求交还凶手的文件拿出来看了看,汤敬业所说,也正是他心中所想,如今俞军根基未稳,不宜与扶桑结仇,他面无表情地道:“算了,把凶手给他们吧。”接着就拿出了自己的钢笔,将笔盖旋开,在文件上迅速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依然是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字体刚劲,力透纸背,他签完了便按电铃,秘书很快走进来,他把文件交给秘书,淡淡道:“马上去办。”秘书双手接过文件,转身走了。
汤敬业站在一旁,看着高仲祺做完这一切,便笑了一笑,道:“大哥,我刚得了一坛子好陈绍,今儿晚上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了,咱们哥几个痛饮几大杯如何?反正死了一个陈阮陵,也该庆祝庆祝。”
高仲祺连日心烦,难得这会儿有一个消遣,便道:“就在西花厅里摆个席面吧,让许重智派个侍从官到你家里去取酒。”汤敬业哈哈大笑道:“好嘞,我那一坛子好酒,在梨花树底下埋了整十年,正是炉火纯青的好时候,保证你闻一口,就能倒三倒。”
果然没多久侍从官就带了一坛子好酒回来,许重智又张罗着在西花厅里开了一桌鱼翅席,西花厅正对着院子,院子里长了好几颗梅树,正是梅花盛开,满院飘香的时候,那陈绍的封泥一开,酒香四溢,高仲祺叫了几个亲信的副官、侍从主任同饮,六七个人却喝了八九斤酒,喝酒划拳直至深夜方歇。
高仲祺直喝得酩酊大醉,幸而许重智不敢多喝,等撤了酒席,先安排侍从官送汤敬业等人回去,又找了两个侍从官送高仲祺到卧室,因为屋子里的热水管子烧得热极了,人一进去,就能出一身汗,高仲祺止不住地喊闷,许重智便将那长窗开了一条缝,谁料醉意醺醺的高仲祺转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却道:“不能开窗,她经不得风吹。”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将窗户死死的关上了。
许重智怔了怔,正不解其意,却见高仲祺四下里望了望,又到柜子后面看了看,又转过身来,将铺在**的鸭绒被子一掀,半晌道:“人呢?”许重智见高仲祺脸被酒烧得通红,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忙道:“总司令,你醉了,快躺下来歇歇吧。”那几名侍从官来过来帮忙,但是三四个人也按不住高仲祺,他忽然挣起来,急促地问道:“她是不是走了?上哪儿去了?”许重智看高仲祺那双眸通红的样子,忽地明白过来了,赶忙道:“贺兰小姐没有走,她正在遥孤山别墅里呢,总司令现在要过去么?”
高仲祺却怔了怔,略有些散乱的黑瞳竟就安静下来了,许重智都分不清高仲祺到底是清醒了还是糊涂了,却听得高仲祺缓慢地道:“你去跟她说,我没生她的气,我只是不敢去见她,我看见她,我心里难受。”许重智忙道:“是,我这就去给贺兰小姐打电话。”
他却又道:“这么晚了别打电话,她被吵醒了就很难再睡着了。”
许重智说了一声“是”。看高仲祺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便道:“总司令,你躺躺吧。”高仲祺点点头,许重智就带着那几名侍从官走了出去,将灯关了,又将卧室的门关上,屋子安静漆黑,窗台上摆放着一个青釉花瓶,里面插了一瓶子的梅花,红若胭脂。
高仲祺坐在床头,他朝着旁边看了看,床的另一半是空荡荡的,很冷,他记得他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半夜他有时会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寻找她,她就在他的身边,睡得很熟,他轻轻地伸手过去,将她抱在怀里,那时候她就像一只温暖的小猫,蜷缩在他的怀里,暖暖的呼吸拂过他的胸口。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幸福,一辈子刻骨铭心的幸福,他把自己沉浸在这样的回忆里,心里便漾着一点点微微的甜意,好似她还在他的身旁,屋子里暖气袭人,他不知是在何时睡过去的……耳边似乎从那一刻起有风声吹过,满山鲜艳的红山茶,女人用甜美悠长的声音唱着山歌,她的手里捻着一朵红茶花,朝着他招摇着,“好不好看?好不好看?”那鲜红的茶花颜色映到他的眼瞳里,恍若铺天盖地的大火,那样的红,一切又全都改变了,茶园变成了一间四壁冰冷的屋子,屋子的角落里缩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不住地颤抖着,他的心忽然狠狠地揪成一团,心疼得喘不过气来,那女人的身体抽搐起来,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哭着道:“仲祺,救救我……”
他从梦中陡然惊醒过来,惊喊了一声,“贺兰。”已然是一身涔涔的冷汗,目光慌乱,呼吸急促不稳,阳光从百叶窗外透进来,门外传来侍从官的声音,“总司令。”高仲祺心跳极快,忽然抬起头来,朝着外面道:“几点了?”
