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姜念兰每日都会跑去太极宫, 听昭成帝讲朝堂或是身边的趣事。
比如这日,两个朝官吵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人长得更高, 气势更旺盛,占了上风。却因气血翻涌当场昏厥,官靴里滚落了出红色的棉垫, 被众人发现竟每日垫高鞋子, 自此像斗败的公鸡, 被人整日拿着这事儿调侃。
又或是这日, 一名朝官家里丢了千年人参,怀疑是同僚所为,给出的理由竟是对方从不纳姬妾,肯定是肾虚肾亏, 所以偷走他的人参滋补阳气。
诸如此类的事颇多,姜念兰哭笑不得,原来人前端正高尚的士大夫, 竟会揪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攻讦来去。
昭成帝很是头疼,“永乐先前不理解,朕当年为何更改登闻鼓的规矩,如今应是能体会了吧?”
提起登闻鼓, 姜念兰想起那名一尸两命的妇人, 案情调查的结果如何, 她无从得知,但看逸王仍旧逍遥自在, 想必是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了。也不知那妇人的公道, 是否讨了回来。
紧接着,沉重的心情又转投入一则趣闻中。
王治延与杜鸿这对常被朝官调侃的对家, 有冰释前嫌的趋势。大梵女入京,王治延特意写信告知了杜鸿,让他速速返京。却卖了个关子,没告诉他,何娘子与若娘是否为同一人。
杜鸿收到信,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这中间有个时间差,以至于他收到大梵女离京的信笺时,人已到了城门口。
自是扑了个空。
姜念兰能想象到杜御史捶胸顿足、仰天长啸的模样,忍不住咧开嘴,笑得甚为开怀。
是夜,姜念兰心满意足地回了玉和殿。洗漱完毕躺下后,被枕下的硬物硌到。
她将荣国夫人送来的那张请帖摊开。
几日斟酌,她还是决定推了这场宴会,一来是她打探到,荣国夫人举办这场花宴,是秉着替孟吟择选良婿的想法,二来,林燕和这位孟小姐私交甚笃,届时也会赴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夜里,姜念兰翻来覆去,想着推拒的借口。
最终,姜念兰没编出理由。
宴会却也没能赴成。
兴许是幸灾乐祸遭了报应,当夜,她起了高热,呕吐不止,吐完,嘴里还呓语着什么,旁人听不清她的梦呓,只当她被梦魇困住,在说胡话。
昭成帝一直守在姜念兰身边,见她高烧不退,还说起胡话,失去的恐惧一步步攫住心脏。黑眸逐渐席卷起戾气,眸尾一转,在太医又一次束手无策后,毫不手软地掐住对方的命脉。
三尺之内,人人如履薄冰,无一人敢靠近。
太后急匆匆地赶来,瞧着险些命丧掌下、口吐白沫的太医,脱口而出:
“皇帝这是又发疯了么?你就算掐死了他,也不能让永乐立马好起来,不过发热罢了,皇帝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喊打喊杀的?”
昭成帝眼神萧肃,凉薄而不带一丝温度地瞥过太后,手上劲道未收,冷冷道。
“太后是不着急,因为躺在这儿的是永乐。若是林燕,太后怕是早就急得团团转,还能在朕跟前风轻云淡地说风凉话么?”
太后像是被戳中了心思,脸色微白地往后一退,丹蔻紧紧攥住侍女梅音的胳膊肉,一个眼风扫过瑟瑟发抖的宫人,眼神凌厉且带着发泄的意味。
昭成帝最终还是放开了呼吸困难的太医。
“朕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永乐仍高烧不醒,或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朕绝对饶不了你们的性命!”
说罢,他睨过太后,面无表情地问:“您来这儿做什么?”
“听闻永乐起了高热,哀家便想来看看她。”
闻言,昭成帝冷哼一声,轻蔑道:“这儿有朕守着便可,您素来不喜永乐,朕也不清楚,您是想来看看她是好,还是不好。 ”
太后脸色骤变:“皇帝这是何意?”
昭成帝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她:“母后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您在安平王妃离开后,方想起多年来的亏欠,想从朕这儿,从永乐这儿,弥补曾经亏下的亲情。但这些小恩小惠,朕不需要,永乐也不需要。”
“是,哀家从前是有错,可哀家是你的母亲,难道就因为从前的过错,你就要记恨哀家、记恨对你有生恩养恩的母亲一辈子吗?”
