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片红飞减乱云堆碎琼 白雪茫茫此情问天地(1)
一月,讨逆军彭喜河兵败牧陵。
彭喜河自起兵便一帆风顺,挥师西进,妄图先解钟伯轩被扶桑围住的困境,谁料才到牧陵,就遭到高仲祺亲信军长罗邺青的猛烈阻击,彭喜河部队招架不住,连连败退,与此同时,高仲祺麾下第五路军星夜行军,迅若脱兔,竟在彭喜河自以为擒获高仲祺简直是手到擒来,不费半点力气之时,横插到了讨逆军的后方,先一鼓作气端了彭喜河在渠水的老窝,又在渠水一线驻兵,形成围堵之势。
待彭喜河反应过来,川清战场,已成口袋,彭喜河的部队,竟成了瓮中之鳖,十月二十八日,彭喜河麾下魏团长倒戈,彭喜河与卢继春死于乱军之中,高仲祺派遣罗邺青收编彭喜河和卢继春的败兵,实力大增,而前后不到四个月,川清之局定矣!
《名报》主编登载文章道:“……川清大战,可谓惊险绝伦,死地后生,览中华之地,若论用兵诡道,计谋韬略,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神出鬼没,实乃北辰西祺两将军矣!”
因为清平的邀孤山附近有温泉泉眼,所以即便是初冬十分,这里的温度,总是要比别的地方高上一些,宅子外的绿地上,是修剪得很整齐的冬青树墙,贺兰坐在日光室的雕花交椅上,无线电匣子开着,女播音员的声音机械缓慢地传出来:“……叛军彭喜河部兵败牧陵,实乃咎由自取,为万民所恶,川清司令部总司令高仲祺电告各部队……”
贺兰伸出手,慢慢地关上了无线电匣子。
落地窗的一侧,是绿油油的棕榈盆栽,沐浴着下午的日光,枝叶越发的葳蕤茂盛,挽翠走进来,向着贺兰礼貌地笑道:“贺兰小姐,总司令刚打了电话来,说晚上有一个庆功宴要出席,就不回来陪你吃晚饭了。”
贺兰点点头,扶着椅子站起来,双脚一落地就觉得脚下一阵绵软,好似是踩在了棉花上,站都站不住,眼前的东西一阵猛晃,挽翠惊道:“贺兰小姐。”贺兰的全身一软,已经晕倒在地上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卧室里没有开大灯,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床头灯,挽翠见她睁开眼睛,顿时喜上眉梢,笑意洋洋地道:“贺兰小姐你可算是醒了,不然总司令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呢。”
贺兰道:“几点了?”
挽翠朝着卧室落地钟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七点了。”这冬季昼短夜长,才不过晚上七点钟,长窗外已经是乌黑一片了,绵厚的窗帘用金钩子挂着,一层层地垂下来,倒还可以看到树枝映在窗上的影子。
卧室外的客室里时不时传来高仲祺的声音,很低,听不清再说些什么,贺兰道:“他在和谁说话?”挽翠自然知道贺兰口中的“他”是谁,便笑道:“自然与给贺兰小姐把完脉的金大夫说话。”她顿一顿,又满眼喜气地道:“对了,这样大的事儿竟忘了说,恭喜贺兰小姐,刚才金大夫给您把了脉,说您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总司令高兴得什么似的,与金大夫说话的时候打了好几次结巴。”
贺兰的眼瞳突然瞠大,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惊骇地呆在那里,嘴唇上的血色都在瞬间褪去了,一把攥住了挽翠的手,惊道:“你说什么?!”挽翠愕然地看着贺兰这样失神的样子,重复道:“我说贺兰小姐怀孕了呀。”
贺兰四肢冰凉,全身颤抖起来,躺在那里动弹不了,挽翠道:“贺兰小姐,你怎么了?哪不舒服么?我这就去叫大夫进来。”贺兰吸了一口气,吃力地道:“不用,我再睡一会儿,你出去吧。”
挽翠便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那卧室里安静下来,时不时还能听到他与大夫说话的声音,贺兰转过头,看着窗帘上的金钩子,月色镀在了金钩上,凝聚成一点点亮意,亮得刺眼,她听到门声,是他走了进来,
那屋子里静得只有热水管子的呼呼之声,他坐在床边上,望着贺兰,贺兰睁着眼睛看着那金钩,半晌轻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是比我厉害些,我又被你算计了。”
高仲祺道:“避孕药吃多了不好,我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俊挺的面容,忽地粲然一笑,“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她这一盈盈一笑却仿佛是吹散所有阴霾的春风,让他紧紧提起来的心松缓下来,他不再压抑内心的激动,轻声笑道:“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最好你给我生一对龙凤胎。”
贺兰扑哧一笑,推了他一把,“你少臭美了。”她笑起来的时候面颊两侧出现了温柔的梨涡,好似盛满了醉人的酒液一般,他一阵目眩神迷,俯下身来亲了亲她的嘴唇,贺兰躲着他,展颜笑道:“不要闹,你晚上不是还有庆功宴要参加么?”
