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姜念兰并不觉得林榕冒犯了她, 也就没把林榕应下的赔罪礼往心里去,但林榕一副负罪难安的模样,让姜念兰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左右她有话要问孟景茂, 若有人陪伴更好,便答应了下来。
林榕是她交的第一个朋友,她不知怎么和朋友相处, 见旁的小娘子都是腻成一堆, 亲密无间地谈话, 依葫芦画瓢, 有什么喜欢的吃食,都往林榕那边推。
她这厢因新交了朋友而喜悦,那厢的楚南瑾却笼着无形的阴霾。
他并不嗜酒,庆岁之日却少不了浅酌两杯, 眉眼低入茶盏时,正巧瞧见对席的小娘子言笑晏晏,和身边人相谈甚欢, 一个眼色都没给他。
嘲讽的笑意抿进浓醇的果子酒间,洇了点细碎的暗影。一抬眼,却又是惠风和畅,碧空如洗。
唯一欣慰的就是昭成帝, 他怕姜念兰一人闷着, 就想她多结交些好友, 深宫孤寂,也有人入宫作伴。但交友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他也不可能掺和到女子之间的事。
见女儿笑靥如花地同身边人谈话, 虽是个陌生面孔,却无端放下了心, 御撰一道道地往女儿跟前赐,自己案前却空了大半,惹得太后脸色极为难看。
林榕跟着沾了光,边嚼着酥果边轻笑着打趣:“方才公主可是在瞧孟世子?臣女瞧您望向的方位,独太子和孟世子风采最盛,太子是您的兄长,朝夕相处,无甚好瞧,便推断是孟世子了。”
姜念兰心思单纯,没听出林榕话里的试探,但也知晓话篓不能随便往外捅,折中道:“唔,两个都看了。”
“我听闻,公主和太子比一般兄妹更甚亲密。”
姜念兰往嘴里塞食的动作顿了顿,警敏道:“我与兄长就是一般兄妹,莫要听人乱言。”
林榕温婉的笑意有了丝碎散,她惯会察言观色,怕姜念兰生惕,忙道:“瞧我这嘴,话到嘴边怎成了这个意思。”
林榕出身后宅,上头有嫡姐嫡母,下头有牙牙学语的幼弟,对付姜念兰这样毫无心机的娘子,都不捎动脑。
哄好了姜念兰,林榕仰头望向一处,视线交汇片刻,轻轻颔了下首。
眼下章程只是预备宴,重头戏放在傍晚。膳席过后,男宾和女宾会分别安置在南苑和北苑歇脚。
想到给太子安排的要紧事,席到中途,昭成帝放下杯盏,请众贵女前往毗邻北苑的东临阁赏雪,此地雪貌荧荧,筑有不少环湖抱石的小亭阁,正是赏雪景的洞天福地。
随后小声问姜念兰:“永乐是继续留在宴席,还是跟着贵女们去赏雪?”
姜念兰既已应下和林榕去取物,自然不能留下来。
昭成帝露出慈爱的笑容,“若是有什么事,就让宫婢来找父皇,不论对错,父皇都会给你撑腰。”
姜念兰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被父皇护短的话一激,竟有种热泪涌眶的冲动。
她知道那是属于小花的情绪,一个从没得到过疼宠的孩子,一旦有了遮风挡雨的港湾,寥寥片语就能感激涕零,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回报。
她取下故意挂在后腰,用氅衣遮挡的荷包,羞涩地递了过去。
“这是我给父皇绣的荷包,寓意平安吉祥,国泰民安。我知道父皇地位尊贵,不缺贵物,我这荷包也绣得丑,只是小小的心意……”
她努力了许久,只能绣出这样一个小小的荷包,还绣得很丑,本想偷摸摸地扔了,却因着父皇这句话,鼓足勇气送了出去。
昭成帝端详许久,担心伤害女儿的自尊心,委婉道:“这是何种鸟类?”
姜念兰红着脸,厚着脸皮道:“这是云鹤。”
将荷包收拢掌心,昭成帝朗声道:“永乐的心意于父皇而言,胜却无数金银珍宝,父皇定会好好珍藏。”
走出很远,姜念兰仍有些脸热,林榕在她身侧,定是看见她荷包上绣的“云鹤”了。
姜念兰等着被嘲笑,林榕却压根没提起这茬,而是道:“从前那位假公主隆恩甚嚣之时,也从未让皇上如此和颜悦色过。皇上对公主您的偏爱可见一斑。”
姜念兰想起入席时那道不善的目光,忽就笃定了那人的身份。虽然林燕鸠占鹊巢多年,但也是不知情的受害者,一夜之间被剥夺一切,定然接受不了,对她有敌意也在常理之中,她并不会因为两厢对比一厢落败而生出优越感。
林榕借言更衣,让姜念兰在廊庑候了一会儿,笑盈盈赶回来时,其余贵女早已远去。
她们身后跟了四五个宫婢,跟丢了队伍,林榕也不慌不忙,从容地与姜念兰说笑。
存放贵物的雅间路经南苑,男宾们还留在席间交杯畅饮,现下并无人影。姜念兰算了算时辰,等折返时正好席散,她恰巧能在南苑碰上孟景茂,问他梦境之事。
倏然想起,哥哥现下应已不在席间了。
东临阁和此处隔了数个假山湖泊,姜念兰却好似望见哥哥登月台瞭望的身影,不知他会点哪位贵女,将其眉眼描绘纸上,她内心焦灼得不能平静,连林榕何时捧了个匣子在眼前都没发现。
“公主,公主?”
