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
杨京枯坐在椅子上,钢笔已弹尽粮绝,掩护不了她了。别人都在那儿特肃穆特像真的一样在奋笔疾书,惟有她束手无策地显得特扎眼。杨京感觉到指导员殷切的目光频频扫荡着自己的嘴巴,希望哪里能出点声,打破这种伪装的肃穆。
但此时的杨京已经不是彼时的杨京了。两个月以前的杨京还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炮都敢放。今天的杨京不再那么简单了,自从杨京跟机关组织部那个小白脸挂搭上后,杨京的一举一动就有了明显被人操纵的迹象了。此时的杨京耳边正重复着昨天晚上男朋友的“教诲”:开会的时候你务必得沉住气,不要动不动就开头炮。这种会是很有学问的,开这种会最忌讳先发言,先发言的人往往被动,你要切记!切记!
牢记着男朋友的“教诲”,杨京就只有硬着头皮不去迎接指导员的目光了。杨京觉得有点对不住指导员,她知道此刻主持会议的指导员比自己难受百倍。虽说平时杨京对指导员这类的目光总是心领神会并且一般不辜负指导员的,但这一次不同往常了。
杨京的眼睛不敢乱转,生怕跟指导员的目光交上火,杨京只好把瞳孔定在对面墙上的石英钟上。
秒针在“嘀嗒嘀嗒”地走着,杨京在心里默默地数数:“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四分钟……”数到六上,杨京就开始不耐烦起来。杨京心里想:怪事!平时在他那儿,一眨眼就是一个小时,时间像飞,今天这时针怎么像个拖儿带女的人,走也走不动。杨京想起了个成语,觉得很贴切,就想卖弄出去。杨京夺过坐在自己右边的三分队分队长的笔,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上了“度日如年”四个字,又把笔连同本子一齐推到三分队长的眼前。三分队长看了一眼,又抬起头看了眼杨京,杨京就快乐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指导员的声音骤起,指导员的江浙普通话显得很不耐烦:“开会的时候不要眉来眼去的!”
大家争先恐后地抬起头来看,杨京也赶忙四下里乱看,也像是找那个眉来眼去的人,三分队长见杨京这个样子,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杨京也憋不住跟着抿着嘴乐,指导员盯牢了她俩,批评道:“开会就有个开会的样子,嬉皮笑脸的像个什么样子!”
杨京是指导员当分队长时带过的兵,因此,杨京对指导员的态度不太在意也不太计较。三分队长就不同了,三分队长是从院校毕业分来的,对指导员的态度格外小心,当时就红了脸。
杨京不知道为什么就对指导员的目光不太在意了,好像指导员的批评把杨京不带头发言的那份内疚给扯平了。于是,杨京那双好看的眼睛不再死守在墙上的石英钟上了。杨京把眼睛转移,除了尽量不去招惹指导员的目光,杨京开始放肆地阅读在场的每一个人。
连长。
连长很瘦,瘦彳射8精干,精干得很像一个连长。此刻,连长扁扁平平的身子趴在桌子上对着一大堆的表格抄抄写写。杨京知道,连长是这群奋笔疾书的赝品中的惟一的真品。杨京还知道,也只有连长在指导员主持的会议上能大摇大摆地干她想干的事情,换了别人就不行。虽然别人都像连长那种姿势那种动作,但她们基本上屑于什么也没写。否则,指导员也不会干。
连长二十九了,刚结婚不到仨月,新娘子的颜色还未褪尽。连长的晚婚没有丁点响应党的号召的意思,连长的晚婚是因为连长的模样儿不太像样儿,再加上干柴一样的身子,使得连长在婚姻的征途上坎坷颇多。大半年前突然有消息说连长要结婚了,通信团的上上下下对连长的结婚对象普遍没有多少信心。等连长把那个在野战军当侦察参谋的对象领来,人们大大地吃了一惊:那是一个怎样英气勃发的男人哪!起码通信团里现在还找不出这样标准的男人。话务连的小女兵们甚至雀跃起来,很有一种替自己的连长扬眉吐气的痛快,她们甚至还篡改了一首革命歌曲,她们把这首遭到篡改的革命歌曲唱得廣大响:“骑马要骑千里马,戴花要戴大红花,唱歌要唱革命歌,嫁人要嫁这样的人!”
