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惊厥
“阿哥。”
阿宝攥着裙裾, 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哥哥。
“你……”李雄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问,“你是阿宝?”
“是!我是!”
阿宝点头如捣蒜, 恨不能飞扑上前抱住阿哥, 又怕吓着他, 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李雄指着她,转头问梁元敬:“你看得见吗?阿宝就站在那儿。”
梁元敬说:“看得见。”
“这样啊。”
李雄悲壮地一点头, 随后两眼一翻, 昏死过去。
阿宝:“!!!”
梁元敬:“…………”
“阿哥!”阿宝大叫一声,赶紧扑过去推他, “阿哥!你怎么了?”
李雄双眼紧闭, 不省人事。
阿宝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了,慌张无措道:“我……我把我哥吓死了。”
梁元敬伸指在李雄鼻端试了一下,道:“没死, 就是晕过去了。”
他的双手穿过李雄腋下,将他往阁中一张软榻上拖。
阿宝本想上前搭把手, 此时房门却被敲响了。
一位头挽危髻、腰系青花巾的中年妇人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口中道:“郎君们万福, 妾给爷们……”
看清房中景象,妇人的笑意僵在嘴角,呆呆地补完剩下的话:“……斟酒来了。”
阿宝正帮忙抬李雄的脚, 闻言回头,一脸毛躁:“啊?我们没请人斟酒啊, 走错门了罢?”
“不……不是,”梁元敬累得气喘吁吁, 解释道, “她是焌糟。”
“焌糟是什么?”阿宝问。
“是……”梁元敬无力道, “总之你先予她些赏钱,打发她下去罢。”
阿宝虽觉莫名其妙,但还是按他说的做了,从他的钱囊里取了几十文钱,赏给了那妇人。
“多谢娘子。”
妇人略福一福身,笑着退下去了。
梁元敬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李雄搬上榻去,这才有工夫跟阿宝解释。
原来焌糟是近几年东京城里兴起的新行当,有那种家中无事的街坊妇人,为了贴补家用,便出入各家酒楼,为客人换汤斟酒以换取赏钱。
阿宝心道原来如此,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一边又问:“酒楼也让她们随便出入吗?”
“大部分是,”梁元敬说,“酒楼也可从她们挣的赏钱中抽成。”
阿宝恍然大悟,忽然又反应过来,不对啊,她怎么还跟梁元敬聊上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救阿哥啊!
“阿哥,醒醒?”
她上前拍拍李雄的脸,依然毫无反应。
“怎么办?还是不醒,”阿宝侧头问梁元敬,“你说泼点水上去有用吗?”
梁元敬道:“可以试试。”
阿宝说干便干,当即转身从桌上取了壶茶来,不管不顾就往李雄的脸上泼去。
“!!!”
梁元敬被她吓了一跳,一摸茶壶,还好还好,茶汤是温热的。
李雄完全没有醒来的预兆。
阿宝急得在房中打转,梁元敬取了手帕,将李雄脸上的水渍一点点地擦干,这时房门又被人推开了。
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七八岁少女们涌进来,手中执着红牙板,怀中抱着凤尾琵琶,不请自来地浪声笑语道:“郎君万福,奴家们来陪爷们……”
看见梁元敬正拿了帕子,专心细致地给一个七尺大汉擦脸,这群妓.女们齐齐失了声,下半截话咽回肚子里。
“……”
阿宝这回都不消梁元敬吩咐了,自行从钱囊里抓了把铜钱,塞给她们,把人打发下去了。
“这些又是什么人?”
“札客。”梁元敬道。
札客,专指一群不呼自来,为筵上宾客表演弹唱,或是陪坐侑酒的下等妓.女,这些人靠与客人谈笑,借此得些小物赏钱,亦称“打酒坐”。
“与我们上楼时遇见的是同一群人么?”阿宝问。
“不是,那是酒楼里养的歌伎。”
区别便是歌伎是店家自养的,姓名都记载在群芳谱上,客人若有需要,便可点几位来伴酒,而“札客”则是不请自来,且出身市井,大多是底层贫家女,小小年纪便堕落风尘。
阿宝发现如今的东京城,与自己还活着时的相比,有了很多变化,其中最大的一点不同,便是时下狎妓之风的大肆盛行。
马行街一带有鹩儿市,东西鸡.儿巷,皆妓馆所居。
稍大的酒楼,更是明目张胆地做起了妓.女生意,在门口悬挂一盏金纱栀子灯,即意味着楼中豢有妓.女,可供酒客呼唤。
王孙公子、豪绅巨贾更是时常携妓出游,倚红偎翠,沉浸在这无边的温柔乡中,如梁元敬这般避之不及,视女人为洪水猛兽的人也许会有,却也只是凤毛麟角而已。
再一点,便是京师无所事事、终日饱食遨游的闲散人员也比过往多了。
要知道,如“焌糟”、”札客”这般的行当,在律法严明的太.祖、太宗两朝,是绝对不可能会出现的。
阿宝不禁去想,有了皴糟、札客这类人,会不会还有别的?
