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人美心善

第10章

李树将账本拿来时心里就一直在打鼓,少爷何时誊的新账他怎么不知道?新添的账务他进来时看了几眼,竟然都是新开铺子的收入。

往日少爷做的是甩手掌柜,从不过问这些,自从上次大病过后醒来,就一直往书房里钻,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给他吧。”楚瑾低头拿起茶盏啜饮一口。

这银雪尖的味道还不错,里面还放了雪白晶莹的茉莉花,闻着有一股子淡雅的花香。

楚晟面不改色接过账本按住心下的暗喜,假装从最开始翻看起账本。

片刻后,他脸色微沉,期间还要承受楚瑾若有似无投过来的目光。

楚晟抿唇沉目心中疑惑,这账本和之前看过的账本不同了,那几处明显的错误已经被更正,翻看时后面的项目也已经更改平账了。

楚瑾说是新誊抄的账本,难道是谁早就发现了其中漏洞不成?

合上账本时,楚晟的表情不算好看,不过他本就天生长了一张没喜气的脸,看不太出来差别。

他不再妄自尊大,细心地重新开始翻看账本,从每一级和账目,每一处收入支出来看。

这个年代还是单式记账,账簿日常以“收”和“支”来表明现金的流去,而总账的月结和年结时用“入”和“出”来做区别,这账本明面上确实只有部分的错误,已经被楚瑾找出修改了,他现在倒是好奇楚晟还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中堂极静,楚瑾喝着茶倒也不急着,楚晟看账本时手指轻点着桌面,一旁的茶早就放凉了。

半柱香过去后楚晟放下账本道:“这账本数目倒是没问题。”

他话锋一转,“但我有一新法记账,少爷可愿一听?”

“但说无妨。”楚瑾起了兴趣。

“一直以来,记账都是只记金流往来,收支都按时间顺序来记,”楚晟点点账本上的记录:“这种方式虽然便捷,但很不方便查账,尤其是在做月结和年结时,收和支时常混淆。”

“若是能将收支分开,收入偏高书写,支出偏低书写,在账本中不同类的来往账目便能一目了然。”

楚瑾点点头饶有兴趣地问:“那现在的账本可不适合这样书写,要怎样的账本格式你可想好?”

楚晟胸有成竹地淡笑:“自然,我已研究这个多时,请少爷能给我一支笔和一张纸。”

楚瑾点头,浅秋很快就把纸笔拿上来了。

楚晟拿起笔在纸中间画了两条横线,又画上数条竖线,他抖开纸指着横线说:“以此为界,上收下支,而每填入一项账竖线的另一边便可记录账目,如此查账对账算账,以及月结年结的总数核算,都更方便快捷。”

“在这之后,我还有些提议。”楚晟见楚瑾还有想听的意思,趁热打铁地抛出他所研究的。

“在原来基础的账本上,我想再立三个账本,”楚晟有些口渴,端起茶盏喝下一大口也顾不得仪态,他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货清簿,银清簿,来往簿。”

楚晟放下茶杯继续说道:“顾名思义,银清簿记银票银两往来,货清簿记货物采购与销售,来往簿记与别的商铺钱庄来往转账,三簿皆用我刚说的方法来记。”

“本家家大业大,货物往来无数,也就要更精细些,所以我提议在货物来往时记两笔账目,来去皆记。”

“何为来去?”楚瑾问道,他并非不懂,不过实在惊喜楚晟提出的方法正是古代单式记账走向复式记账的过渡方法——三脚账,他故意提问就是想知道楚晟对三脚账的理解到底到了哪个地步。

“来,即是获取,去,即是支出,一场交易总是有来有回,”楚晟耐心解释道:“譬如一次交易,王家三万白银买下库房里三十匹凰凌缎,则来三万白银,去三十匹凰凌缎,且两笔项目不仅分入明细,还要在凭证上同时记录,如此结算时有去有来也能平账,更方便清查核算库存和银两。”

一口气说下这么多,楚晟也不知楚瑾有没有理解到他的意思,一旁空了的茶盏被续上了第二杯,这次他端起时强迫自己不紧不慢。

“好,这样记账果真更高效,也更好清算库存!”楚瑾显得很满意,楚晟松了口气。

楚瑾含笑对浅秋说道:“去库房把我那块和田玉佩拿来赏给晟爷。”

浅秋退下后楚晟连忙站起身来谢礼。

安抚好楚晟后楚瑾话语一转:“若是其他账也像货物一般两记,岂不是更方便?”

这话突然就点醒了楚晟,他醍醐灌顶赶紧抓起毛笔就往白纸上记下突如其来的想法,连话都没顾得上和楚瑾说。

楚瑾笑眯眯地看着楚晟奋笔疾书,他只是出口提了提复式记账的方法,料想楚晟的才智定能通透。

“说起来,我之前誊账之时找到几个错呢,不过现下已经改回来了。”楚瑾抬手,浅秋便将账本拿了回来,他摆弄着账本视线对上从进来到现在一直不曾说过话的李树。

李树心中一惊,连忙笑脸奉迎:“确实是奴负责的,到底是手下哪个算账的糊涂了记错?”

