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第五章 2

车子在一个看上去非常破败的院子前停下,小哥按下自动车窗,对我说,看,这就是咱们的老家,是我们的父亲诞生的地方。

我望着眼前老得有点丑陋的父亲的老家,连下车走近它的**都没有。我按起车窗,说,想不到这么破。

小哥坐在驾驶座上不动,我奇怪地问他:你还傻呆着干吗?他不解地望着我,问我:化人,你不在这儿发发感慨?我说:我压根就没感慨,发个鬼!

小哥摇了摇胖脑袋,说:操!你们是些什么鸟人!该哭的时候不哭,该说的时候不说,不该哭的时候瞎哭,不该说的时候乱说!

车子挂挡,提速,箭一般射了出来。开出了几十米,我一声大叫,连声说:回去!回去!开回去,我忘了一件事。小哥一个急刹车,歪过头来问我:什么事?我说:回去再说。

他骂了句:“神经病!”还是把车倒了回去。我下了车,迈上了父亲老家的台阶。20年前,我姐姐曾在这里受到冷落,我突然很想知道,20年后的今天,我能在这里遇到什么。

我用手轻轻拍打旧得脱了几层皮的木门,拍打了好一阵,才听到脚步声,接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在问:谁呀?

院门开了,门口站了一个黑黑瘦瘦的老女人,那种风吹日晒和生活的艰辛造成的黑瘦令我有一种陌生的无法亲近的感觉。虽然我知道我该叫她嫂子,她是我父亲未出五服的侄媳妇。但我叫不出来,她又老又黑又瘦的饱经磨难的样子令我张不开口。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对我的陌生如我对她的陌生。她那被玻纹包围的眼睛里,除了警惕和疑惑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她用跟我父亲一模一样的口音疑惑地问我:你找谁呀?

我临时改口说:对不起,我想要点水喝。她盯着我,有一种反应不过来的茫然,好半天才说:行!行!我跟着她走进了父亲的老家。在这三间黑糊糊的老屋里,我闻到了一种陈年老日月的气味,这气味很难闻。我想象着儿时的父亲在这种气味中跑进跑出的样子,我突然很同情也很可怜儿时的父亲。屋子里很乱,是那种破破烂烂的乱,一如我身边这个远房嫂子脸上的那种黑和瘦。

她走到一口又高又粗的黑缸前,掀开不知用什么庄稼秆编成的缸盖,说,那,喝吧。

我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暖瓶之类的东西,对她竟让我喝凉水的不快才略微好了一些。我探下身子,从很深的缸底舀上半瓢水,我看见,水里有许多不明身份的漂浮物。我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这水的。但我又看见,她一直站在一旁盯着我。没办法,我只好尽量少地沾着那瓢沿尽量少地喝了一点点水。我很后悔,编什么不行,怎么就编了个口渴讨水喝的瞎话。

我说谢谢的时候,她还是一副反应不过来的茫然,还是好半天才说:没事。没事。

我实在没有办法亲近这里,也实在没有办法亲近这里的人们。虽然这里是我父亲的故乡,虽然他们是我父亲的亲人,但哪怕是生拉硬拽,我也亲近不起来。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小哥将姐姐埋在这里实在是个错误,是个比较愚昧的错误。我敢肯定,姐姐不爱这里,也不爱这里的人。虽然姐姐比我多了一些善良也多了一些浪漫,但本质上,我俩差别不大。

意识到这点,我内心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怅然。凌志轿车启动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再回头看看这里。这里毕竟是生我养我父亲的地方,我可以不爱这里,但我不能不尊重这里。

在汽车拖起的尘埃中,我看见父亲未出五服的侄媳妇站在院门口,一手扶着破败的门板,一手遮住沧桑的额头,如一幅传统的中国剪纸。

我跟我父亲在电话上有一段关于寻找大爷的对话。我问:爸,你说,咱们怎么就找不到大爷呢?父亲说:谁知道。

我问:你估计大爷现在还在不在了?父亲说:我估计不在了。我问:为什么?