果不其然,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门外又闯进两个不速之客,背着药囊,端着一只银酒樽,口中念道:“家中祖传壮阳药,无色无味,可干咽口服,可和酒而饮,饮之则金.枪不倒,效力持久,立竿见影,来试一试啊,不起效不要钱……”
阿宝:“………”
这是在逗她吗?怎么还有卖壮阳药的?!
那二人进到阁内,见梁元敬伏在一大汉身上,貌似在解其衣扣,那汉子昏迷不醒,脸上还疑似沾有水渍,空气顿时安静了一瞬。
等等!
阿宝突然意识到这场面似乎容易引起误会,赶紧伸出手道:“听我说,二位,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改口道:“祖传壮阳药,龙阳亦有奇效,不论是上是下,服之则可**,不知天地为何物……”
阿宝:“…………”
梁元敬下了榻,以前所未有的敏捷速度刮到阿宝身边,拿走她手里的钱袋,一股脑儿塞进那二位的怀中,随后推人,摔门,一气呵成。
门扉砰地一声巨响,连墙灰都给震落不少。
梁元敬喘着粗气,一张脸如煮红的螃蟹般,直直红到脖子根儿,看着阿宝,胸膛起伏不定。
阿宝啼笑皆非:“这二位又是哪路神仙?”
梁元敬平静下来,答:“撒暂。”
撒暂,同样不请自来,专门兜售春.药、干果、萝卜、果实卖与酒客,也不问酒客买不买,径直将药撒入酒水中,若当场起效便可讨钱。
阿宝听得瞠目结舌。
竟然还有这种人,这不是强买强卖吗?万一真的有人喝了当场生效,那岂不是要羞煞人了,假若方才梁元敬喝了……
停!
这种事真是不可深思下去。
阿宝双颊布满红晕,如涂了胭脂一般,抬头一看,梁元敬的脸竟还红着!而且越来越红!!
干什么?他红什么红啊?!
阿宝心中抓狂呐喊。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碰上,都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有人吗?”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
“没人!”梁元敬扭头道。
“不需要!”阿宝同时吼道。
门外那人静了片刻,随后前往下一个房间去了,走廊上隐约有说话声传来:“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贫僧观你额生黑气,近日或有血光之灾。我这里有小叶紫檀佛珠一串,乃开宝寺智玄大师开光法器,可祛邪瘴,避灾瘟,不知施主需不需要……”
“……”
阿宝将门拉开,探头喊:“喂,大和尚,佛珠多少钱一串?”
正在给人看手相的和尚转过头来,见到阿宝,双手合十,笑眯眯道:“阿弥陀佛,原来是阿宝小娘子。”
-
李雄自惊厥中醒来,睁眼便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年轻和尚,右颊边生着一只深酒窝。
怎么回事?他是谁?他在哪儿?
好像是在樊楼,方才他看见了自己死了三年多的妹子……
和尚温和地道:“施主,你还好罢?方才你昏过去了,小僧给你扎了几针。”
李雄这才回过神来,愣愣道:“多谢小师父……”
这时一张俏脸从和尚背后探出来:“阿哥?”
“!!!”
“鬼啊!”李雄惊得从榻上跳起来。
阿宝亦被他吓了一跳,左右四看:“鬼?哪里?哪里有鬼?”
梁元敬咳了一声,委婉提醒:“他说的应该是你。”
“啊!”她终于反应过来,指着自己道,“你是说我吗?阿哥,我不是鬼,我是阿宝啊,不对,我现在是人,等下就是鬼了……”
李雄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阿宝唇张了张,最后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施主莫急,”觉明和尚如身罩圣光,微笑着安抚李雄,“且听小僧慢慢道来。”
一炷香的工夫后。
李雄瞪大双眼,既不敢置信,又惊愕欣喜地看着阿宝:“你没死?”
阿宝说:“不不不,我还是死了。”
李雄:“那你现在活了?!”
“那个……也不是,”阿宝心虚地说,“只有梁元敬用他的血作画,我才能……”
剩下的话全部淹没进了口中,因为李雄一把将她抱入了怀中。
“阿宝啊!你吓死哥哥了!你知不知道?没死就好啊!没死就好!跟阿哥走罢,别待在这吃人的东京城了,阿哥养你!阿哥现在挣大钱了,有大房子……”
年过四十、七尺来长的汉子,竟抱着阿宝痛哭流涕,话语里全是后悔,后悔当初不该让阿宝独自上东京,后悔不该留她一人在这京城里,连个可依靠的娘家人都没有。
梁元敬和觉明和尚不知何时悄悄退出了阁子,阿宝的唇张了又张,最终什么话也没说,依恋地靠在哥哥温暖的怀抱里,侧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这一刻,她就如一个在风雪中踽踽独行了许久的旅人,终于回到了她久违的家。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