楚瑾哼笑一声不再管他,只对着楚晟说道:“往后账本的事就交给你和李管事,便将近年来的账目按你所说的新法重新誊写吧。”

“少爷这……”李树有些为难地看着楚瑾:“这账在奴手里多时了,林林总总的,怕是要对账的话半天也看不完。”

“不妨事,”楚晟立刻出声打断:“慢慢看就是,我看得很快。”

不看李树青黑的脸色,楚瑾抿嘴偷笑。

这次要把李树的尾巴揪住,叫这贪吃的老鼠再不能肆意拿米拿油。

“定不负少爷期望。”楚晟兴奋地站起来朝楚瑾一拜。

“好了,你们下去吧。”楚瑾挥退二人往书房钻去了,昨日窦青给他呈上来的关于纺织机器的设计图还没来得及看。

李树带着楚晟到账房中,嘴上恭维:“晟少爷果真有本事,少爷也是慧眼识才。”

“李管事,快把这些年的账本都拿出来吧。”楚晟现在胸中的兴奋汹涌澎湃,恨不得立刻大干一场让楚瑾赏识他。

“这……”李树勉强笑道:“晟少爷第一次来玉京,何不先好好玩两天?这玉京夜市可是官家特许的没有宵禁,画舫花街,都是好声色,奴遣人带晟少爷前去乐一番?银子自有奴这报销。”

“不了,”楚晟摇摇头:“看完再去也不迟。”

李树无语凝噎,何必如此敬业呢。

纵然不甘,李树还是给楚晟找了几本账来,楚晟当即坐下,边看账本边用纸笔核对,翻着翻着还让李树将相关的账本都找出来。

玉漱书斋屋后的小溪。

“瑀哥哥,瑀哥哥?”

一双手在楚瑀面前挥了挥,让楚瑀松散的目光凝聚回神。

“瑀哥哥,”玉小妍蹲坐在楚瑀身边,戳了戳他的胳膊:“你怎么又坐在这里发呆呀。”

一到吃午饭的时候,楚瑀总是不见人,玉小妍找他找出了经验,发现他总喜欢躲着人群在溪边发呆。

楚瑀只垂眸看着流逝的小溪,玉小妍也不气馁,她转了转滴溜溜的大眼睛,咯咯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和瑾哥哥吵架了呀。”

楚瑾来接楚瑀那天她也在场,临走时她本想着帮楚瑀说几句好话,被楚瑾摸着脑袋哄了两句,红着脸乐呵呵地就把这事给忘了。

自此之后过了两天楚瑀才来上课,比第一天来时更沉默寡言,玉小妍也再也没见楚瑾来接过他,于是她想也许是闹了矛盾才让楚瑀越加沉默。

“吵…架?”

这个词对楚瑀来说非常陌生,他皱着眉,想着自己都没有和楚瑾说话,怎么能算吵架呢?

“没有。”他摇了摇头。

见楚瑀肯回话,玉小妍眼睛亮了亮,她趁热打铁多说了几句,楚瑀又变成了木头人,于是她噘着嘴撑着腮帮子思忖,忽然灵光乍现,试探道:“那瑾哥哥最近怎么没有来接你呀。”

“主人…忙。”楚瑀的眼光闪烁了一下,很快又变成一潭死水。

果然一提到瑾哥哥楚瑀就会说话。

玉小妍得意翘起嘴角,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你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和瑾哥哥吵架了。”玉小妍不在意地摆摆手,一脸这个我熟。