侍从官道:“十二点了。”
高仲祺道:“马上打电话到遥孤山别墅去。”侍从官道:“总司令,许副官早上就往遥孤山打电话了,但是雪太大了,压断了好几根电线,电话打不过去。”高仲祺一阵心慌意乱,直接从**下来,道:“备车,上山。”
冷风顺着俞口监狱的铁窗灌进来,顺便卷进来了一些冰冷的雪霰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水门汀地面上,很快在地上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贺兰遍体鳞伤地倒在冰地上,头发乱蓬蓬地拂在脸上,她到底在这个冰冷的地方躺了多久,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只记得疼,皮开肉绽的疼,混乱之中她听到有人走进来,有人蹲下身来,对她说:“贺兰小姐,我都安排好了,今天下午会有行刑队把你带到遥孤山下的靶场,处决你。”
贺兰有气无力地道:“多谢了,汤处长。”
汤敬业笑道:“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终于放过我大哥,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应当的,你的枪法很准,恭喜你夫仇得报。”贺兰喘了一口气,眼瞳里的光芒散乱微弱,她望了笑嘻嘻的汤敬业一眼,再没说话。
没错,她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杀陈阮陵,为承煜报仇。
现在,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其实那天在乌棣桥监狱里,当汤敬业说起承煜的死时,她第一个怀疑的,是高仲祺,然而汤敬业摇摇头,笑道:“贺兰小姐开玩笑了,当然不是,当初秦大公子遇害,事实上第二天我们就查出了凶手,但秦鹤笙却不让公布真相!”
她怔道:“为什么?”汤敬业一笑,“因为俞军惹不起扶桑人。”他这才从自己的戎装口袋里拿出一份折叠的方方正正的文件来,扔到了她的面前,她把那文件展开,文件上写的是扶桑公使陈阮陵买通杀手暗杀秦承煜始末报告,末端是秦鹤笙的批文,“为形势所迫,暂不予外传”,后面钤着秦鹤笙的私印,红红的一块。
汤敬业一字一顿,分外清楚地道:“秦鹤笙倒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了陈阮陵,只可惜老头子命不够长,刚与龙枭帮会的人接上头,还没给他可怜的儿子报上仇,他自己倒先死了,贺兰小姐,这回你应该明白秦承煜到底是惨死在谁的手里了吧。”
她就是从那一刻起,决定杀了陈阮陵,时间、地点、枪……一切的一切,都由汤敬业安排给她,包括“戴记旗袍”店的暗号,而她重新回到高仲祺的身边,是因为等闲人不可能靠近陈阮陵,但若是高仲祺的女人,却可以另当别论了,杀了陈阮陵,自认革命党,一切善后工作由汤敬业完成,他有足够的能耐,让一切都波及不到高仲祺的身上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束贺兰的性命。
等到高仲祺回到别墅的时候,他只会认为贺兰走了,却想不到,贺兰已经死了,死在他亲手签定的批文之下。
这就是汤敬业与她谈妥的全套计划!
