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道月影斜斜洒在青石板路, 映出藏匿假山后之人的衣摆,那人踌躇片刻,万分尴尬地走了出来, 期期艾艾道:“太子殿下,公主……”
姜念兰认出此人,正是父皇身边的宦官。
“邵公公是奉父皇之命, 来探问我的身体吗?”
小娘子披着件酒红斗纹锦氅衣, 不似以往对人的警惕戒备, 多了分平易近人的和气, 那双弯月牙儿似的眉眼望着人,令人心神舒畅。
邵宝同怔愣在原地,一刹那血液全往头顶上冲。
公主方才可是与他说话了?
公主都没和陛下说过话,却和他说话了。
这、这可是天大的荣宠!
受宠若惊到舌头打结, 邵宝同顺着她的台阶走下去,情绪却有些激动,“是, 公主离开的这段时日,陛下可谓是茶饭不思,辗转难眠,日日盯着从行宫那边递来的消息, 这不, 公主前脚刚回宫, 陛下后脚就让我来探听公主是否安好。”
“公主从前就貌美如仙,行宫走了一趟, 精神气变好, 更是光彩照人,夺人眼目!”
姜念兰被他说得脸色羞红。
稳了稳情绪, 邵宝同堆笑道:“看到您平平安安地回来,陛下也能安下心了,天色不早,陛下还在等着奴婢回信,公主可有什么要对陛下讲的话,奴婢为您转述。”
姜念兰想了想,道:“小公公回去告诉父皇,我在行宫过得很好,跟着何娘子学会了不少东西,让他不必牵挂。”
邵宝同低腰称“是”,正要走时,江公公阴阳怪气地开口:“邵公公,既是奉了皇命,为何一开始躲在假山后,等太子发现了才出来?难道传达皇上的命令,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邵宝同脚步一顿,笑容僵在了嘴边,回头见太子脸色如常,梗着脖子回道:“脚下打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哦?邵公公竟是孤身一人前往,没带其他人吗?”
“走时匆忙,没带。”
江公公冷笑一声,“寒碜。”
邵宝同落荒而逃,江公公抚了抚臂上拂尘,讽刺道:“这邵宝同年纪轻轻,就成了老胳膊老腿,老眼昏花,这么宽敞的路,一摔还能摔到那儿去。说谎也不打好腹稿。”
姜念兰疑惑问:“咦,刚才那位小公公在撒谎?他不是父皇派来的吗?”
江公公扯开话题,“公主,夜晚风寒,奴婢让人送您去寝殿吧。皇上下了旨,让您在东宫养病,待玉和殿修缮完毕,您就可以搬回去了。”
楚南瑾接过她怀里的球球,温和道:“天色不早,念兰早些歇息吧。”
姜念兰心底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见哥哥站在原地,含笑望着她,并未挽留,紧了紧拳头,转身消失在了回廊处。
“嗬,皇上这是猜忌到咱们身上来了,让公主入住东宫,又派了邵宝同过来暗中盯梢,这其中肯定少不了太后党羽的怂恿,就是想借机抓住殿下的把柄。可惜来了个不中用的。”
楚南瑾不咸不淡地乜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来个中用的,就能找出孤对皇妹失德的证据,捏住孤的把柄?”
江公公愣了一下,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您为人正直,怎么会对公主有那种心思……”
想起曾看到的场景,明显底气不足,吞吞吐吐道:“若真有,您也该暂时收敛些。公主若是住在玉和殿,暗通款曲也未尝不可,可既然公主搬进了东宫,咱们若是藏着掖着,岂不是欲盖弥彰,若想行得正坐得直,就得对他们的窥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公公,伤好得差不多了?”
常守握着长剑,险些笑了出来,拿剑柄挡着脸,对江公公挤眉弄眼。江公公自觉失言,立刻闭上了嘴。
一听这话,痊愈的伤处就隐隐作痛起来,哪里还敢再胡言乱语。
楚南瑾揉了揉太阳穴,负手步入寝屋。
周身无人之后,温和的气息卸下,眉眼染上烦躁,如有乌云缭绕。
分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和皇妹之间捕风捉影的传言,是他故意放给太后的消息,以此为诱。
玉和殿走水那日漏出破绽,也是他故意为之,让太后以为他临时乱了阵脚,进而确信他与皇妹之间有悖纲常,趁人之危。自以为是抓住了他的把柄。
那日,探子如实还原太后身边的宦官在昭成帝跟前的呈词。
——“东宫路远,玉和殿走水那日,太子怎能在短短时间内,救出公主,并安置于暖阁?陛下,此事定有蹊跷。公主恐怕不在殿中,而是一直在东宫啊!”
