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第七章 2

呸!又是这个害人精!没有她哪有这种事!你说说!一个守寡的女人用得着大大洗澡吗?洗澡又有什么用呢?洗给谁看呢?还不是想勾引男人吗?你看!那个排长不是让她勾的吗?真是不要脸!真是害人精!

我母亲对此保持沉默。虽然更年期中的母亲对梅亚莉有一肚子的不快,但母亲的善良和公正使母亲远离了落并下石的人群。母亲用自己的沉默表明自己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母亲仅仅是沉默,母亲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站出来替梅亚莉主持几句公道了。

一个漫长的午睡的中午,我同刚从**爬起来的慵散的母亲一前一后地向军人服务社走去。下午的供给船刚运来一批准备过中秋节的月饼,我简直就等不及了,硬把母亲从**拖起来,亲自押送去买一年只能吃上一回的夹馅的硬邦邦的中秋月饼。

岛上一共只有两个商店,一个军人开的店叫军人服务社,一个地方老西姓开的店十脆就省事地叫商店。这两个地方是岛上流言蜚语相对集中的地方,类似于美国白宫里经常搞的那种新闻发布会。两个地方是有着明确分工的,侧重点不同,主持人也不同。军人服务社里以发布军方的消息为主,而地方的商店则以发布渔村里.的民间消息为主;军方的新闻发布会的主持人一般由军人的家属们来承担,她们操着袓国四面八方的丰富多彩的方言土语,使军人的新闻发布会像现在中央电视台晚上七点钟的“新闻联播”,而商店里的民间发布会则由于口音的单调有点像各省市本地的新闻。这是两个井水不犯河水的宣传重地,两支互补互助的“新闻”战线上的娘子军们齐心协力地把岛上这两块宣传重地搞得有声有色、经久不衰。

我同母亲走进服务社时,关于梅亚莉的新闻主题正如火如荼。眉飞色舞的家属们一见到我们,就像见到了新闻出版署的官员一样,马上就噤若寒蝉了。

我母亲在这种一下子的鸦雀无声中略显尴尬。她知道家属们把她同梅亚莉混为一谈了,或者说,她们把她当做梅亚莉的同盟军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母亲是有口难言。她同梅亚莉之间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再说,说了人家也未必能信。那种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微妙之处对眼前这些家属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我母亲主动堆起笑脸同众人打招呼,她觉得沉默由她而起,打破这种沉默馳映理成章地该由她来完成。这对我母亲并不是什么难事,一是我母亲在家属中虽没交上什么知心朋友但也没有什么对立面,二是我父亲毕竟还是在场大多数女人丈夫的上司,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又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母亲挑起的话头是我的馋嘴。母亲近水楼台先得月地用手点养我的额头说:“我家这个小丫头非把我从**拖起来,怕来晚了买不上了。”女人们愉快地笑了,诉说自己的孩子永远是做了母亲的女人们乐此不疲的话题。于是,以我母亲为中心,关于馋嘴的孩子们的活题就在服务社里热烈地展开了。

这个时候,整洁清爽、纤尘不染的梅亚莉从门外走进来,她的突然而至,使服务社里叽叽喳喳的女声又一次戛然而止。其实刚才大家的活题恰巧不在她身上,原本不该这样的,但也许是一种4惯,岛上的女人们在梅亚莉面前永远有一种压力和一种自卑。

梅亚莉对服务社里突然的鸦雀无声无动于衷。这种场面她经历的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三次五次了,原本应该有的屈辱和气愤对她来说已经有些麻木了。当她把室外进入室内的眼睛从不适中调整过来以后,看清了立在人群中的如她一样整洁清爽、纤尘不染的我母亲,她似乎马上**地意识到刚才的热烈是以我母亲为中心的,并主观地认定那种热烈是以她为主题的。她那根年久失修、麻木不仁的神经一下子就给接通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屈辱和气愤如火山一般从她封存了许久的内心深处一下子喷发出来。她站在一屋子静默的家属对面,惟独盯住我母亲看了一会儿。她的美丽依旧的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甶,这种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的脸色使她看起来有些变化莫测。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在梅亚莉的变化莫测中,我有一种预感,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我看到我身边的母亲那张身正不怕影子斜一般泰然自若的面孔,也就没把这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放到心上。

