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第六章 3

葛老师像个有**的演员,越有观众她就越有表演的**。她的伶牙俐齿这个时候派七了用场:口齿清楚,语言尖刻,口气毒辣。她数落了许萌萌的许多不是,那些不是许多早已超出了教师训斥学生的范围。似乎还不解气,她又扯着许萌萌的衣领子让他面向南山立正站好。

南山上有埋着许萌萌爸爸的坟墓。

“你向上看!”葛老师细长的手指指向南山,戳着那片阳光璀璨的墓地,声嘶力竭地嚷:“你看!好好看看!看看你爸爸!也让你爸爸看看你!看看你这个熊样子!再让同学们看看!看看你这个烈士子弟!像不像烈士子弟?!配不配做烈士子弟?!”

刚才还梗着脖子一直强着的许萌萌,像一下被人抽了筋一样,人整个塌了下去。他站在校园中间,面对着父亲爬满青草的墓地,面对着四周教室玻璃上密密麻麻的眼睛,难堪至极。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许萌萌清秀的眼睛里淌出来,他抬起两条细胳膊轮流擦着、堵着,但无济于事。他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大声抽泣。

头顶上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许萌萌刚刚发肓着的单薄的身子上,像父亲慈祥的目光。太阳远在天边,父亲近在墓中。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在早春的阳光下,在父亲透过青青坟上草的忧郁的目光下,大声地不能自已地哭泣。

闻汛从后排教室跑过来的梅老师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当即便立在那儿,如同遭了霜打的叶子,瑟瑟发抖。

王老师从梅老师身后跑出来,厉声叫着葛老师的名字,说她:“你怎么这么没水平?!”

刚刚有了点悔意的葛老师让王老师这么一说,马上细眉一立,密牙一咬,越发就不要什么水平了。她冷笑道:“是啊!是啊!我当然没有水平喽,我哪有人家风流寡妇有水平!”

本来围观的情绪是一边倒的,让她这么尖声一叫,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一件事上扯到了另一件事上。

岛上马上就家喻户晓了,而且走板走得邪乎。人们宵略了阳光下少年的眼泪和抽泣,不知是有意还是疏忽。也许人们的兴趣本来就不在那里。

舌头的功能就是比广播的好。广播又要打底稿又要负责任,舌头就没有这么多啰嗦事。

舌头普遍有利于教美术的“老姑子”葛老师而不利于教化学的寡妇梅老师。他们是这样认为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结过婚的王老师娶没嫁过人的葛老师,是天造的一双地设的一对,你梅老师不老老实实守你的寡插的哪门子腿?

女人们在这件事情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痛快感。她们一个个像受过梅老师的欺负似的,总箅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她们凑在一起谈论这件事,叽叽嘎嘎的声音表明她们的愉快和轻松。女人总是在另一个女人的堕落面前感到自身的贞洁和高尚。她们认定她是堕落的。

如果仅仅是这些,我想梅老师是能够挺过来的。从她水淋淋地上了这个海岛,这些年来她对那些舌头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能力。但糟糕的是,事情还没完。

当天下午,葛老师的胖妈带着几个七大姑八大姨,凶着一张张胖胖瘦瘦的脸堵到了梅老师的家门口。她们训练有素地成网状散布在梅老师家的三间平房前,髙一声低一声错落有致地开始叫骂起来。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暂时跑一会儿题,把岛上土生土长的女人的两大特长简单铺陈一下。

我们住的岛上自然风光很多,人造风景却几乎没有。岛上连个楼房也没有,最高最大的建筑物要箅看电影听报告的大礼堂了。但岛上却有两种人造风景如同海市蜃楼一般非常值得一看,只不过这两种风景需要赶机会碰运气。一是渔妇们哭殡,二是渔妇们骂架。