四周一片死寂,冷风从墙壁上唯一一面铁窗外面灌了进来,有人在监狱外面走来走去
,脚步橐橐作响,她听到钟声,从遥远的山庙那一边传来,又一阵冷风吹进来,卷进来一些雪粒子和碎土屑,她睁开眼睛,却发现地上落着一片粉红色的梅花瓣,连带着一丝细嫩的花蕊,随着风乱晃着。
贺兰伸手过去,手指上伤口糊血,触目惊心,她费力地捡起那一片梅花瓣,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咬破的嘴唇慢慢地扬起一个细微的笑弧,她仰面躺在水泥地上,望着花瓣轻轻地笑了笑,“承煜,梅花开了。”
冷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她慢慢地伸手到自己旗袍的夹层口袋里,最贴身的一层,里面一直藏着一个硬硬的小胭脂盒子,描金珊瑚色,盒盖子上描刻着明媚葳蕤的芙蓉花,像是曾经的她,那个鲜妍若六月流光般灿烂的女孩子,但是那个曾经的她,似乎被压在记忆里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记不起来了,她打开盒盖,用小指头挑了一点胭脂,一点点地糅在手心里,待将胭脂捂热了,再慢慢地涂在脸上。
往事好似一幕幕画片,在她的眼前呼啸着一一闪过,将一切重新翻搅起来,仿佛真的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是她还是那么清晰地记得那些过往的日子,那些属于他的片断……他就站在镜子旁边,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她,见她脸上还涂着一点胭脂,便笑道:“你涂胭脂好看极了。”她道:“那我从今以后只涂给你一个人看。”他亲自伸手从胭脂盒里挑了一点点出来,慢慢地在手心里揉开,轻轻地涂在她的面颊上,她的眼睫毛无声地一垂,唇角漾着一抹甜甜的笑意……
她送他离开的那个早上,天气很暖和,红砖路的两旁种植着高大的枫树,云柏和一些翠绿的矮灌木丛,牵牛藤缠绕在木槿花上,开着一朵朵小花,很鲜亮的红色和淡霞粉色,时间还很早,晨曦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周围是一片柔和的宁静。
他停住了脚步,把皮箱放下,转过身来看着她,伸出双手将她的两只手拢在一起,包容在手心里,轻声笑道:“小心手冷。”她笑道:“傻子,夏天怎么会手冷。”他只是握着她的手不放,两个人静静地站在红砖道上,彼此对视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地一笑,他低下头慢慢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觉得自己从未那样幸福过,面颊上浮现出一片浅浅的红晕,低声道:
“我等你回来。”
铁门外响起锁链的声响,有脚步声纷沓而来,奄奄一息的贺兰被人从地上拎起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麻木冰冷的好似不是自己的了,她几乎是被人架着出了牢门,她的眸子里一片恍惚,无声无息地低着头,呼吸好似散在了冰冷的空气里,双手都是血淋林的口子,滚热的眼泪凝在眼角,化成了凉凉的冰粒子,喉咙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眼前是牢狱走廊里的水门汀地,暗黑如脓血的颜色,结着一层霜的冰面……
那也许是那一年下的最大的一场雪。
铺天盖地的大雪犹如万马奔腾,呼啸着席卷了整个清平,地上积着厚厚的雪,她被塞上了汽车,没多久她又被拽下了车,雪花扑到了她的脸上,一波又一波,狂风呼啸着扑打在她的脸上,贺兰一脚踩上去,就跌了个跟头,有人将她拖起来,拖到刑场上去,寒风刺骨,冰冷的雪霰子打在她的脸上,刀割一般,她的双手被反绑着,抬起头来就见行刑队站在不远的地方,手里端着乌黑冰冷的长枪。
大块厚重的铅云乌沉沉地压过来,没有太阳,惨淡冰冷的雪世界,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北风呼呼地刮着,身体从里到外都没有一点热气了,僵冷战栗,她不是怕,她是冷,冷得牙齿咯咯作响,她抬起头,望见了在冰云里穿梭的灰色太阳,她想,我要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了。
但三辆汽车疾快地开进刑场,她抬眸望过去,最先看见了高仲祺从车内冲进来,在他的身后,是许多侍从,训练有素地冲过去拦住了行刑队的人,是他来了,竟然是他来了。
大雪铺天盖地,一切都变得不再清晰。
她的唇角浮现出一抹微弱的笑意,他奔跑到了她的面前,剧烈地喘息着,军帽下的一双眼眸里闪烁着惶急、紧张、痛楚、焦躁……但这一切都在看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的面前那一刻起,化作了绝地逢生的激动和狂乱,高仲祺一把抱住了她,将她冰冷的身体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颤抖着道:“贺兰,我来了,我来了。”他死死地抱住她,甚至害怕这一刻是梦境,他差点就失去了她,他闻知了消息,疯了一般朝这里赶,总算是赶上了。
贺兰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帮我把手上的绳子解开,我手疼。”他才如梦初醒,慌乱地将缚住她双手的绳索解开,她的手臂上是斑斑的血痕,触目惊心,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怒意,声色俱厉地道:“我不会放过那群混蛋,我要杀了他们!”