姜念兰定了定神,连忙道歉,“对不起,我走了神,你方才说什么?”
林榕笑了笑。情报不曾出错,这果然是个傻公主,哪有身份尊贵之人向卑者赔礼道歉的?
她再怎么照猫画虎,却是浆糊的饼,一戳就漏了馅。
“这便是我给公主准备的赔罪礼了。”
“这是?”
林榕打开黑匣子,里面躺着的是几罐不同颜色的口脂,她用指尖蘸了一点,匀在姜念兰的唇上,轻笑道:“这些口脂不但颜色不同,口味也不同,并不金贵,胜在新奇。”
姜念兰抿了抿唇,这口脂与她以往用的都不同,竟有股淡淡的果香,甜腻腻的,让人忍不住想去舔舐。
姜念兰知晓现在冠着公主的名号,要端庄娴雅,时刻注意身份,忍住想舔唇的冲动,轻声道:“既拿了东西,我们便回东临阁吧。”
林榕合上匣子,却没动,见姜念兰疑惑地探了眼神过来,不急不缓道:“走了这么久,公主不口渴吗?要不喝杯茶再走吧。”
她这么一说,姜念兰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微微点头。
——
贵女们走后不久,昭成帝借着取宝砚的名头,将楚南瑾遣去了东临阁。
楚南瑾慢悠悠地走着,官靴揉碎一地的细雪,矜贵的面容融在飘卷的雪花中,无悲无喜,好似瑟风残歌中倚立的挺然修竹。
江公公十分重视这场看媒,早在席间,他就相中了几名女子,到时直接为太子指出,简化章程,提早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最重要的是,早早定下太子妃,省得和那永乐公主纠缠不清。
谁料,太子脚步一转,压根就没往东临阁去。
江公公大呼小唤地跟上,“殿下,您可是走错路了!”
常守抱剑嗤笑,十年如一日,江公公竟还存着天真的想法,以为太子会按部就班,真去挑什么劳子太子妃。
楚南瑾入了书房,便许久没再出来。江公公在门外急得直跺脚,见常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恼怒道:“就你各人自扫门前雪,好似就我一人操碎心,陛下可说了,一定要给出一个答复,今个儿就算是你扮成女子,也得作副画送到陛下面前去!”
常守的笑容僵在脸上,“你这老太监,怎么能想出这样阴损的主意。”
江公公哼道:“你若不想,就去劝劝殿下,将人带到东临阁去。我粗粗看了眼,有几位小娘十分不错……”
常守冷笑道:“你喜欢,你去娶好了。”
江公公面红耳赤,“你!”
这时,楚南瑾敛袂跨出门楣,随手将手中画筒一扔,淡淡道:“拿去交差。”
江公公接宝似的接住画筒,正喜上眉梢,欣喜太子怜悯他劳苦功高转了性,刚铺开画纸,像接了个烫手山芋,恨不得立刻将其扔入炭盆烧个干净。
这画纸上画的,赫然是今日盛装打扮的永乐公主!
楚南瑾赶到东临阁时,已过了一个时辰,刚登上月台,底下人面色匆匆地小跑过来。
“太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公主身边的侍女来此,说公主邀您去泉府阁小坐。”
楚南瑾眉头微蹙。
泉府阁位处南苑,是男宾歇脚之地,念兰为何会邀他在此地相会?
不对,念兰如今明礼知节,避嫌避得紧,断不会做出私下邀约的举动。
江公公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本以为太子终于要老老实实地看媒,谁料刚踩上最后一阶梯子,就被一道旋风似的身影刮倒在地。
抬起头,月台早就不见了太子的踪影。
——
起初只是口干舌燥,喝了杯凉茶后,燥热不但未减,还有逐渐攀升之意。
姜念兰想到两个字。
下药。
虽将林榕当成朋友,但两人单独出来后,她便十分警惕,凉茶也是亲眼瞧见林榕喝了后才下的嘴,屋外更有宫婢守着,林榕给她下药,所贪为何?
后来的事变得模模糊糊,她意识不清,连眼前景象也不甚明了。待景致再次清晰时,耳边是“哒哒”的皂靴声,一抹紫闯入了视线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