话务连左邻右舍的那些男家伙们被话务连里扬眉吐气的歌声搞得灰溜溜的极不舒坦。他们嘬着牙花子故作可惜状:“啧啧!真是好汉无好妻呀!”还有的干脆就疑惑:“这野战军的眼神不好吧?这样的侦察参谋敢放他出去抓舌头?”
杨京知道,连长是极想去北戴河的。连长的脾气不好,这在话务连是人人皆知并深有体会的,但婚后的连长对丈夫的体贴和关爱在话务连也是人人皆知并有目共睹的。如果连长能带新婚丈夫到北戴河去补充一下浪漫,对连长的意义恐怕比别的女干部们都要大得多也深远得多。
杨京觉得,连长该去。
黄技师。
长机室的黄技师是全连资格最老的兵,军衔比连长指导员都高,技术少校。黄技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种沉默一半来自她的静,一半来自她的家庭。
黄技师的丈夫是一个什么研究所的什么研究员,那个研究所好像挺有钱的,经常是奖金比工资发得还要多。动不动还要发点这个发点那个的,使得这个什么员的丈夫觉得自己也很那个的,对黄技师工资袋里基本上是雷打不动的工资有许多微词。再加上黄技师一般是拿不回去什么额外的东西的,这个嗓子眼很细的鹵方丈夫动不动就说黄技师是个穷当兵的。人后说,人前也说,一点也不把黄技师当回事,让外人看着都觉得不合适,黄技师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话务连有些年轻干部有些看不过眼,就劝黄技师离婚算了,黄技师总是当玩笑听,扯起嘴角轻轻一笑,顶多说一句:“哪有这么简单?孩子怎么办?”搞得连里的未婚干部们有半真半假的三不找:知识分子不找,南方的不找,嗓子眼细的不找。
杨京觉得,应该让黄技师昂起头、挺起胸携带上那个南方丈夫到北戴河海滩上溜达一圏,打击一下那个南方小男人的嚣张,壮我军威!
副连长。
副连长跟连长整个是个反差。副连长矮矮的,胖胖的,但副连长胖得眉清目秀。副连长分管行政和后勤,有人跟她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多吃多占了,要不怎么这么胖?副连长也不恼,笑着回敬道:“我多吃个鬼哟!”副连长是成都人,除了比别人多吃点辣椒外,什么便宜也没占过。
副连长有个四岁的女儿,漂亮得不得了,是话务连的一宝,大家都喜欢得不行。可惜这孩子有先天件心脏病。副连长最怕女儿感冒,人家孩子感冒一个星期就好了,她的女儿却拖呀拖呀总也好不利落。副连长不太好意思老请假,就经常把病怏怏的女儿带到连里上班,小丫头咳咳咳地咳嗽声在连队整洁空矿的走廊里格外地清晰,敲打着每个干部战士善良的心。
杨京愿意让副连长带女儿去北戴河。在阳光下,在沙滩上,在海水里,那个叫点点的小姑娘会咯咯咯地疯笑,温暖的海浪会一下一下地轻舔着她紫绀色的小脚丫,她的为她辛苦为她内疚的母亲会站在她的身后,含笑望着她……
杨京为自己的想象感动,反而不太忍心再看那张有着明显的渴望表情的胖得眉清目秀的脸了。
二分队长,三分队长,长机分队长,司务长……李技师,王技师,张技师……
杨京看谁就想起了谁的好处和难处,觉得谁都不容易。于是,杨京就觉得她们个个都有资格去北戴河享受阳光、沙滩和海浪。为什么不该呢?杨京想。
杨京看了半天,想了半天,突然发现自己把自己给想忘了,于是自己在心里把自己好一顿埋怨。然后,杨京开始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整理自己的事迹:早晨带队出操最多,机房值勤带班最多,公差勤务干活最多,战士的无记名投票得票最多。杨京在心里大声地、理直气壮地不知质问谁:不让我去说得过去吗?!
“吱——”一声椅子腿跟地面剧烈磨擦的声音,在沉闷的会场上格外地刺耳。像烈性传染病一样,马上有无数个椅子的四脚开始模仿,陆陆续续地闹出各种各样的怪动静来。杨京看见大家屁股普遍地不安分起来,纷纷晃动着上身给屁股减压,那刺耳的声音逐渐壮大并迅速连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