高仲祺道:“什么庆功宴,哪有你半分重要,我今天晚上哪有不去,就陪着你,还有我们的孩子。”他说到这里,却把手顺势轻轻地放在了她柔软温暖的腹部上,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贺兰,这是你和我的孩子。”
贺兰躺在**,望着他深情款款的面孔,她笑了一笑,再没说什么。
第二天贺兰起床较晚,正准备下楼去,刚出了卧室,就见几个丫头四处忙乎着铺地毯,宅子里的旧地毯都换了,新地毯绵软的好似棉花,踩上去竟都能陷下去半寸,贺兰走到楼梯扶手处,又见楼梯扶手和台阶也铺着绵厚的地毯,挽翠正在楼下指挥着几个工人往外搬花瓶和花架,另有工人把桌椅的扶手边角等尖锐地方都给包裹住了,整个屋子到好似被棉花包裹的软仓。
贺兰下了楼,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挽翠忙走上来解释道:“这是总司令的吩咐,贺兰小姐怀了孩子,不能有半点磕碰,但凡有点闪失,我们这一屋子下人的命,也就不用要了。”贺兰怔了怔,冷笑道:“你们把屋子弄成这样,那如果我要出去,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挽翠笑道:“外面天气那样冷,出去也没什么意思。”她见贺兰的脸上出现了不悦的神色,又笑道:“但是贺兰小姐要出去,我们这帮子做下人的怎么敢拦,总司令特意安排了警卫处的方营长,随行保护贺兰小姐。”
贺兰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朝着外面看了一看,果然就看到花园周围明显多了许多卫戍侍从,她道:“你去把我的斗篷拿来,我要出去。”挽翠知道拦阻不了贺兰,赶紧去通知方营长,等贺兰穿了斗篷走出来,方营长已经等在了大门外,朝着贺兰彬彬有礼地笑道:“贺兰小姐,总司令吩咐,由我们保护你的外出安全。”
正值一月份,才下了一场小雪,枯黄的草坪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细雪,草坪的一边有一颗挺拔的松木,松针苍翠,几粒灰松子落在草叶里,贺兰走了几步,后、左、右都是警卫结成的人巷,各自距离她不到三米的距离,就算她不小心跌一跤,恐怕还没落地,就有警卫将她扶住了。
贺兰站在松树前,捡了几粒松子捏在手里,天气干冷,每呼出一口气,就可以形成一片淡淡的白雾,贺兰抬起头来,仰望着松木上那一片深蓝的天空,天空澄澈的好似一面镜子,没有半点杂质。
贺兰道:“我快闷死了。”
她忽然转过身,朝着马厩的方向跑过去,方营长皱一皱眉头,警卫们都如影随形地跟着,等到了马厩旁,就见几名马夫正在往马槽里添食料,马厩里有的是好马,骅骝、绿耳、盗骊、骐骥、狮子骢……贺兰拿过挂在墙上的马鞭子,指着一匹周身色如霜纨的健马道:“我要骑马。”
方营长站在一侧,低着头道:“贺兰小姐,请不要难为小的。”
贺兰回过头来,眸子里闪过一丝怒意,“连高仲祺都不敢拦我,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我这么说话。”方营长依然躬着身,客气地道:“贺兰小姐要骑马,只要总司令答应了,我和我的手下决不敢拦,但是现在总司令不在,贺兰小姐还请饶恕标下。”
贺兰怒容满面,还要说话,竟就见挽翠带了几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走过来,见到这样的情形,慌地都跪在了雪地里,连声哀求道:“贺兰小姐,你饶了我们吧,我们也是爹生父母养的,你这样做,
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啊。”
贺兰叹了一口气,她将马鞭子扔到了雪地上,道:“你们都起来,我要回房去。”
挽翠破涕为笑,赶紧站起来扶着贺兰回了大客厅,挽翠殷勤地笑道:“贺兰小姐,午餐你想吃些什么,总司令特别让厨房准备了一份银鱼羹,你看可还使得?”