以后的经历告诉我:对预感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对感觉强烈的预感。

我母亲的出生日巧得很,是阴历的八月十五,那是个月明夜亮的日子,是个讨中国人喜欢的好日子。我母亲的小名叫满月,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曾经与我母亲亲密过的梅亚莉自然不会不知道。

那一次的中秋之日下起了毛毛细雨,在毛毛细雨中,我背着丁当作响的书包快步朝家里走。在那种清清凉凉的蒙蒙细雨中,梅亚莉从后边追上来,她拍了我的头一下,笑眯眯地对我说:“小政,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对不对?”我说:“对,我妈妈今天过生日。”梅亚莉揽住我的肩膀,使我的脚步在细雨中不得不慢了下来。她微微地弯下腰来,对着我的耳边轻声细语:“小政,告诉你妈妈,晚饭前到阿姨家来一下,阿姨有事要间她商量。”我仰着头,望着梅亚莉问:“什么事?”她在细细的毛毛雨中很妩媚地笑了,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小孩子不能知道。”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很郑重地点头,又很郑重地“嗯”了一声。

冋到家里,我把梅亚莉的话转告给母亲。母亲用腰上扎着的围裙揩着湿漉漉的手,奇怪地自言自语:“有事商量?什么事呢?”我在一边说:“很重要的事情,你去了就知道了呗!”

我母亲原本是不大想去的,她不打算同梅亚莉重温旧好。但母亲抵御不住那“很重要的事情”的**,还是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母亲突然叫上了我,大约母亲怕两个久不讲话的女人见面时场面趟她,拽上我可以起一个缓冲的作用。

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母亲用黑发卡别着的整整齐齐的短发上很快就蒙上了一层细细小小的水珠,母亲披着这一头亮晶晶的小雨珠,一言不发地向梅亚莉那油漆剥落的家门走去。

快到梅亚莉家了,母亲的步子突然犹豫起来,她拉住我,站在细雨中,再一次向我证实:“小政,她是说让我去吗?”我的回答是肓定的,她又问:“她当时是怎么对你说的?”我看了母亲一眼,不得不再如实地重复一遍。母亲好像最后下了决心,说:“好吧’走!”

梅亚莉家油漆剥落的门又是虚掩着。她的家门似乎永远都是这样虚掩着,像一座不设防的城堡。

站在这张油漆剥落的门前,母亲像有预感似的止住了步子,她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小政,你先进。”

我推开虚掩的门,走进了梅亚莉这永远散发着一种上海友銜牌雪花膏淡淡香味的家。没走几步,我就撞到了鬼一般地定在那儿了。

我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惊慌地回过头看紧随其后的我的母亲,我看见母亲受到的震动似乎比我更大更强烈。母亲白皙的脸一下子就燃烧起来,母亲的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我吓得去拉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冰凉冰凉的令我更加地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再一次把目投向梅亚莉的卧室。

我看见,我父亲已经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望养屋外的我们。同父亲一同望着我们的还有躺在**的梅亚莉。准确地说,梅亚莉是半倚半靠在**的,她的身后是一床淡绿色的织锦缎的被子,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很宽松的衣裤,缱绻地倚在那床淡绿色的被子上。刚才被我父亲捤着的手正抱在胸前一脸平静地望着屋外的我们,尤其是呼吸急促、满脸通红的我的母亲。

父亲刚才坐着的方凳被惊慌失措的父亲攒得摇摇欲坠,终于,它在父亲的身后轰然倒地。

在这声巨响中,母亲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我看见母亲的后背打着晃,但打着晃的母亲还是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梅亚莉油漆剥落的家门。

母亲回到家既没吵,也没闹,只是对我满脸不自在的父亲视而不见。她把早就备好的颇为丰富的晚饭一样不少地全部做出来,然后就坐在饭桌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