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

第29章 相认

“阿哥, 你的腿好些了吗?”

李雄狠狠别过头,再转过来时,眼周已经泛红, “好了。”

“那就好。”

阿宝微微一笑, 又问:“你成家了么?”

“成了。”

“真的?”阿宝睁大眼睛, 由衷地替他感到开心,“嫂嫂是个怎样的人?”

李雄道:“她是泉州本地人, 茶农的女儿, 一手点茶功夫极到家,当初我就是喝了她点的茶, 才下决心将她娶回去的, 来日若有机会,也让你喝一喝她泡的武夷茶。”

李雄眼眶湿润,拿袖子擦了擦, 认真道:“阿宝,你嫂嫂定会很喜欢你的。”

“我也定会喜欢她的, ”阿宝很肯定地说, 又问, “阿哥,你和嫂嫂有孩子了么?”

“有个闺女,和你小时候一般顽皮。”

“闺女好, ”阿宝笑道,“闺女长大了知道疼爹爹。”

她看了看周身上下, 本想摸个镯子钗环之类的首饰,拿来给未蒙面的小侄女做礼物。

却忽然想起, 自己乃一介亡魂, 虽借画暂时还了阳, 但终究不是活人,一旦梁元敬的血失效,她会重新变成一缕魂魄,而自己附着的这副躯体也会重新化作画纸上的美人,她就算能摘下这些首饰,时间到了,也会消失的。

“对不起啊,阿哥,”阿宝神色抱歉地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女儿的。”

李雄瞪起眼睛:“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阿宝笑了笑,又问:“取名了么?叫什么?”

李雄道:“取了个大名,唤作‘李清’,乳名就跟你一样,也叫‘阿宝’。”

“阿宝,阿宝。”

阿宝喃喃念了两声,笑道:“又是一个小阿宝呢。”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阿宝两三岁时格外黏人,去哪儿都要哥哥抱,李家村的人时常看见李雄腿边挂着个小豆丁,都笑话他。

李雄那时人也不大,小小少年面皮薄,被人打趣个三两句就要脸红,想冲阿宝发火,往往刚喊出一个音,阿宝就比他更响亮地嚎哭起来,弄得他气也没了,还得把她背在背上哄。

再稍微大一点,李雄去镇上的私塾上学去了,阿宝天天搬个小马扎,坐在村口那株大槐树下等他回来,从午后等到日落。

一见到李雄的身影,就飞奔上去,像小狗一样地围着他喊“阿哥阿哥”,在他书袋里翻来翻去,看他有没有给她买吃的,又骑到他背上,命令他背她回家。

李雄只能逆来顺受地背着她往家走,夕阳的余晖中,兄妹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小路上,被拖曳得长长的。

阿宝带着微笑,从回忆中抽身,突然想起来问:“对了,阿哥,你怎么做起海商的生意了?”

李雄叹道:“这多亏了崔娘子的夫婿,当年是他提携了我一把……”

阿宝忙问:“崔娘子过得好么?”

“她过得很好,”李雄微微笑道,“前两年,她丈夫的元配去世了,便将她扶作了正室,去年底还添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荣哥儿。”

“长得像谁?崔娘子还是大胡子?”

“眉眼像崔娘子多些。”

“谢天谢地。”阿宝登时松了口长气。

“……”

“阿宝,”李雄眉头紧皱,欲言又止地问道,“你当年……”

“是想问我,怎么死的对么?”

阿宝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眼睫微微垂着,在眼底投下一小片弧形阴影。

“我生了一场重病,阿哥。”

李雄双目含泪,忽然发狠捶了一下桌案:“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去东京城!”

阿宝吓了一跳,忙拉住他的手:“都过去了,阿哥,我没事的。而且,当年你好不容易才在扬州城安稳下来,确实也不该……”

“不!那都是假的!骗你的!”

阿宝一愣。

李雄眼睛赤红,看着她道:“当年,我本打算与你同上东京城,行囊都收拾好了,连租的房子也都退了,谁知宣王殿下……不,现在是官家了,他派人找到我,将我叫去潘园,让我主动放弃跟你一同去东京。”

“什么?”

阿宝完全地呆住了,她从不知道这件事后有这么大的隐情,她昔年一直以为是阿哥嫌她烦了,厌倦了每日跟在她身后、东奔西跑照顾她的日子了,这才放她一人去东京的。

就连赵从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他还宽慰她,她阿哥不要她了,他不会,他会一直陪在她身旁。

“可是赵从为什么要这么……”

阿宝尚未问完整个问题,便已猜到了答案。

毋需问为什么,原因已经如此明显。

她曾是李雄的童养媳,尽管只是口头婚约,二人什么也没发生过,可为了避嫌,为了皇室体面,为了她“李婉”的假身份不被人拆穿,李雄绝对不可以去东京,甚至离她越远越好。

李雄哽咽道:“那年,我去渡口送你登船,说好了年底去东京看你,然而到我出发那日,李知州却派了人来,愣是将我扣下了,在他府中关了十来日,便没去成……后来,我写了不少信给你,你从来没回过,阿宝,你是不是生哥哥的气了?”

