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殿下饶命, 殿下饶命啊!贱民要是知道这是公主,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放肆啊!”
深刺入胸骨的雪剑光可鉴人,潮涌的鲜血渗过森森白骨, 一人因为痛苦而面容极度狰狞恐怖,奈何被割了舌头,只能发出“嗬嗬”的音节。
他身边的同伴见了此景, 吓得屁滚尿流, 重重地以头磕地求饶, 妄想保住这条贱命。
几人懊悔不已。
但在当时, 即便他们知道这位是皇族公主,也会动尝鲜的妄念。他们是皇帝请来的术士,住在这行宫多年,傲然地以上宾自居, 从前欺辱婢子欺辱惯了,没人管束,越发自以为是, 便以为即便是太子,也会给他们三分薄面。
更何况,太子美名天下,以温良和善为誉, 他们以为只要动动嘴皮子, 就能将调戏公主的罪名揭过, 毕竟一个良誉的储君,又怎会让自身沾上残暴的污点。
因此, 见到太子果真如传言所说, 是一个生着冠玉面貌的温雅君子,他们更是壮大胆子, 连礼也不行。
感知到危险时,太子手中雪剑已捅过离公主最近之人的胸骨,他们想跑,却被一群侍卫持戟围住。太子转过脸来,如玉般的面容腾起恣睢的暴戾,极度反差,又极度妖异。
一双染上浓稠的猩红温眸,好似堕仙,雪衣猎猎,冰冷得如一片霜冰。
姜念兰惊吓过度,早就晕了过去,奄奄一息的小猫虚弱地躺在怀里。楚南瑾单手地抱着她,低头温柔地望了她一眼,另一只手上的雪剑削入几寸,血液里翻腾着的巨浪,让他面容尽显戾气。
“她不能让旁人近身,会受到惊吓,你们却不知死活,将她惊成这样。”
他细致耐心地养着他的皇妹。每日命人变着花样准备美食,满足贪嘴的皇妹,用最好的料子缝制衣裳,专造金光玉翠的珠宝,将皇妹打扮得精致悦目。
皇妹的命,也是用他放了一碗血,半踏入鬼门关救回来的。
愚蠢粗鄙的贱民,竟妄想用他们那张肮脏龌龊的手,去触碰他百般呵护的人。
那便用命,作个血训。
“殿下饶命,我们不知情啊……”
常守高呼:“殿下,您清醒一点!”
楚南瑾手中的剑却未偏移一寸,带着诡异的笑容,溃散的理智汇成无处发散的凶戾,转头望向其余几人。
一刻钟前还在戏谑调侃的同伴成了一坨血污,被残忍虐杀,几位术士早就吓得双腿瘫软,动弹不得。
就像他们曾经以强者身份虐杀那些无辜的生灵一般,在那柄剑下,他们弱小得只是一粒尘埃。
什么心如菩萨的太子,这分明就是一个地狱来的恶鬼!
明河赶来时,楚南瑾正擦拭着那柄光可鉴人的宝剑,嘴角噙着笑容,却不是从前的温和亲善,只能用嗜血来形容。
而他脚边,是一滩滩浓稠暗红的血水,以及几具泛着腥臭,面目全非的尸体。
见了血气,便一发不可收拾,明河与他对视时,一股从头到脚的凉意席卷,他刹那明白,太子的杀意并未就此终止,此时的太子理智全无,只是一名索命的恶鬼。
明河便想提起姜念兰,试探能否拉回太子的理智,“永乐公主在何处?”
“这里脏,孤让宫人把她送回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谈得上是温和,没维系多久,转头对常守道:“晌午当值的侍卫是哪几个?”