昭成帝表情仍未松动,“当初林榕一案,太后虽没保住安平王妃,却是将林燕摘得干净,未留下一丝蛛丝马迹,对待永乐,您却是针锋相对,恨不得置之于死地。什么时候,母后能将永乐看得比林燕更重,将那偏得离谱的心摆正,再来跟朕生恩养恩。”
太后指尖泛白,半晌,才吐出一句:“原来,皇上早就知晓……”
“母后让朕给林燕寻桩好姻缘,朕挑中了兵部左侍郎的儿子,待母后首肯,朕便令钦天监挑个黄道吉日。”
兵部左侍郎的儿子,太后记得清清楚楚,这分明是个流连花丛之地,府中妻妾成群,气死正妻的纨绔子弟!
“母后若能首肯,朕便能对林燕指使林榕一事既往不咎,若母后仍想与永乐亲近,朕亦不会阻止。”
太后想也不想地拒绝:“哀家绝不同意将林燕嫁给这种人!”
昭成帝冷冷一笑:“那您与朕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皇帝就要这么苦苦相逼?!”
“母后难道忘了,安平王妃和林燕胆大妄为,都是因为您的纵容,朕留她们的性命,是因为母后下跪恳求,怎么又成了朕在逼您?永乐这般乖巧懂事,敬您是长辈,从未在朕面前说过你一句不是,可您担得上长辈二字吗?”
太后想辩解,却哑口无言。
为了给林燕铺路,让林燕恢复曾经的荣宠,她确实想过除掉姜念兰。
可在皇帝身负重伤时,她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羁绊,这是她的孩子,是她拼了命生下来的皇儿,他将姜念兰看得那般重,若她真对姜念兰做了什么,皇帝会彻底垮下。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的心刀割般疼痛。
因此,为了皇帝,为了修补母子间的裂痕,她尝试着去接纳姜念兰,听闻姜念兰高烧,她特地赶来探望。
可是,她悔之已晚,她的皇儿不愿意原谅她。
昭成帝背过身,沉沉道:“徐文德,送太后娘娘回宫。”
徐文德叹了口气,道:“太后娘娘,请吧。”
太后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底的哀戚,对徐文德道:“若是永乐公主醒来,还请徐公公来一趟安仁宫,给哀家报个口信。”
昭成帝一点反应也无,太后痛心地收回视线,抚着胸口,在梅音的搀扶下离开了。
昭成帝卸下紧绷的心防,大步跨回榻前,忧心如焚地蹲下,紧握住姜念兰滚烫的双手。
“永乐,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这一夜,玉和殿上上下下胆战心惊,生怕触了圣上的逆鳞。
索性,一众太医经过商讨,顶着昭成帝阴鸷锋锐的眼神,总算让姜念兰的烧退了下去。
“父皇……”
姜念兰睁开眼时,嗓子干涸得像有小刀在划,她才刚开了个口,就感觉手臂被人激动地握住,没多久又松开,紧接着,甘甜的清水送了进来。
咕咚喝下一整杯水,嗓子好了许多,开口却仍是虚弱无力。
“父皇一直在这儿守着我么?”
昭成帝眼下有明显的乌青,下巴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兴奋过后,眼神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疲态。
“你先不要说话,躺下休息,想吃什么就跟父皇说,父皇命御膳房的人去准备。”
姜念兰摇头道:“我现在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熬了一夜,昭成帝的眼球布满红血丝,姜念兰十分心疼,好说歹说,才终于将他劝回去休息。
春香蹲在床前削苹果,跟她讲述昨夜太后与昭成帝起争执的过程。
父皇从始至终都坚定地站在她这边,姜念兰很感动,若母妃还活着,他们该是多么幸福的三口之家。
因为生病,她没能赴荣国夫人的花宴,到了下午,荣国夫人携着孟吟进宫谒见。
“澄赏台的花儿姹紫嫣红,格外好看,公主因病不能赴宴,臣妇觉得实为可惜,这不,吟儿挑了几株奇卉,央着我带她入宫,特地要献给公主呢。”
姜念兰不动声色地扫视了眼孟吟,不觉得她会有这般好心。
孟吟羞赧道:“臣女插花水平不精湛,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姜念兰让夏凉收下花瓶,浅浅笑道:“孟小姐能有这份心意,我就很是感激了。”
孟吟脸色一变,她不过是自谦罢了,公主竟然不反过来夸赞她。
哥哥若是娶了这样不识大体的女子,今后的日子不知会如何不好过!
孟吟强颜欢笑地跟着荣国夫人在玉和殿待了半个时辰,待荣国夫人起身告退,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出了殿。
夏凉抱着花瓶走了上来,问:“公主,这花瓶可要放在床畔?”
姜念兰怕花里有毒,谨慎道:“先随便找个地方放着吧。”
“是。”
“等等。”姜念兰叫住夏凉,“把辉儿带过来吧,他一个人待在东宫,又是需要玩伴的年纪,定会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