贺兰淡淡地道:“随便吧。”便转身朝琴房去了。
下午三四点钟,宅园外的车道上就响起一阵汽车声,正是高仲祺回来了,他早上正是与陈阮陵一起去打猎,打了些野味回来,让侍从官拿到厨房里去准备野味火锅,这会儿才进大厅,忽听得有人笑着喊道:“仲祺,你总算回来了,闷死我了。”
高仲祺抬起头来,就见贺兰站在楼梯上,穿着一件杏黄缎织金折枝菊旗袍,宽宽松松的,她脸上鲜妍明媚的笑意好似一幅暖色的图画,紧接着抬起一只脚来,金鸡独立,一步迈了两个台阶,蹦跳着从楼梯上往下跃,身体摇摇摆摆,高仲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顾不得许多,几个箭步过去,两只手臂伸出来接她,贺兰却猛地刹住了脚步,故意晃了他一下,俏生生地站在高他一级的台阶上,水汪汪的眸子里波光流转,嗔道:“讨厌,谁要你接,你看,我一下子就站住了。”
高仲祺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眸里闪过一丝严霜般的冷意,她却站在那台阶上,双手把他的脖子一搂,嫣然一笑,“别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你吓着我不要紧,不要把还没出生的小孩子吓成一个胆小鬼。”
高仲祺的脸色依然难看,却是默不作声地一伸手,就将她抱了起来往楼上走,贺兰在他的怀里左右乱挣,涨红着脸道:“快把我放下来,陈先生还在那站着呢,看让人家笑话。”陈阮陵早就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望着放在落地窗一侧的盆景,几个侍从官也静静地眼观鼻,鼻观心,全然不往这里看了。
高仲祺一直把贺兰抱到卧室去,将她放在了锦绣堆绒的沙发上,贺兰始终笑嘻嘻地看着他,抱着他的脖子不放,他直直地望了她片刻,默然道:“我求求你。”
贺兰微笑,“求我什么?”
“放过这个孩子。”他那话音一落,又是一句,“我知道我看不住你,你要做什么没人拦得住,可是我只求你这一次,你怎么折腾我都行,别碰孩子。”贺兰将手一松,就推开了他,道:“那么我要出门,你不许警卫跟着我。”
高仲祺道:“你出门可以,但必须要让警卫跟着。”
贺兰不高兴地道:“那些人就像看贼一样盯着我,我不喜欢。”高仲祺笑道:“他们是奉命保护你的,你说什么他们就要做什么,你怎么能把自己说成是贼呢?难道你有什么贼心?”
贺兰看了一眼高仲祺,道:“你走吧,跟你说话就要生一肚子气。”
高仲祺望着她,笑道:“你别睡了,今天我请陈阮陵吃饭,这个陈阮陵前前后后没少给你送礼,就也请夫人下楼来与我一起招待招待吧。”贺兰斜睨着他,“谁是你夫人,谁爱当谁当去,反正我不是。”
高仲祺笑道:“你这人也真奇怪,我几次三番说结婚你都不同意,难道你愿意没名没分的跟着我?”贺兰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做出要睡的样子来,“我现在懒得很,才不和你说这些呢。”他笑了一笑,攥住了她的手,玩笑一般地开口问道:“贺兰,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对我说的,到底有几句真话?”
她睁眼一笑,“你真想知道?”
他把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微笑着点头,“我想知道。”
贺兰就眨一眨眼睛,乌黑的眼睫毛扇子般一开一合,那一瞬笑逐颜开,如炽火流阳般灿烂明媚,“其实我都是骗你的,你信吗?”