常守心中不安,忐忑道:“殿下,他们也是一时失职,不知道公主会醒来……”
楚南瑾妖异一笑:“一时失职?”泛着凛光的剑尖,笔直对着常守的面门,“全部带到孤跟前来,还有东厢房的其余术士……”
“一丘之貉,杀。”
血液里无法遏制的戾气烧得他眼瞳猩红,他持着长剑,忽道:“不必了。”便纵身往一处走去。
明河与常守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不安。
明河道:“我去请大梵女。”
常守知道太子的那句“不必”,不是不必杀了,而是不必带过来,他会亲自去解决。
命人将地上的尸首处理干净,常守忧心忡忡地跟了上去。
——
楚南瑾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的亲生父母。
四岁那年,他就成了一个孤儿,那两人不要他,留下一大堆仆从和钱财,让他以后照顾好自己。
他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十分可笑,他不过四岁,他们竟能讲出这般不好笑的笑话来。
但那日的他没有笑。
金乌西坠,老树枯黄,他静静站在门口,看着两人收拾包袱,内心平静得可怕,没有哭喊,甚至没有看过他们一眼,他的母亲含泪站在车头,让他再唤一声“娘”。
他没有唤。
既然抛下他,何必又做出母子情深的模样。
真令人作呕。
后来,府里来了许多哭丧吊唁的人,素幡扬着碎纸,抬回了他父母的棺柩。
整个灵堂只有他没哭,众人只以为他年幼。棺柩下葬后,他在两人的坟头站了一宿,烧了根香,尽了他们赋予他生命的孝道,从此,他们与他的人生再无任何瓜葛。
走时他便毫无涟漪,死了更不会成为他的牵挂。
两人死后,倒是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孩童笑他是无人管教的野孩子,他目如冰刃,从靴中拔出短刀,露出年纪不符的凶狠。
几个孩童被吓破了胆,从此都绕着他走。
无甚妨碍,他没有朋友,也从来不需要朋友。
忘了是哪一日,当朝新帝坐着龙辇,睥睨着当时还是瘦小孩童的他。
“跟朕回去,只要你有本事,朕让你做太子。”
旁人都说,皇宫吃人吐骨于无形。他收起凶狠的利爪,舔舐指缝的鲜血,伪装成世人眼中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太子。
人前的他噙着温柔的笑容,怀着宽大为怀的善意,成就他们心底完美无瑕的储君。心却是一滩死寂的湖水,若有一把刀捅在他心窝上,他也不会有任何波动。
直到那日,小娘子扑进他的怀里,对他说——
她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在乎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的人。
曾有人说过在乎他,可从未有人许诺过不会忘记他。
“太子殿下,该收手了。”
楚南瑾仿佛站在广阔无垠的黑暗中,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只有溅在脸上的温热,方能让他感知到外界的存在,他舔过虎口的鲜血,浓稠的血腥方能让他有片刻安宁。
绛纱娘子叹了口气,道:“公主受了惊吓,困于噩梦,大梵女正在想法子唤醒她,殿下在此大开杀戒,不如去看望公主,您与公主亲近,有您在,公主兴许能早日醒来。”
楚南瑾这才有了动作,回过头冷睨了她一眼,雪剑回鞘,大步踏了出去。
——
何娘子坐在榻前,凝望姜念兰许久,终于伸手覆住昏迷中的人儿,长长吐出一口气。
“是我对不起你。”
“更对不起你的母亲。”
多年前尘封的记忆,一一在脑海中掠过,何娘子本以为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却终究不过肉//体凡胎,想忘记,不过痴人说梦。
楚南瑾带着满身血腥到来之时,看到的便是何娘子抚摸姜念兰黛眉的场景。
丝毫不敛眉间戾气,沉声道:“念兰病症如何?”
何娘子闻言端坐了身子,面色严肃,“殿下何时与公主有的私情?”
楚南瑾语气冷淡,“这不是何娘子该关心的事。”
“前日在殿下屋中掉落了封画简,当时我问起殿下,画中人是谁,殿下没回答,现在不需要殿下回答了,我已知晓此人是谁。”
楚南瑾面色仍无波动,何娘子定定地看着他,道:“殿下知我擅解签解梦,在梦中窥过往,于我而言不过一桩小事。”
楚南瑾唇角抹开一笑,“那又如何?”
“殿下可是忘了,圣上已提案将你纳入皇族玉牒,到那时,你和永乐可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兄妹!”她语气严厉,“宫中有太后一党虎视眈眈,想推崇逸王取代东宫之位,殿下的一言一行都在盯梢之下。”
她起身前进一步,咄咄逼道:“殿下既心知和永乐没有结果,为何要趁她患痴病之际予以温存,让她一颗心系于你身上,却永无结果。除非殿下自请不入玉牒,可是,殿下会为了儿女私情折损宏图伟业?”
“殿下不会。”何娘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更何况,若永乐知道殿下曾经的利用,你觉得,她会原谅你吗?”
