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从来如此
恒星自云雾中腾起,冲破地平线,慷慨而无私地将光与热散播向整个世界。
在来自恒星的阳光与原始世界固有的微风笼罩中,深紫色的花朵欢快地摇曳,贪婪汲取着周围环境蕴含的所有养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疯长。
创造它的那位存世神明盘腿端坐在旁边的石台上,阖眼,身躯放松神情安详,淡金色的雾气缭绕在神明身畔,如轻纱般把祂的阵容遮掩起来。
神明在沉睡。
对被神明创造出的那株薰衣草来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从它拥有独立意识开始神明就会时不时陷入沉眠,或许是片刻或许是百年——毕竟时间这概念对神明而言从来都无足轻重。
神明的寿命漫长到近乎没有尽头,倘若祂不愿意死去的话,没有任何外物能够强迫祂离开这个世界,即便是抽象的时间概念亦或是死亡的权能本身。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神明存在的本身。
薰衣草悄无声息地往神明的方向凑近了一些。
它紫色的细碎小花攒聚在纤细的茎上,开得旺盛而绚烂,那灰绿色的狭长叶片披着或疏或密的星状绒毛,也称得上可爱,就更别提它那馥郁甜美的香气了。
——那是最让它自傲的特长。
可偏偏……无论是它耀眼的外表亦或是醉人的香气都没办法让神明从沉眠中醒来。
它便理所应当地生出了挫败感。
薰衣草的花朵蔫了许多,原本挺立的叶片也耷拉下去。
作为神明最初的造物,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被视为是神之长子——尽管薰衣草并没有这样的自觉,但事实上它已经会不自觉地行使神明赐予它的权能了。
海洋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又喧嚣,潮起潮落,浪花哗啦啦地翻涌,蔚蓝的底色上便凭空多出无数细碎且脆弱的白色花朵。
垂头丧气的薰衣草不知为何忽然重新打起精神,它把思维的触角探向涌动的海浪,接着迅速变得端庄且娴静起来。
有人……有两栖类动物来了。
它们从幽邃的深海悄然上浮,自海浪中现出真容——身体修长,表皮坚实而柔韧,光滑又黏腻,眼睛很小,有纤细的尾巴,四肢看起来格外脆弱,甚至很难支撑起沉重的躯干。
但它们的动作却格外灵活,不需要用多大力气就能够自如地在海岸边游弋。
这是自然环境促使他们进化出的,最适合如今这原始世界的身体。
然而薰衣草却并不喜欢它们,它觉得这群两栖类的模样实在是太丑了,如果不是神明心胸宽广一视同仁的话,它们根本不配觐见神明。
因此它只能嫌恶地捏着鼻子看那群两栖类恭敬地来到离神明不远的地方,以那具丑陋而笨重的身体别扭地像它们的祖先那样向神明跪拜。
然后,它们向神明呈上了牺牲。
——几头自深海捕获的还留存着鲜活生命气息的奇形怪状猎物,一只蔫头巴脑把细长触手蜷缩成团的软体生物,以及好多块从海底捡到的好看石头。
仅此而已。
但这已经是这些尚未诞生智慧的原始生物所能敬献给神明的一切了。
献上这些东西后,那些两栖类并未停留下来,它们似乎已经习惯神明的沉默,因此很快便顺着原路返回,重新沉入了深海。
薰衣草目送它们离去,待它们的存在消失于思维触角的覆盖范围外后,薰衣草便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两栖类们送来的东西上。
无趣。
它想。
神之所以被称之为神,是因为祂几乎全知全能,即便要求神明创造出所谓的祂不能搬动的石头,神明也完全能够做到。
无论是两栖类那简单的大脑,又或者是薰衣草自己浅陋的思维都无法理解神明究竟有多么强大,那是凌驾于它们生命层次之上的未知存在,是超越的,不可揣测的,足以否定现有世界所有规则和真理的……
所以,这样的神明怎么会在意弱小两栖类的供奉呢?
祂甚至不怎么在意由祂亲手创造的薰衣草。
一想到这里薰衣草就觉得自己郁闷起来,它下意识把思维的触角伸向神明所在的石台。
然后它惊讶地发现神明不知何时已经不在石台上了……神明醒了过来,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两栖类所供奉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旁边。
祂沉默地俯身看着那些东西,忽然伸出手,从那几块颜色鲜艳的碎石中捡出一块。
“有趣。”
祂打量着那块石头,似乎很感兴趣。
薰衣草这时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了,它迅速扩张根系,在神明的脚边破土长出娇嫩的新支,垂下叶片,恭敬地以思维的触角向神明行礼:
“您醒了?”