楚瑀把头埋进双膝,只要一提到楚瑾他就会想起一些事。

想起楚瑾摸他额头的画面,想起他咬牙切齿问自己发烧怎么不讲时的神情。

与现在他的冷若冰霜,时常让楚瑀觉得似大梦一场。

楚瑀随手拔起身侧一株杂草。

那株草躺在他手掌心,细小根茎沾着碎土,不待他多看两眼,猛不丁顺着往来的风飞走了。

他抬头盯着那块天幕良久。

从手心逃逸的杂草变成了他自己。

辗转,颠沛流离。

河对岸长出的黑漆漆的苍耳也突然成了他的样子。

任谁见了都来气,忍不住踩上两脚。

若反被苍耳粘住衣物,那更火冒三丈,不连根拔起难消心头愤恨。

他长叹向后躺倒在草地上,玉小妍不知所以地跟着他一起躺下。

伸手挡住刺目的阳光,楚瑀眯着眼发呆。

他忽地摸了摸自己的白发。

若是有一头黑发,那些流言蜚语会不会如同浴火的纸花,化作灰烟呢。

养父骂他灾星,同村的孩童嬉笑他妖精。

村里若有灾祸,养父必定要把自从捡了自己生意便败落的事同人说上三五遍。

流短飞长化作铁钉,将他钉在受刑的木桩上,欺凌美化成赎罪,恶言乔装成教诲。

这日子太无聊,人们总要寻些趣。

遭人白眼已是常事,踽踽独行也是习惯,哪怕短暂地能和楚瑾形影不离,最终也逃不过相同结局。

他有些疲倦地闭上眼,任由草地上青草清香溢满鼻腔。

他五感敏锐,闻得到草木深处的香,也听得见潺潺流水淅索而过。

不合时宜,突然就想起楚瑾身上的烟味。

像雪一样。

魔咒一般逃不开。

楚瑀转头面色犹豫地开口:“什么,叫吵架。”

“吵架呀,”玉小妍一副经验之谈的样子:“嗯……吵架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是两个人吵啦,有时候一个惹另一个生气了,发生矛盾了,都算吵架。”

楚瑀若有所思点点头,语气僵硬地说道:“那我,应该,是和主人吵架了。”

“啊,到底怎么啦,你给我说说。”玉小妍吃惊低呼。

楚瑀踌躇了一番,还是全盘告诉了玉小妍回去之后发生的事。

“瑀哥哥,瑾哥哥问你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说?”玉小妍皱着眉问。

楚瑀垂眸嗯了一声。

玉小妍噘着嘴也有些不明白:“你怎么不说呢。”

“没必要。”这句话楚瑀答得很快。

这下轮到玉小妍费解了,她苦恼地想了一番问:“那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了。”

玉小妍与楚瑾不同,楚瑾在楚瑀心里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但眼前六岁的小丫头是愿意陪着他吃午饭的人,姑且可以算作平等的朋友,所以楚瑀只停顿了片刻。

“和人打了一架。”

楚瑀性格沉默寡言不喜欢人群,以他的性格必不可能惹是生非,玉小妍很聪明,所以很快想到是有人找了楚瑀的麻烦,她愤愤不平:“你怎么不告诉瑾哥哥,让他帮你打那些坏家伙!”

楚瑀闭上眼道:“不。”

远处传来撞钟声,玉小妍来不及多问,立刻爬起拉着楚瑀就往学堂跑。

若是迟到了免不了又被先生骂一顿。

下午学的是书法练字,姜秀才讲了几句要点之后就让他们自己练,楚瑀拿笔的姿势不算熟练,写下的字歪歪扭扭,但一个字更比一个有进步。

姜秀才转悠时路过他,难得赞许两声悟性尚佳。

散学的钟声响起时,其他人都断断续续走了,只剩下楚瑀一个人还留在学堂临帖练字。

“你还不走?”姜秀才去外边检查了一圈,才发现这还有个人没走。

楚瑀紧绷着脸说道:“我想多练一会儿。”

姜秀才和几个成家了的先生不同,他独身一人,在学堂教书也在学堂住,往学堂僻静处有他的一间小屋。

“行吧,那你再练会儿。”姜秀才摸着胡子摇摇头出去了。

日照斜阳,倒在纸上的笔影悄然转换了方向,楚瑀面前堆了一小叠纸,若有人拿起来依次看,就能惊觉其进步之神速。

整理好这叠纸之后,楚瑀松了口气才背着包往门外走。

希望车夫还在等他。

他比往日回来的迟了两个时辰,回府时已然夜幕四合,他踏进大门路过中堂前闻着里面一阵笑声,像是楚瑾。

他不由得顿足,视线往那边望去,只能看见亮堂的烛火和一点人影。

手上拿着今日写的字,楚瑀也不知道自己停在这里做什么,但他的脚步灌了铅一般,一步也动不得。

里面的说笑声渐息,映照在地上的影子绰约而动,说话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陌生俊美男子和楚瑾挨得极近,他含笑说了两句,楚瑾就笑着睨了他一眼骂道:“看你是站稳脚了?”

楚晟正想回答,见楚瑾脸上笑意收敛也就懂事的屏息敛声,随他视线而望,一白发少年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漆黑的眸子于暗夜中,像比夜的墨色更浓重。

“我不是说了,”楚瑾和刚才与楚晟攀谈的随意模样像两个人,他唇带笑意而冷眉寒目:“让你最近别出现在我眼前?”

身上的旧伤留下痕迹,心上也尽是沉疴。

若要掰开一片结痂的疤见见里面的粉色,就要让伤口流上好多血。

他此刻已经开始懊悔自己留在这里。

但楚瑀还是一步一步走近楚瑾,他的目光在楚瑾身上悄悄流连一番后收回。

心上的伤疤因为被强行掰开而开始发疼,伤口在恐惧尖叫抵抗着楚瑀想要靠近的意志。

他递上手中那叠纸,才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有好好上课,没有不认真,也没有闹事不听主人的话。”