他一笑,“我信。”
贺兰到底缠不过高仲祺,到底还是被他拉起来,换了一件旗袍,以女主人的身份下楼来与陈阮陵见了个面,宴席就摆在餐室里,除了野味火锅之外,还有几味川清名菜,东安子鸡、辣味合蒸、皮冻甲鱼盅……贺兰只不过是坐在一旁,随意吃了一点东西,她对这一桌子油腻之物没多大兴趣,专门挑着炒冬笋来吃,高仲祺与陈阮陵说着话,顺势挟了一大筷子鱼肉到贺兰的碟子里,贺兰道:“我不爱吃这个。”
高仲祺笑道:“咱们孩子不爱吃炒冬笋。”
贺兰道:“你怎么知道的?”高仲祺转过头来,眼睛里都是温柔的笑意,“因为我不爱吃。”
贺兰“哼”了一声,依旧吃着冬笋,一旁的陈阮陵笑了一笑,朝着外面的一个灰衫男人点一点头,那男人是陈阮陵的随行副官,这会儿就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黄松木匣子,陈阮陵拿过匣子,站起来笑道:“这是陈某的一点绵薄心意,送给贺兰小姐,还请贺兰小姐笑纳。”
贺兰笑道:“陈先生怎么又给我送礼?左一件右一件,我都不好意思拿了。”
陈阮陵道:“贺兰小姐客气了。”便笑容满面地把匣子递过来,贺兰接过匣子,顺势打开,这匣子里早就放好了香精,才一打开,就可以闻到扑鼻的玫瑰香气,里面的宝蓝色天鹅绒垫子上分明摆放着一串光彩夺目的项链,整条都由方钻镶成,正中挂着一颗通体翠绿的翡翠坠子,有鸽子蛋大小,翠水欲滴。
贺兰拿起那一挂钻石项链看了一看,自然是满眼惊艳,抿唇一笑道:“谢谢陈先生,我很喜欢。”陈阮陵笑道:“贺兰小姐喜欢就好。”贺兰将钻石项链又放回了匣子里,转过头来向着高仲祺笑道:“仲祺,我吃好了,回屋去躺躺行不行?”
高仲祺笑道:“吃好了就睡,你要当猪啊?”贺兰伏在他的手臂上,格格地笑起来,直笑得面颊晕红,才抬起头来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我愿意,我喜欢这样,你才管不着我呢。”
高仲祺笑道:“好吧,你上楼去吧,正好我和陈先生还有事情要谈。”贺兰就捧着匣子站起来,朝着陈阮陵笑道:“陈先生慢用,我不陪了。”陈阮陵也跟着站起来,向着贺兰礼貌地鞠了一躬,道:“贺兰小姐慢走。”
贺兰一路回了卧室,将门一关,就将黄松木匣子扔在了沙发上,走到窗前撩开宝蓝色的窗帘朝着外面看了一眼,那车道上自然还是站着陈阮陵的车和护卫,果然没有岳州那样严备,想必他初到清平,自然是无暇准备的更周密。
贺兰拿出电话簿子,随手翻了翻,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正是“戴记洋行”,她走到床柜前拿起电话,拨了电话过去,没多久就有人接起了电话,贺兰道:“我姓贺,上次在你们那里选了几块西洋料子,你们说没货,现在到了没有?”
那边的人就道:“贺小姐稍等,我查查货簿子。”没多久那人就笑道:“贺小姐上次要了三种花样料子,这会儿只到了两样,我们戴老板原说等到齐了亲自给贺小姐送去呢。”
贺兰不耐烦地道:“不用了,正好我明后天要出门,我自己去拿,告诉你们老板,剩下的花样要快一点到,拖了这样长的时间,我都等不及了,清平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做旗袍的洋行。”那边的伙友连声抱歉,贺兰也不多说,“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夜里静悄悄的,又下起雪来,扑簌簌地打在了长窗上,贺兰正睡着,忽然察觉到弹簧软床朝着旁边微微一陷,是有人坐在了那里,贺兰知道是他回来了,她睡意顿时全消,模模糊糊就觉得一股子酒气向着自己拂过来,越来越近,她再也没法子装睡了,一阵心慌,赶紧睁开眼睛,笑着道:“烦死了,又来吵我睡觉,身上的酒气那样大。”
昏暗中就见高仲祺的双眸里闪着明亮的光芒,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贺兰被他看的时间长了,不免有点心慌气促,道:“你看我干什么?”他也不说话,却上了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把被子拉过来,盖住他们两个人,她不免挣一挣,轻声道:“你不要乱来,我还怀着孩子呢。”
他搂着她,笑道:“知道了,娘子,为夫保证规规矩矩的。”他的语调温柔极了,只是将她抱在了怀里,果然没有妄动一下,贺兰伸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
,触手滚烫,便道:“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不怕造坏了肠胃么?”
