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是个好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每个东西上面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要过期,肉酱也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
“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但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不会过期的东西。
万物皆会逝去,唯有大源永恒。
即便强如承冠者甚至是被世界所眷顾的魔女,也终有一天会迎来死亡的结局,就更不要说连超凡种族都算不上的凡人了。
夏尔以双手持剑,小心翼翼地从斗兽场外进入到斗兽场内。
不可鲁莽,理应智取。
他想。
人类体能与经验技术最融洽的巅峰时间应当在二十岁左右,可老骑士如今已经五十八岁了。
即便夏尔每天都在努力维持状态,但肌肉还是不免衰老,神经反应也渐渐不再像年轻时一样迅速……偶尔剧烈运动一次甚至会腰酸背疼一整天。
说起来,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呢?
大约是几年前的某天,他所在的主城里来了个在整座地狱中都颇有名气的剧团,在此之前他就心心念念想看这剧团演的某一场戏,于是用积攒了许久的钱买了张票,打算熬上一整晚去看。
结果刚看完上半场,城里报时的钟声一响,他的眼皮就开始打架,渐渐睁不开了,又困又倦哈欠连天,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年轻人精力旺盛,有时候熬上几宿都精神抖擞,可人到中年之后哪怕睡得晚了点,接下来一天都会昏昏沉沉没精打采的。
或许熬不动夜就是人老了的标志吧?
老了,油了,已经不会知耻了,几度春秋的流浪,这么多年的厮杀,现在是否还能挥得动昔日的佩剑……爆杀自然是有的,但想必更多的还是一言难尽,更何况即将要面对的不是普普通通的兽人巨魔蜥蜴人,而是古神的子嗣。
那柄已然残损不堪的佩剑,是否能切开古神子嗣坚韧的躯体呢?
尚且无人得知。
甚至于老骑士夏尔都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考虑的是待会儿直面古神子嗣时,他是否能够抗住神秘位阶差异带来的压力,并举起佩剑。
不止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更多的应当是……身而为人,是否能毅然决然地扬起战旗。
——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有鲜活的生命无故凋零了。
如此想着,夏尔攥紧了剑柄,自斗兽场的墙根下悄无声息地翻上去,如壁虎那般,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贴在墙面,手脚并用地一路爬到最顶端。
与古神子嗣正面抗衡是不切实际的,因此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偷袭。
当然,如果能选的话老骑士宁愿选择正义的多打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哦,对了。
“点子扎手,兄弟们并肩子上!”
这是江酒教他的,用来招呼队友一起发动进攻的口号,他觉得听起来蛮顺口的,也很有意思,就干脆记下了。
但可惜如今动手的就只有他一个。
不管江酒愿不愿意,夏尔都不会让她帮忙的。
并非是大男子主义,应该说身为骑士本应如此,既然是自己选择要去践行信念的,就不应把旁人也拉下水,更何况江酒是女孩子,保护妇女儿童本就是骑士的义务。
因此,老骑士缓缓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低下头,瞥了眼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骑士剑。
随着记忆和力量渐渐被找回,这柄陪伴了他几十年的佩剑居然也渐渐被未知的力量一点点修复了,原本锈迹斑斑的剑身与满是豁口的剑刃如今已经有近乎一半恢复成簇新的模样,重新闪烁起摄人的冷光。
断剑重铸之日,骑士归来之时。
想必这柄骑士剑完全得到修复的那天,他也就会想起他到底是谁,来自何方,想要向三位君王寻求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了吧?
当然,在此之前,还是想想办法,至少要在与眼前这古神子嗣的战斗中活下来吧。
老骑士沉稳地自高墙之上蹲下来,绷紧双腿的肌肉,盯死了古神全身上下唯一能被视作弱点的硕大竖眼。
就是这里。
他想着,用力在墙沿一蹬,整个人便裹着呼啸的风声追了下去。
宛若信仰之跃。
但是他身下没有干草堆也没有水池,只有扭动着纺锤型身躯,正以锋锐前肢切割巨魔尸体的古神子嗣。
夏尔以双手持握骑士剑,携重力与蹬墙那下的爆发,怒吼,自上而下对准古神子嗣的竖眼,奋力劈斩!