“她不会知道。”
“但永乐公主不会永远这般痴傻,待她恢复神智,知晓了殿下的真面目,极为不喜,又忆起你对她做过的事,认为你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卑鄙伪君子,禀明皇上,殿下认为,储君之位,还能坐得这般稳当吗?”
楚南瑾目光望向昏迷的姜念兰,沉寂的眸底有了一丝波澜。
何娘子知晓太子总算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缓缓道:“是,殿下如今羽翼丰满,待名正言顺之后,若真走到这一步,大不了杀了昭成帝,逼宫便是,可如此,便是走到了公主的对立面。殿下不会舍得。”
“何娘子惯会揣度人的心思。”
何娘子不带任何感情地笑了笑,“不仅如此,殿下//体内的芜阴血作祟,一旦动怒,便是血光之灾。此在行宫也就罢了,皇宫处处都是太后的眼线,殿下失了理智,便是送上门的把柄,公主这般轻易牵引殿下的情绪,殿下自当远离,这一次比一次重的戾气,迟早有一日会伤了公主。”
楚南瑾闭了闭眼。
他三次芜阴血躁动,都是为了姜念兰。
第一次是在江平郡,他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第二次则是有北蒙国图腾的江平郡同伙,他能勉强压制体内的燥乱,可小娘子稍一撩拨,他便理智全无,凶狠地吻上她,险些伤到她。
第三次,他已成了嗜血屠杀的恶鬼,看到榻上的她,仍有一种想将她揉入体内的疯狂冲动。
“我为公主解梦时,会将公主脑海中和殿下亲密的记忆抹去,将殿下在她心中塑造成一个温善的兄长,这本就是你们之间应有的样子。不管殿下心中如何想,大业未成,不该耽于儿女私情,公主纯善,也不该被殿下欺骗利用。”
楚南瑾沉默良久,别的话他都不在乎,唯有那句——
若她知晓他的真面目,极为不喜。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伪装。
身上的血腥味沉重,不是她喜欢的沉香,却能让他兴奋愉悦。
她最喜爱他穿雪白鹤氅,觉得仙气飘飘,可白色并不是他喜爱的颜色。
他独爱黑色。
何娘子所言,句句戳他软肋,伤之入骨。
她喜爱的,是那名温柔谦恭的兄长,是双手不曾沾染鲜血的太子。
她的誓言,也是对那张假面。
可这从来都不是他。
她会恢复神智,明白他的欺骗。真正的他,或许被她厌弃,被她说残忍。
肢体深处涌出一股无力感,这世上最难揣度的便是人心,也无人敢去用人心作赌。
楚南瑾敛下眉眼,丛生的戾气顿消,像被净化了柔光,唇角又露出惯有的温柔笑意,“念兰何时会恢复神智?”
“公主的遗症不会立刻消失,但随着芜阴血的喂养,会逐渐淡化,到那时也能接近旁人,只是困扰公主的梦境十分复杂,这个过程会让她十分痛苦,还请殿下离开。”
楚南瑾抿了抿唇。
何娘子道:“这个过程不可打断,若殿下因心疼公主而失分寸,便会前功尽弃。”
楚南瑾微微笑道:“那便劳烦何娘子了。”
他走出屋,走在树影昏斜的鹅卵石道,这条路孤寂无人,仿佛那日被父母抛弃,孤身走回屋的那条羊肠小道。
斜身坐在一块假山石上,空气逐渐吹散衣襟上的血腥味,矜贵的面容无悲无喜,瞭望碧云苍穹。
她喜欢,他装一辈子也无妨。
——
姜念兰陷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怪圈。
梦里的她又看到了小花,不同的是,梦里的小花不是逆来顺受的模样,小小的脸上反而是不屈服的倔强。
养父母拖着小花,把她关入了柴房。
“死倔丫头!果然是富贵人家的种,怎么打也打不怕,一不留神就跑了,这可是咱们的摇钱树,想跑,没门儿!”
“杨府送了秘药过来,据说是花重金在黑市买的,灌她几副药下去,捱过洞房花烛夜,咱也算是交差了吧?”
“快快快,先把这贱丫头打晕,再灌药……”
柴房门在她面前关上,她听到小花凄厉的惨叫声,她拼命地锤门,想要将小花救出来,可是门纹丝不动,小花的声音也逐渐消失。
她心如刀割,就在这时,画面分割成千万张碎片,梦境又在她面前重组。
她又回到了整件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