岛上渔妇们哭殡的机会很多,她们的丈夫或者儿子或者兄弟们在海上的命运是非常难测的。她们哭殡不单单是哭,主要是说,是一种冗长繁琐的诉说。她们把死者的生平和自己对死者的思恋之情合辙押韵地诉说出来。这种诉说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她们几乎没什么化,因为岛上这所惟一的质量极差的学校的历史是极其有限的。怛没有化的她们却对韵律和节拍驾驭得轻车熟路。她们在出殡的时候,抚着棺材,扯着嗓门,不喘一口大气地一气呵成。她们的嗓音一般都不怎么样,加上连日的哭泣说唱,使她们的嗓音更加粗糖难听,但她们说唱的内容却丰富无比,足以弥补嗓音的不足。另一大景观是渔妇们骂架。**在街头巷尾扯起喉咙骂架的一般都是已婚妇女。未婚的女靑年是不会这样抛头露面的。但一旦她们结了婚,就像取得了某种资格一样,马上就可以当仁不让地赤膊上阵了。就像女人一经男人把最后一道防线冲破,犹如被放闸泄掉的洪水一般,速度很快地肆意横流了。骂架是岛上渔妇们的强项,她们似乎人人都有把黑说成白、把非说成是、把坏说成好、把无理讲成有理的本事。另外,她们舌头的承受能力似乎格外的强,再脏再下流的话,男人们都不一定能说出口来,但她们却能出口成章。她们的舌头在骂架的时候都变成了毒蛇的长芯子,咝咝地喷若灼人的毒气,挺吓人的。

等我听到信跑到许萌萌家门口挤着观看时,葛家的娘子军们已经战斗了一个时辰了。葛家在岛上是个大姓,也是个有实力的家族,渔村黾的头头脑脑的有一半以上的人姓葛。这种声势浩大的实力,养成了葛姓人家张狂的毛病,尤其是姓葛的女人们。

葛家的几员女将堵在梅家门口,正由合唱阶段转入独唱阶段。我到的时候,葛老师的那个胖妈正在独唱,其他几个凶着脸叉着腰在一旁随时准备着。

葛老师的胖妈骂得特起劲——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个婊子丨你是个破鞋!你是个狐狸精!你是个克夫克子的贱女人,妨死自己的男人还不够吗?还要抢人家的男人!你还是人吗?你还要脸吗?!我要是你,早死了十回八回了!就你个不要脸的厚脸皮还死皮赖脸地活着……

没有人上去劝阻,刚才一个路过的当兵的劝阻的下场令在场的人们心有余择。那个当兵的刚说了一句:“别骂了,多难听!”就被几个叉着腰的女人围住,一声声地质问他:“那破鞋是你妈还是你的婊子?你多管闲事,显你的xx比别人大呀?!”臊得那当兵的落荒而逃。

我挤在人群里,被这几个女人的嚣张吓住了。我盯着梅家紧闭的门窗想象着梅老师在屋子里的样子,我真有点替她难过了。我希望她推开房门出来同她们讲理,她这种闭门不出的样子容易让别人产生她理亏没脸见人的误会;同时我又害怕她推开房门出来同她们吵吵,我知道十个她梅亚莉也不是这些女人的对手,她还是呆在房里不出来的好。

我盯着那张油漆剥落的墨绿的木门,一会儿希望她出来,一会儿又害怕她出来。正犹豫着,只听到“咣当”一声响,油漆剥落的木门大开,门口站着脸色苍白的梅亚莉。

站在门口的梅亚莉浑身发抖。她紫着的嘴唇在抖,她青筋毕露的手在抖,她的纤细单薄的身子也在抖。她抬起发抖的手,张开发抖的嘴,声音都在发抖。她手指着外边,说:“请你们离开这黾!”

说实话,那一刻我对梅亚莉真的失望极了!我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她竟然还能够保持她的明,竟能说出:“请你们离开这里!”的废话来。

不光我想不到,连围观的大人们也想不到,甚至叉着腰凶着脸的葛家的女人们也想不到。大家傍在那儿,反应不过来的样子。这个时候,那口痰,那口罪恶的浓痰被吐了出来。

“呸!”只听到一声短促洪亮的声音,一口又浓又稠的浓痰就吐到梅亚莉那张白皙的、美丽的、苍白的脸上。

当我把我母亲从家里叫来时,梅家门前已经冷落得如往日一样了。

我母亲推开虚掩的房门,发现屋子里静消悄的没有一点动静。母亲轻着脚步把三间屋子都找遍了,没有一个人影。母亲回头望了我一眼,眼睛里满是疑问。这时我听见厨房里有轻微的声音,就伸出手来向那里指,母亲就半信半疑地向厨房走去。我站在我母亲的身后,看见了厨房里的梅亚莉。她站在脸盆架前,捧着一块毛巾,在一下一下地措脸,揩那张刚被吐上过浓痰的美丽洁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