神明却并未及时理会它,而是先把那块石头放回了地面上,接着才转过头,指着那对乱七八糟的东西问:
“这是什么?”
“是两栖类为您献上的供奉!”薰衣草欢快地回答,“那些丑东西刚刚才离开!”
神明怔了怔,似乎不是很能理解薰衣草的意思:
“两栖……类?”
“您忘了?”薰衣草便迅速为神明解释,“就是您之前救过的小东西的后代,您赐予了那小东西智慧,它回到深海中后成为了深海数百年的唯一霸主,并繁衍出了能够同时在海中和陆地上生存的种族……”
“两栖类,这就是世界对它们的称谓。”
神明再度陷入沉默。
祂每一次睡眠通常都会跨越百年时间,甚至可能会更久更夸张,跨越千年万年乃至更悠长的时光,因此她每次清醒之后都需要重新适应陌生的世界。
不过没关系,薰衣草正是为此而生的。
它忍受着痛苦,将灵魂中所铭刻的记忆拆分出来,再凝结为实质,便有格外耀眼仿佛闪着淡金色微光的一束花朵自它的根系中生长出来。
薰衣草的枝叶颤抖着,让那束花朵一直生长到神明的面前,接着亲昵地说:
“请吃掉我身体的这部分吧,我的神明,然后您就可以知道在您沉睡的这段时间里,这世界都发生了什么事。”
神明不解地看着面前的紫蓝色花朵。
“不必如此,”祂说,“我可以……”
祂可以从山川,从河流,从地脉的搏动和风中聆听往事,在浅海贝壳的纹理中读取命运的轨迹,自然不需要薰衣草再这么多此一举。
但薰衣草却以思维的触角勾住了神明的手,对神明说:
“这是我对您的供奉,我的神明啊,我不愿您更关注那群丑东西,既然那群蠢东西对您供奉了,那我也要对您供奉,这是我被您创造出的意义!”
“……”
神明似乎无法理解薰衣草的想法,但祂还是伸出手,掐断了那被淡金色染透的花朵,送进嘴里,细细嚼碎了带着甜味的花瓣。
薰衣草便满足了,甚至在喜悦下生出了大片的新枝,在神明的身边开遍绚烂的蓝紫色花朵。
而神明从薰衣草的记忆中得知了祂沉睡的漫长时光中这处世界所发生的所有事。
但祂显然不怎么在乎那些,祂只是朝薰衣草伸出手,挤出一滴淡金色的血来,浸润到了薰衣草的花蕊之中。
神明的血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珍贵的补药,能肉白骨生死人,再加上薰衣草萎靡不振的原因大抵只是丧失了些精神而已,所以一滴神明之血下去,薰衣草便立即完全恢复了状态,甚至……有些补过头的意味。
薰衣草的根系不自觉地扩张,甚至不满足于土壤而开始腐蚀贯穿岩石,把这片由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岛屿几乎全部覆盖。
仅仅瞬息时间,神明所在的地方便凭空生长出薰衣草的海洋,海风拂过花叶摇曳,浓郁的香气把大片的海域全都给笼罩了起来。
薰衣草从未有像现在这么快乐过。
——对它来说,能够陪伴在神明身侧是一种快乐,得到了神明的赏赐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快乐,而这两种快乐重叠在一起,就变成了难以言喻的幸福。
它在幸福地盛开。
于是它重新把思维的触角小心翼翼靠向神明,想感谢神明的恩赐。
但在它传达出想法之前,沉默不语许久的神明却忽然从它分化出的这片花海中得到了什么灵感。
“我要……创造新的种族。”
祂轻轻抚摸着手边的那株花朵,又说:
“像两栖类和你一样,像这片花海一样……太安静了,太冷清了,我要让世界……热闹一些。”
薰衣草闻言愕然。
怎么……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它想。
两份不同的快乐重叠在一起,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悲伤?它的神明要创造除了它以外新的种族,那岂不是意味着无论是神明注视她的目光会被其他兄弟姐妹分享?
可它只是薰衣草,它只是一朵花,它没有忤逆神明的资格,于是它只能聆听完神明的话,难过但还是恭敬地说:
“您的意志,我的神明。”
只不过整片花海的所有薰衣草还是不自觉地垂下花茎,原本挺拔的叶片也软绵绵地垂下头来。
可神明依旧面不改色。
祂不理解薰衣草,薰衣草也不理解祂。
祂们之间……从来都是如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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