他酒意醺醺,握着她的手,“要是喝醉了能让你多问这样一句,那我情愿天天泡在酒缸里。”贺兰道:“又要说疯话了。”他笑道:“我知道,我这个人在你眼里就是个疯子,其实你生我的气,你怨我换了你的药。”
贺兰靠在他的怀里不说话,他道:“贺兰,我八岁就没了爹娘,靠着自己长大,我一直都想,如果我有一个孩子,我一定很爱他,不让他吃一点苦。”贺兰道:“你八岁就没有爹娘了么?”
他的声音沉重,透着一种恍惚的痛楚,“贺兰,这川清江山本就不该是秦鹤笙的,当年川清都督程巽就是我爹,我娘是林南茶园高家的小姐,秦鹤笙联合其他几股地方势力,假意要开什么咨议会,在会上害了我爹,那天晚上我娘藏了一褡裢银元在我身上,让我跑,我跑出来了,但我爹我娘都死了。”窗外下着很大的雪,那雪光映照在窗上,透着一片明亮,他抱着她,默默地道:“贺兰,你别怪我对秦家人心狠手辣。”
她沉默着不说话,他放缓了声音,“贺兰,你跟我走吧。”
她怔了怔,“去哪?”
他道:“反正我的目的只是扳倒秦鹤笙,我不想要别的,贺兰,我带着你和孩子离开这,找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买一片茶园,采茶过日子,把我们的孩子养大,我一想到那样的日子,我就很快活。”
他竭力为她描绘出一幅很好的画面来,窗外的雪扑簌簌地砸在玻璃窗上,屋子里暖的却让人沁出细汗来,贺兰竟觉得有些恍惚,那样好的日子啊,她的唇角都不禁浮现出一抹柔柔的笑意,他的目光其实一直都停留在她的面孔上,这会儿见她笑了,他禁不住喜上眉梢,伸手在她的面孔上摸了摸,静静地道:“贺兰,我一直都觉得,哪怕是这千里江山在手,都比不上你给我的一个笑脸。”
他温柔地望着她,又低头在她的脸上亲了亲,昏暗中,他的一双眼眸依然亮如星辰,贺兰简直恍惚了,眼前这个男人是她曾经深爱过的,她不可能对他再也没有半点感觉了,他在她的灵魂里刻下了最狠最烈的一笔,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消除,往事如骤然降临的浓雾,四面八方地朝她涌过来,她想起他对她的好,他说过要一辈子给她暖手,她觉得自己的心好似是沉浸在温热的水里去,不住地上下漾着,她真恨不得就在此刻死了算了。
他真的醉得狠了,声音渐渐地低下去,竟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只是不肯松开她,双手环着她的腰,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她仰起头,看到他乌黑的额发下那一张英挺的面孔,他睡着的时候,嘴唇紧紧地抿着,像一个倔强的小孩子,这阵子她把他折磨得那样狠,这世上只有她,可以轻易打碎他坚硬的外壳,直接刺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他鲜血淋漓却无半点还手之力,还要心甘情愿。
贺兰伸出手来,在他的面颊上轻轻地摸了摸,柔声道:“仲祺。”他没有半点察觉,发出沉重缓慢的呼吸声,双臂又在无意识间将她抱紧些,她能感受在他胸口的心跳声,真切实在,而那一瞬,她心里的痛楚与挣扎如海啸一般呼啸而来,在她的耳边呼呼作响,犹如狠戾的恶魔,等待着撕碎她最后一丝防线。
隆冬腊月,大雪纷飞,云层厚重如铅,天地之间白皑皑的一片,又有雪花,撕棉扯絮般落下,没头没脑地下个没完,一阵狂风吹过,卷起了冰冷刺骨的雪霰子朝着人脸上扫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高仲祺到岳州开会,开完会就连夜驱车回清平,这一路上千赶万赶,许重智提心吊胆整整一路,生怕这天气恶劣,雪天路滑,行的又都是山路,万一高仲祺有个闪失,就是把他活剐了都担当不起,幸好一路无碍,眼看着三辆汽车一路开进了清平的城门,他才暗暗地松下一口气来。
正是下午四五点钟,天穹暗沉,风雪迷漫,道路两边居然还有些做小买卖的摊担,高仲祺原本披着呢氅靠在车座上补眠,这会儿睁开眼睛朝外面看了看,那车窗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积雪,他敲了敲车窗,积雪拂落下去,就见路边一个穿着棉袄的老头子正站在一个货担前面,货担上挂着些小孩子玩的玩意。
高仲祺忽地道:“停车。”
货郎担的老头吓得嘴唇不住地颤抖起来,就见一排三辆军车停在了面前,从里面走出来全副武装的持枪卫戍,竟就将他团团围住了,他不过是极老实的卖货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走过来,那人身穿军装,身形挺拔,领章灿然生光,左右的人为他打着油伞,老头子慌地两腿发软,几乎要倒在雪地里,哆嗦着道:“长官……”
高仲祺笑道:“你不要害怕,我是来买东西的。”那老头子胡子和眉毛上都结着冰霜,怔怔地望着高仲祺,高仲祺在他的货郎担上拿起一个拨浪鼓,转了一转,那拨浪鼓就咚咚地响起来,他笑起来,道:“这个多少钱?”