阿宝怔怔的,满脸迷茫:“什么信?”

李雄急忙问:“你没收到?”

阿宝摇头,她从来不知道阿哥给她寄了信。

当年,她在东京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始终没等到阿哥按照约定来看她,气得将他送的扁头如意簪都扔了,扔完了又后悔,半夜跑去王府后苑里找,然而最终还是没找到。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雪,她坐在凌乱的花丛里,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彼时整个王府正因她的消失闹得人仰马翻,哭声引来了惊慌的赵从,他将她抱进屋里,一面着人去请大夫,一面柔声安慰她,簪子弄丢了不要紧,他以后请人给她打更好的。

后来,他果然送了她更好的,簪子用稀世奇玉制成,请来大陈最好的工匠,悉心雕琢半年,镶上珍珠、玛瑙、象牙,无比的奢华,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位女人不想得到它。

这枚玉簪后来被阿宝随手拔下,在窗口和着拍子轻敲,最后落得个断为两截的下场。

在阿宝的心中,它始终都比不上那根扁头如意簪,虽然如意的花样很古老了,手艺也显得粗糙,当年戴着它进东京城时,还被高门贵女们私底下笑话了一通。

这年头谁还戴银簪子啊,俗不俗气,现如今大家都戴花冠子了,上面点缀珍珠象牙当季花卉,这才是时下最盛行的打扮。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讥笑,阿宝始终都没有取下来过,因为这如意簪是阿哥亲手给她打的。

临别时,他将簪子塞入她掌心,红着眼对她说,阿宝啊,以后多保重,事事如意。

他送她如意簪,是希望她事事如意,可弄丢了簪子的阿宝,后来事事都不如意。

阿宝双眼通红,“哇”地一声,终于嚎啕大哭。

自小到大,她哭起来便一直是这样的,哇哇大哭,撕心裂肺,不把自己哭断气不罢休。

小的时候,她在村头哭,村尾的人都能听见,后来到了东京城,她们把这叫野蛮,叫没教养,只有乡下人才会这般撒泼,名门淑女哭都是暗垂珠泪。

阿宝也曾试过像京中贵女们一样哭泣,往往是刚开了个头,眼泪就没了,弄得她十分无语,真是哭都不知如何哭了。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放声大哭,一哭便停不下来。

没办法,阿宝太委屈了,太难过了,她以为是阿哥不要她了,却没想到他一直在给她写信,而她曾经对他充满怨恨,还将他送的簪子给弄丢了。

李雄一见她哭便慌了手脚,她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哄,只能在旁干着急:“阿宝,怎么了?你别哭啊!”

阿宝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腰,将眼泪鼻涕全糊在他胸前衣襟上,继续哇哇大哭。

李雄笨拙地拍拍她的背,生疏哄道:“好了,不哭了,以后跟着阿哥去泉州,阿哥照顾你。”

“簪子……”阿宝泣不成声,“我把你给的簪子……弄丢了……”

李雄一愣,这才知原来她是为了这等小事哭,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丢了便丢了,阿哥再帮你打一根就是。”

阿宝埋在他怀里,呜呜地哭。

哭声穿透房门,传进了梁元敬的耳朵里,他微微侧头,向房内看去,眸中情绪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阿宝走出来,眼尾红红的,连睫毛都被泪水打湿了,愈发的浓黑。

“大和尚呢?”她问。

“弘扬佛法去了。”梁元敬答。

“……”

“是去坑蒙拐骗了罢。”

阿宝小声说,她垂着眼左右四望,似乎有点难为情,不敢抬头看梁元敬,绞着手指道:“那个,我阿哥说,叫你进去,大家一起吃个饭。”

面前的人未出声,视线里却多出一方洁净的帕子,上面绣了青竹。

阿宝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梁元敬见她半天不接帕子,便自作主张地替她擦起了脸,他的动作很轻柔,垂眸看她的眼神也很专注。

阿宝心中掀起一阵狂风过境。

她想握住梁元敬那只好看的手,想抱住他劲瘦的腰肢,想将脸埋在他胸前蹭,闻他身上好闻的檀香味。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身体里就一直流窜着这股冲动,想不惜一切代价地亲近梁元敬。

她知道自己一向有些黏人,可对梁元敬,又不像对着阿哥那样,她对阿哥是想撒娇,可对梁元敬,她想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此时此刻,阿宝终于醒悟过来了,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喜欢上了梁元敬。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她是个死人,而梁元敬还有心上人。

“他有心上人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阿宝在心底警告自己。

“可惜,可惜,”她又充满遗憾地想,“如果当年在扬州城,接住我那朵芍药花的人不是赵从,而是梁元敬就好了。”

“怎么了?”

梁元敬见她目光发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快要失效了?我再放点血?”

“不,没有,”阿宝立刻道,又皱着眉,“血放多了对身体不好,你别老是放血。”

梁元敬没说话。

阿宝进门前又道:“对了,我跟我阿哥说我是病死的,不是……总之,你别说漏嘴了。”

梁元敬怔了片刻,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