“公主单纯天真,不懂伦常,定是被太子哄骗。若入住东宫,太子君子外表之下的虎狼之心再无遮掩,对公主失德之事,必定原形毕现。”
“只要太子夜潜香闺,咱们躲在暗处的人马便可当场将太子擒拿,太子无德,善于伪装,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为千夫所指!”
如今的姜念兰却被抹去了那些亲密无间的记忆,在何娘子的教诲下,与他相处有度,仅是兄妹之谊。他下的饵,引来了鱼儿,成功上了钩。
无人知晓他暗中推进的计划,江公公不知,常守不知,何娘子亦不知。
为了让昭成帝信任,太后的人担下了不小的保障。此事之后,便又斩除一枚太后心腹棋子。天家母子之间早已裂痕斑斑,早已没了信任,他更能借太后之手,坐实君子之实。
于他百利无弊,天衣无缝的计划。
然而真走到了这一步,却并没有运筹帷幄的痛快。在她将他拒之门外那一刻,抑或是在假山石上静坐的时辰,他心底竟莫名烦躁,甚至在何娘子指责之时,有了一丝动摇。
他与她之间,真真假假掺合在一起,早已真伪不分。
为她芜阴血躁动是真,怕她知晓他的真面目极为不喜是真。抹去两人亲密的痕迹,是怕她以为他是趁人之危的伪君子,却是天大的谎言。
从她第一次踏入东宫,他就预设好了结局。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步步为营,每一步都掺杂着算计,满盘棋局,唯她对他的全心信任,和湖底不自主泛起的涟漪,是唯一变数。
这些肮脏的手段,他永远都不会让她知晓。
待他荣登九五至尊,皇妹又如何,同载玉牒又如何。
她不会知道朝廷上的腥风血雨,更不会知晓他刃上不知多几的鲜血。
他会继续在她面前装好哥哥,戴上她喜欢的面具。他会用他的一辈子,来弥补他曾经犯下的过错。
外头细雨绵绵,屋内人神思紊乱,午夜辗转。
门外值更的江公公听到了动静,从压箱底的行囊中翻出一味熏香,闻着味道清雅,便自作主张地换上。
后半夜总算没了翻身的动静,江公公放了下心。
——
姜念兰睡得很晚。
虽自认为是心思通透,她却仍旧忍不住难过。她莫名感觉到,哥哥和她之间有了距离,却说不上来,这感觉究竟出自何处,分明在她的记忆中,他们从前也是这般相处的。
摆出来的一大堆书籍散乱在床角,她却无心翻看,到了睡点,便让宫人点了“混魇香”,想在梦里弥补。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足稳稳踏上地面。
和上次入目便是书屋不同,两侧是巍峨耸立的宫殿,飘渺若烟的云雾层层展开,她茫然地往前走,走到一处空旷寂寥之地,面前是蜿蜒曲折的台阶,她抬头却望不到底,好似高耸入云,施以人透不过气的威压。
她无力而又渺小,好似天阶下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忽然,那台阶尽头,缈雾朦胧的玄木牌匾下,渐渐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好似从苍穹结印中走出的仙人,那人身量修长,玉骨风姿。听到阶下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姜念兰瞳孔扩散,因为那台阶上的人……竟然是哥哥!
是哥哥,可分明又不是哥哥。哥哥的眉眼那般温和,望向她的眼神永远是温温柔柔的,可眼前这人,虽一身雪衣,却掩不住眼底的阴鸷,孤傲地睥睨世间万物。
“哥哥……”
听到她的呼唤,那人眼睫微动,望了过来,却丝毫不收敛眼中的情绪,视她如同死物。
心尖像被刀子刺了一下,姜念兰受不了素来疼她宠她的哥哥,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即便这是在梦中。她提起裙裾,大步地跨上台阶。
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她细细端详着他,熟悉的五官是哥哥无疑,可是为何……
她便以为是她想念过甚,才会在梦中遇见哥哥,也在书上见过,梦中和现实总是相反。抬手正要抚摸他的眉眼,手腕却被狠狠攥住。
“你是何人?”
哥哥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般清润,而是好似涌着滔天巨浪的深沉。
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嘲讽至极,“梦中妖?”
梦里的触感十分真实,被他紧握住的那处手腕青紫一片,疼得她沁出泪珠,她怎么也想不到哥哥竟然会这么对她,涟涟泪意刚落下,身体忽然失了重心,软软地朝后倒去。
楚南瑾漠然地看着她,静候着这伪装成皇妹的梦妖现出原形,却见小娘子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后,哇哇大哭起来。
这惹人怜爱的委屈模样,竟和他的皇妹如出一辙。
他胸腔一动,往前挪动几步,蹲下身子,挑起小娘子的下颔,“念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