老头子忙不迭地道:“长官要是喜欢就拿走,就拿走。”高仲祺笑了一笑,道:“多给他点钱。”许重智已经走上前来,将整十块银元放在了老头子的手里,老头子眼睛都瞠大了,捧着那一把银元的双手不住地发抖,许重智低声道:“总司令,上车吧,这里的防卫不太安全。”
在岳州开会的时候,有革命党企图炸会场谋杀高仲祺,但被汤敬业提前侦获,并且对外封锁了消息,只有内部人知道,但也是惊险万分,许重智打死都不敢大意。
高仲祺看了看手中的拨浪鼓,鼓面上描绘着一个红肚兜的大胖娃娃,脸蛋红扑扑地笑着,他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转过头来对老头子道:“这是给我的孩子买的,我要当爸爸了。”
老头子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就是名震川清的总司令高仲祺,这会儿只顾得诚惶诚恐,连声道:“恭喜,恭喜长官,多子多福,多子多福。”
高仲祺转过身上了车,那汽车开起来,车外依然是一片混沌的雪世界,他手持着拨浪鼓,轻轻地晃一晃,那皮锤就敲在了鼓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最近忙得要命,眼里布满了血丝,却在那一刻,含笑的面孔上没有半点睡意。
等到了傍晚,天色晦暗,高仲祺的车已经到了摇孤山下,正要顺着山路开上山去,忽见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司机认得车牌号,道:“这是山上宅子里的汽车,咦,是方营长。”
许重智一惊,抬眼看去,就见方营长已经快步奔下了汽车,一脸惶急,身后传来车门的响动,高仲祺已经下了车,许重智忙跟着走下来,那路上铺满了积雪,方营长奔的踉踉跄跄,竟然一头扎到了雪地里,他连滚带爬地起来,全身都是雪,惶骇地道:“总司令,贺兰小姐从山上的台阶上摔下来了。”
骤然起了一股子飓风,将冰透了的雪粒子卷起来,呼啸着朝着人脸抽打过去,那一种疼,可以让人瞬间没了呼吸,身体好似是被冻住了,一寸一寸,好似没了知觉,只有一颗心,疯狂地向着深不见底的黑渊里坠,周围是可怕的沉寂,森寒的冷风呼呼地吹过耳畔,鬼哭狼嚎一般。
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和混沌的大雪。
屋子里热极了,高仲祺坐在客室的沙发里,他从回来就坐在那里没有挪动半分地方,卧室里人影幢幢,医生和护士来来回回地走着,丫头端了一盆血水走出来,红通通的颜色,一如拨浪鼓上胖娃娃红通通的脸蛋。
他的手动了动,是去拿茶几上的茶盏,但是盛着茶水的茶盏被他碰翻了,茶水哗啦一下流淌了半个茶几面,他慢慢地把手缩回来,又朝着卧室里望了望,深邃的眼底里一片干涸的光,是脱离了水面的鱼,在痛苦地进行着最后的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的灯一片刺目的雪亮,满头大汗的医生走出来,对他说:“总司令,孩子恐怕是抱不住了……”接下来的话他忽然就听不见了,四周在刹那间静寂无声,他坐在沙发上,怔仲地抬着头,看着那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喉咙里仿佛鲠着尖锐的鱼刺,生硬残忍地划开了他的咽喉,他说不出话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