可这一剑却被挡下了。
古神子嗣不知何时抬起了锋利的前肢挡在身前。
铮的一声,火花迸溅。
老骑士隔着骑士剑与锋锐前肢与近在咫尺的古神竖眼对视。
他看到了极为人性化的狡猾与残忍。
于是他便蓦然清醒了过来。
被看穿了。
大概从一开始古神子嗣就已经感知到藏在斗兽场门外分他与江酒,自然也注意到他爬上围墙,打算自上而下发动突袭打个出其不意的举动。
被敌人提前知晓的偷袭便已经不能算是偷袭了。
应该叫上钩。
古神子嗣在钓鱼,而夏尔便是乖乖吃了饵的那条胖头鱼。
而如今古神子嗣似乎准备收线了。
祂挥动另外一条前肢,划过一条漂亮而单薄的弧线,切向夏尔。
古神子嗣有两条前肢,夏尔却只有一柄骑士剑。
因此他必须以足够快的速度扭身躲开古神子嗣变守为攻的第一条前肢,再将佩剑转过去,挡住第二条前肢发动的攻击。
事实上他的确做到了。
“叮——”
一声几乎能击穿人类脆弱耳膜的尖锐鸣响扩散开来。
夏尔被古神子嗣的怪力连人带剑一并拍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墙面又坠在地上,咚两下闷响。
再然后,他面部肌肉扭曲,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提起骑士剑,喘着粗气,佝偻着腰警惕地看向古神子嗣。
左胳膊似乎已经断掉了,不停使唤,虽然勉强还能感觉到手指的存在,但显然已经无法在这场战斗中发挥任何作用。
老骑士的后背与鬓发都被冷汗打湿。
他感到了无比尖锐的疼痛。
但问题不大。
他想。
还未完全丧失战斗力。
但似乎也已不远了。
古神子嗣散发的辐光已经把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他能感觉到躯壳之中包括内脏的血肉全都在沸腾,在宛若针扎般的痛苦中逐渐被活生生地蒸熟。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拖下去,必须要想办法速战速决了。
老骑士想。
但该如何才能迅速解决战斗呢?
更何况他如今的对手……是位古神子嗣啊。
或许是察觉到了夏尔如今的想法,古神子嗣的竖眼中缓缓流露出冰冷的戏谑味道,仿佛是捉到了老鼠却不给个痛而非要当成是玩具来折磨的猫。
祂抬起前肢,就像是猫举起爪子,想要把老鼠,也就是夏尔的脊椎击碎。
可这看似轻飘飘实则重若山倒的一击却被挡下了。
被夏尔用骑士剑。
“咔……”
有清脆的碎裂声,大概是夏尔脚下不堪重负的石砖,以及他体内全身上下用以传导这一击力量的骨头都断掉了。
从胳膊,肩膀,一直到脊椎,盆骨,大腿,脚腕。
如果是普通人类的话,现在恐怕已经瘫软在地上烂成一团泥了吧?
可夏尔没有。
他只是冷静地判断体内都有哪些骨头折断了,哪些内脏和血管因为古神子嗣的权柄而受到了损伤再不能正常工作。
然后,评估完毕,他闭上了眼。
既然除了一柄破剑和此身以外就一无所有的话,那便燃烧生命吧。
就像过去无数次所做的那样,忍受着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透支未来透支潜能,把属于以后的力量提前输送到现在的身体上。
于是,便有与承冠者同一位阶的权柄悄然在老骑士的体内苏醒过来。
[借贷]。
即便此身已残破不堪,但只要活着就必然有未来存在,只要有未来存在便能够透支。
于是,夏尔再度握紧了手中骑士剑的剑柄。
断掉的骨头接续,无法工作的内脏被替代,破裂的血管重新得到弥补。
白发苍苍的老骑士低头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淤血和内脏碎片,又风轻云淡地往上面啐了口唾沫。
接着他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古神子嗣,咧嘴,露出爽朗的笑容。
“来啊。”
他说:
“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呢。”
……
在斗兽场外面一直等到里面差不多没动静了,江酒才终于拖着那柄足有她半个人高的骑士重剑走了进去。
现场很是惨烈。
地上有一片一片的血迹,暗红色的纯黑色的,前者大概来自老骑士夏尔,后者便理所应当是古神子嗣所留下的。
还有断肢和零碎血肉。
——绝大部分表面都覆盖着坚硬的几丁质外壳,造型扭曲,一眼便能看出其来自古神子嗣的特征。
而少部分……
江酒沉默着抬头,环视四周,最后终于在古神子嗣那庞大的,不知已经长出了多少条残损肢体的尸骸旁看到了夏尔。
老骑士似乎是用光了全部力气,此刻正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浑身都被纯黑色的血覆满,看起来狼狈而凄惨。
而他那柄破烂佩剑好好地放在他手边的地上。
江酒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单膝跪下,低头查看他的伤势。
或许是刚结束一场生死搏杀,感知还正敏锐着,夏尔被触碰到后便瞬间睁开了眼,向骑士剑伸出手去。
杀意盎然。
但发现是江酒之后,他便松了口气,疲惫地垂眸,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忍不住虚弱地笑起来。
“我想起来了……”
他对江酒说:
“我真的是个好人没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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