贺兰道:“仲祺,我冷得很,你抱抱我。”她往他的身上一靠,他披着很宽大的氅衣,这会儿将她整个的抱在自己的氅衣里,暖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风卷着大雪朝着两人袭来,他将她搂在怀里,她的身体渐渐地暖了,他说:“贺兰,我们回家去。”
她笑一笑,轻声说:“以前总是我等你,你总是来晚了,但这一次,你没来晚。”
他的脸色忽然一变,失声道:“贺兰。”
她慢慢地从他的怀里退开,手里拿着他的枪,一把火力强劲的柯尔特,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了保险,他惊骇地看着她,目光里闪过恐惧,他不是怕她开枪,他是怕……那风在他的耳边呼呼地响着,他慌张地道:“贺兰,把枪给我。”
贺兰又朝后退了一步,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挡不住她了,远处的行刑队和他的贴身侍卫注意到了她的行为,竟几乎在同时齐齐地举起枪来,高仲祺不敢轻举妄动,他此刻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可能危及贺兰的生命,远处那些侍从,只要认为总司令的安全受到了威胁,就可以开枪射击。
高仲祺脸色灰白,缓缓地伸出手去,“贺兰,把枪给我,你想要我的命我随时给你,但是你现在把枪给我,我求求你……”贺兰双手握着他的柯尔特,又朝后退了一步,她望着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柔声道:“仲祺,是你指使陈阮陵杀了承煜,对不对?”
他伸出的手上落了一层冰冷的雪花,无力地道:“贺兰,把枪放下。”
那雪从昏暗的苍穹上簌簌落下,她轻声笑道:“高仲祺,你怎么这样傻,我第一次假装对你有情,是为了救兆煜,我第二次假装对你有情,是为了杀陈阮陵,你明明知道我在骗你,你居然还相信。”
他的眼底里涌起滚烫的**,这似乎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点温度了,他动都不敢动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她,哀恳着道:“把枪给我。”风声呼啸,大雪奔腾,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搭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彼此对望着,他只能听到她的说话声音,而在远处,十几把枪对准了贺兰,两边对峙,那样的情势,已经是千钧一发。
雪花落了她一身,她站在雪地里,好似一只空灵安静的小白狐狸,一双温柔妩媚的眼眸里闪动着澄亮的光芒,慢慢地道:“其实我早就不爱你了,从承煜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爱你了。”
他的心好像是被利刃一点点剐着,哑着声音道:“我爱你。”
她笑了,“我不爱你。”
她把枪口对准了他,扣动了扳机,砰!他的胸口仿佛是在刹那间被热焰洞穿了,鲜血喷涌出来,子弹贯穿的巨大力量让他的身体朝后弹去,栽倒在雪地里,也就在那一刻,在他身后的侍卫和行刑队毫不犹豫地开枪了,轰然的枪响让他的热泪一下子涌出了几乎裂开的眼眶,身上的血管几乎爆裂开来,他全然不顾胸前喷血的伤口,绝望地在风雪之中拼尽全力地大声吼叫起来:“别开枪,别开枪,求求你们别开枪!别开枪——”
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人听得见他绝望痛楚的吼声,乱云翻滚,天昏地暗,漫天的大雪乱飞,狂暴的风仿佛是锦缎撕裂的声音,还有响彻了满山遍野的枪声,全都疯狂地吞没了他声竭力嘶的呼嚎哀求,“别开枪!别开枪!我求求你们啊——”
万丈雪尘呼啸着自地而起,犹如龙卷风般窜向暗穹,血从她的身上溅射出来,铺在雪地上,红红白白……她似一朵弯折的芙蓉,无声无息地躺在雪地里……他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朝着她的方向扑过去,绝望嘶喊的喉咙里亦是血淋淋的口子,全身的热血奔腾暴涌,他觉得自己要疯了,踉跄着跪在雪地里不顾一切地捂着头嚎叫大哭,就是那样的结局,他生命中那些最好的、最爱的、最珍视的一切,都在那些如诅咒般恐怖的枪声中化为乌有,葬送殆尽……
——《芙蓉锦》完
2010年12月20日凌晨2点34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