父亲说:如果你大爷活着,他一定会跟老家联系的。人老了,没有不恋老家的。

我问:你觉得大爷是什么时候没有的?

父亲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估计他是在三反五反前后被我们杀了。

我骇然。这本来是我准备绕着弯子告诉父亲的,却被父亲毫不隐讳地说了出来。我注意到,父亲用了“我们”这样一个词,我还注意到,父亲在说“被我们杀了”这句话时,热竟出奇地平静。我接着问:大爷不是有孩子吗?他们怎么不知道跟老家联系?父亲莫名其妙生起气来,他口气粗暴地反问我:于青!我死了你们会跟老家联系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我知道,我不会跟老家有任何联系的,除了在填籍贯时偶尔用用它的名字。我又问:爸,你说咱们还找他们吗?父亲叹了口长气,很无奈地说,箅了箅了,不找了。不找了。

我也长出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跟父亲不谋而合了。

一个夏季闷热的傍晚,吃过晚饭的我正要出去散步,一个陌生的人把我堵在了门口。

显而易见,他是个县城里的人,可能是县城里有化的那类人。这么闷热的天气,他穿了一身严谨的中山装,甚至连上衣扣子也不解,有密集的汗水从他苍白的满是倦容的脸上淌下。他拘束地站在我面前,迟疑地问我:你是于青吧?

我纳闷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我敢肯定我没见过这个陌生人,但我似乎又在哪儿见过他,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把我给搞得有点糊涂,听到他问我,我不由自主地点头称是,接着反问他:请问您是?……

一股血色涌上了他原本苍白的脸,他嗫嚅了半天,才说:我……我是王志河。

我的脸颊呼地一下就燃烧起来。岂止是脸颊,我觉得我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王志河,王志河,我在心里无声地重复这个名字,这个被我及我的家人仇恨了将近二十年的名字。

1975年底的时候,我姐姐第二次踏上了父亲的故乡。在寻找二大爷的那些日子里,县委宣传部一个少言寡语的普通干部自始至终陪着她。在那几天里,我姐姐对他的跑前跑后和照顾的周到心存感激,并在临别前再三地把这种感激表述出来。想不到的是,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76年的春天,他写信告发了我姐姐。

至今,我也不能不承认他的坦荡和勇气,他没有把自己的名字藏匿起来或者改编一下,他在检举信的最后工工整整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王志河。

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王志河这个名字成了我们家人的一块心病。我们对王志河这个名字一直牢记在心却没有任何举动,包括当年我的两个年轻气盛的哥哥。对他检举信上的内容我们无话可说,但对他检举信的动机和目的我们始终存了一份疑虑,即便有二十年前的那种政治背景,我们也认为那封信告得莫名其妙。这么多年来,我们不愿提起这个名字,甚至连想都不愿想。但我们没有忘记这个名字,一直都没忘。忘记一个你仇恨的人是件不容易的事。

我将身后的家门“咣”的一声撞死,在那种巨大的声响中,我寒着脸冷冷地问他:有事吗?

在那种巨响中,他脸上的血色在急剧地隐退,渗出一种白来,一种渗人的惨白。他掏出手帕擦额头和两鬓的汗,我看见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擦完汗,他好像镇静下来。他把手里的手帕很仔细地叠好,放进裤子口袋里。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用我很小就耳熟能详的口音,说了很多的话。

他说:我知道你们恨我,我也恨我自己,这是实话。他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盼望你们去找我,哪怕打我一顿骂我一顿也好,但多少年了,你们对我置之不理,我很难受,这也是实话。

他说:我鼓了多少年的勇气,才站在这里。我来这里想干两件事。一是亲口对你们说声对不起,我不求你们原谅,我不该原谅,但对不起这句话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是一定要说出来的,要不,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二是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这件事搁在我心里四十多年了,我没人可说,我只你们说。

他说:我是被人家骂着“私孩子”长大的,咱们那儿管私生子叫私孩子。我从小到大,日子从没有好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